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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永别了,武器(6)

第二天下午,我又去拜访巴克利小姐。她不在花园里,我就来到停救护车的别墅边门。进门后,正好撞见护士长,她说巴克利小姐正在值班——“这是战争时期,你知道。”

我说我知道。

“你就是那个加入意大利军队的美国人吧?”她问。

“是的,小姐。”

“你怎么会这么做?你为什么不加入我们的部队?”

“我不知道,”我说,“我现在可以加入吗?”

“现在恐怕不行啦。告诉我,你为什么加入意大利军队?”

“我当时在意大利,”我说,“会讲意大利语。”

“噢,”她说,“我也在学意大利语,它真是美丽的语言啊。”

“有人说两个星期就能学会。”

“噢,两个星期我可学不会。我都学了几个月了。你想来看她的话,七点钟以后来吧,那时她下班了。不过,可别带着一大帮意大利人来。”

“就是听听美丽的语言也不行吗?”

“不行。就是看看漂亮的军装也不行。”

“再见。”我说。

“A rivederci[26],中尉。”

“A rivederla.”我敬了个礼,走了出去。以意大利军人的身份向外国人敬礼,还真难做到不尴尬。意大利人的敬礼似乎真不是为出口海外发明的。

这天天气很热,我来到河[27]上游的普拉瓦桥头堡,进攻将从这里开始。

去年还没法深入河对岸,因为从山口到浮桥只有一条路,路上有近一英里[28]地段处在敌人机枪和炮火的控制之下。那条路也不宽,既不能解决进攻的运输问题,也不能防止奥军把这里变成屠宰场。不过,今年意军已经渡河,在对岸往前推进了一点,占据了大约一英里半的奥军地带。这是个险要之地,奥军本不应该让意军占领的。我想这是彼此妥协的结果,因为奥军在河的下游也保留了一个桥头堡。奥军的战壕就挖在山坡上,距离意军防线只有几码[29]远。那儿本来有一个小镇,可如今已是一片废墟,只剩下一个残缺不全的火车站和一座被炸毁的铁路桥,而且这桥无法再修复使用,因为它就暴露在敌人眼皮底下。

我开车沿着窄路朝河边驶去,把车子停放在山下的包扎所,走过那座有个山肩掩护的浮桥,穿过被摧毁的小镇和山坡边上的战壕。人人都在掩体里。那儿架着一排排的火箭,一旦电话线被割断,就可以发射火箭,请求炮兵支援,或者发出信号。那儿又静,又热,又脏。我隔着铁丝网察看奥军的阵地,一个人影也没有。我跟一个认识的上尉在掩体里喝了一杯酒,然后过了桥,回去了。

一条宽宽的新路快要修好了,这路盘山而上,再蜿蜒曲折地通到桥那里。这条路一修好,进攻就要开始了。新路下山时穿过森林,呈现一道道急转弯。按照规程,所有的辎重车辆都要走这条新路,而让空卡车、马车、载有伤员的救护车和所有的回程车走那狭窄的旧路。包扎所设在河对岸,奥军那边的小山边,抬担架的人得把伤员抬过浮桥。进攻开始时,仍然要照此行事。就我所能观察到的而言,新路在开始变得平坦的最后一英里处,将不断遭到奥军的轰击。看样子可能搞得一团糟。不过我找到一个可以掩蔽车子的地方,车子开过那一段危险地带后,可以在那儿躲一躲,等待将伤员抬过浮桥。我很想在新路上试试车,可惜路还没修好。路看上去挺宽,修得又好又高级,那一道道的拐弯处,从山上树林的空隙看,显得非常壮观。救护车上装有上好的金属刹车,再说下山时也不载人,因此一般不会出事。我沿窄路开了回去。

两个宪兵拦住了车。原来是落下一颗炮弹,我们等着的时候,又有三颗落在路上。炮弹都是77毫米口径的,落下来时发出一阵嗖嗖的气流声,一记强烈的爆裂和明亮的闪光,接着路上冒起一阵灰烟。宪兵挥手叫我们开走。经过炮弹落下的地方时,我避开地上的小坑,闻到烈性炸药味,以及炸裂的泥石和刚击碎的燧石的味道。我驱车回到戈里察,回到我们住的别墅,然后就照我说的去拜访巴克利小姐,可惜她还在上班。

