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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了不起的盖茨比(3)

汽车公路在西卵与纽约之间的中点处仓促地靠拢了铁路线,沿着铁路延绵了约摸四分之一英里的路程。这一段路躲避开了荒野蔓草,穿行于一个灰尘主宰的山谷。这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怪农场,这里像麦子一样生长着无穷的灰土,堆积成形状各异的丘陵小山和园林;堆积成房屋、烟囱和炊烟的样子;还以超绝的伟力堆成人形,朦胧昏暗,隐约在走动着,忽而又在灰蒙蒙的空气中复归为灰土一层。时有货车驶过,你只听见嘎的一声停住了,有如鬼哭,却看不见轨道,看不清那灰尘中的车身。不过你马上听到铁铲拖动的声音,听到脚步忙乱的声音,那是人们蜂拥上去了。至于他进行何种秘密活动,在一片沙尘中你看不到。

但是,T.J.埃克尔堡大夫的眼睛却在这片灰蒙蒙的土地上时隐时现。这不是真的眼睛,而是某个眼科大夫突发奇想竖在这儿的广告牌,他想招徕生意,扩大自己在皇后区的业务。不过那家伙大概已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或者是搬到别处去了,而他把埃克尔堡大夫的眼睛留在了这里。那是一双蓝色的眸子,画得相当大,瞳仁就有一码高。它们不是待在一张脸上看世界,而是透过一副庞大的黄色眼镜朝外看,那眼镜下没画出鼻梁。这双眼睛长年累月经受日晒雨淋,油漆已经剥落,神采黯淡了,不过看上去依然是一副冥想忧思的样子,仿佛在俯视这片灰蒙蒙的阴郁土地。

我初次见到汤姆·布坎农的情妇,是在“灰谷”的一条小河边。这条小河脏兮兮的。每逢河上吊桥被挂起,让驳船行驶过去时,在火车上等待着过桥的乘客就不得不让这片阴沉凄惨的景象闯进自己的眼帘了。火车经过这小河一般至少先得停上一分钟,有时就得等上半小时。正是在这等待中我见到了那个女人。

认识汤姆的人几乎没有谁不知道他有个情妇,使他们气愤不满的是他常公然带她去时兴的餐厅,把她安置在一张桌子旁,而他自己却四处逛,寻找熟人闲聊起来。

我和她会面是那天下午同汤姆一起搭火车上纽约时。老实说我并不想见到她,虽然我也很好奇。那天,当我们在“灰谷”停下时,他唰地一下弹跳起来,强拉硬扯地抓住我的胳膊肘子,斩钉截铁说道:“我们在此下车,我要你见见我女朋友。”

我实在很气愤,他的行为近乎暴力,而他认为我周日下午似乎没其他更有意思的事可做的念头简直是狂妄。那天午饭时他大概喝多了。

我跟在他身后。我们跨过一排粉刷得雪白的低矮铁路栅栏,在埃克尔堡大夫全神贯注的注目礼下沿公路往回走了一百码。一小排黄砖平房,作为荒原边缘的惟一建筑出现在我们面前。这大概是供应本地居民生活必需品的一条微型“繁华街道”,旁边再无他物。整一条街只有三家店铺,其中一家还在招租;另一门前有条炉渣铺成的小道,方便行走,这是家饭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第三家是个汽车修理店,门匾上写着“乔治·B·威尔逊”,修理汽车,汽车交易。

汤姆把我带进这个修理店,里面空荡荡的,看上去生意不景气,只有一辆汽车,角落里还蹲着辆福特车,破旧得不成样子,灰尘遮盖之下更显得阴沉可怜。

可我的直觉却突然提醒说,这楼上藏着豪华舒适的房间呢,下面的车行不过是个虚幌子罢了。这时,老板在办公室门口现身了,是个金发男人,面无血色,无精打采,但模样还不错。他正用一块抹布反复擦手,一见我们,那双浅蓝眼睛里有一线不太明亮的希望流露出来。

汤姆迎上去,嘻嘻哈哈着拍他的肩膀,招呼道:“你好啊,威尔逊,你这家伙,生意如何?”

“还可以吧,”威尔逊的回答显得没有力气,他转而问道,“你那部车子什么时候才能卖给我?”

“哦,下星期;我的司机正在整修呢。”

“他是不是干得太慢了?”

“不,一点不慢,”汤姆的声音冷冷的,“你要有什么想法,我看我还是卖到别处去算了。”

“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过是说……”威尔逊连连解释。但汤姆显出不耐烦的神色,威尔逊的声音也渐渐在空气中消失了。

不一会儿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接着我看见一个女人粗壮的腰杆在办公室门口出现,挡住了我的视线。她的年龄约摸三十五六,身材肥胖,但我们知道有一些女人胖得很有韵味。她的脸蛋虽然与美丽沾不上边,但显而易见有一种动人的生命力,透过那条沾满油渍的深蓝色百褶连衣裙;我感到她全身每一根神经正烧得旺盛。

这时她莞尔一笑,然后从丈夫身边摇摇摆摆走过来和汤姆握手,她的眼睛直勾勾盯住汤姆,而她丈夫仿佛是个看不见的幽灵。她吐了吐舌头润润嘴唇。

“你怎么不搬两把椅子来让人家坐呢?”她对她丈夫说道,但是根本没回头看他一眼,语气十分粗鲁,调子低沉。“是,是。”威尔逊应声便迈步去了小办公室,水泥墙壁把他的身影吞没了。一切都被灰尘笼罩——他深色的衣服、浅色的头发、他身前身后的林林种种——只有他的妻子例外。她走到汤姆身边,汤姆便急切地对她说:“我想你了,咱们搭下班火车离开这儿。”

“好的。”

“在车站下层报摊那儿,我等你。”

她点点头,威尔逊从办公室搬出两张椅子时,她正好从汤姆身边走开。

我们等她的时候,看见一个全身尘土、瘦骨伶仃的意大利小孩正在沿铁轨点放一排“鱼雷鞭炮”。再过几天就是7月4日了。

汤姆说:“这地方很可怕是吧?”他皱起眉头,望着埃克尔堡大夫。

“的确差劲得要命。”

“该给她换换环境,那样对她好一些。”

“她丈夫会同意吗?”

“威尔逊?那个笨蛋!他恐怕连自己是不是活着都不知道呢!他会以为她是去纽约看她妹妹呢!”

于是,我们三个人——汤姆·布坎农和他的情妇以及我——一同坐上去纽约的车。不过说“一同”并不确切,威尔逊太太是个知趣的女人,她坐在另一节车厢。为了避免遭到这趟车上的东卵人的反感,我们做出了这一点让步。

她出来时换了件古铜色的花连衣裙。火车在纽约停车时,汤姆扶她下去,裙子紧绷在她丰腴的屁股上。她先是在报摊买了份《纽约闲话》和一本电影杂志,又去车站买了瓶冷霜和小号瓶装的香水。在车道里,我