晚饭我吃得很快,吃完就赶到英军用作医院的别墅。那别墅确实又大又漂亮,庭院里种着很好的树。巴克利小姐坐在花园里一条长凳子上,弗格森小姐和她在一起。她们见到我似乎很高兴,过了不一会儿,弗格森小姐便找了个借口要走开。

“我要离开你们俩,”她说,“你们俩没有我会很融洽的。”

“别走,海伦。”巴克利小姐说。

“我真得走,我得去写几封信。”

“再见,”我说。

“再见,亨利先生。”

“可别写什么给检查员找麻烦的内容。”

“别担心。我只不过写写我们的驻地多么美丽,意大利人多么勇敢。”

“那样你会得到奖章的。”

“那敢情好。再见,凯瑟琳。”

“过一会儿我去找你。”巴克利小姐说。弗格森小姐在黑暗中消失了。

“她人不错。”我说。

“噢,是的,她人挺好。她是个护士。”

“难道你不是护士吗?”

“噢,我不是。我是所谓的志愿救护队队员。我们干得很卖劲儿,可是人家不信任我们。”

“为什么不信任?”

“没事儿的时候,他们不信任我们。真有活干的时候,他们就信任我们了。”

“这有什么区别呢?”

“护士就像医生一样,要花很长时间才当得上。做志愿救护队队员走的是捷径。”

“原来如此。”

“意大利人不让女人太靠近前线,所以我们的行为很特别——我们不出门。”

“不过,我可以来这里。”

“噢,是的。我们又不是出家的。”

“我们不谈战争了。”

“这很难。战争无处不在,没法不谈。”

“不管怎样,不谈啦。”

“好吧。”

我们在黑暗中对望着。我心想她长得很美,便抓住了她的手。她任我抓着,我便抓住不放,还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

“别。”她说。我的手臂还是搂着她的腰。

“为什么?”

“别。”

“可以的,”我说,“来吧。”我在黑暗中倾身向前去吻她,顿时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灼痛。她狠狠地扇了我一记耳光。她的手打在我的鼻子和眼睛上,我眼里本能地涌出了泪水。

“真抱歉。”她说。我觉得我占了一点上风。

“你做得对。”

“非常抱歉,”她说,“我只是受不了不当班护士被人调情这一套,我不是有心伤害你。我真打疼你了吧?”

她在黑暗中望着我。我很生气,然而心里倒挺踏实,觉得就像下棋一样,一步步都看得很清楚。

“你做得很对,”我说,“我一点也不介意。”

“可怜的家伙。”

“你知道我一直过着一种奇异的生活,甚至连英语都不讲。再说你又这么美。”我望着她。

“少说无聊的话。我已经道过歉了。我们俩还合得来。”

“是的,”我说,“我们已经不谈战争了。”

她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我端详着她的脸。

“你挺讨人喜欢的。”她说。

“不见得吧。”

“你是挺可爱的。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倒想吻吻你。”

我瞅着她的眼睛,像刚才那样伸出手臂搂住她,亲吻她。我使劲地亲她,紧紧地搂着她,想逼着她张开嘴唇,可她的嘴唇闭得很紧。我还在生气,就在我搂着她的时候,她突然颤抖起来。我把她搂得紧紧的,可以感到她的心在跳动,这时她的嘴唇张开了,头往后贴在我手上,随即便趴在我肩上哭了起来。

“噢,亲爱的,”她说,“你会对我好的,对吧?”

该死,我心想。我抚摸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肩膀。她还在哭。

“你会的,对吧?”她抬起头来望望我,“因为我们要过一种奇异的生活。”

过了一会儿,我把她送到别墅门口,她进了门,我走回家。我回到我住的别墅,上楼走进房里。里纳尔迪躺在床上,看了看我。

“看来你和巴克利小姐有进展了?”

“我们是朋友。”

“看你那春风得意的样子,真像一只发情的小狗。”

我没听懂他的意思。

“像什么?”

他解释了一番。

“你呢,”他说,“你那春风得意的样子,就像一只狗要——”

“算了吧,”我说,“再说下去,你我就要出言不逊了。”他大笑起来。

“晚安。”我说。

“晚安,小狗。”

我把枕头扔过去,扑灭了他的蜡烛,在黑暗中上了床。

里纳尔迪捡起蜡烛,点上了,又继续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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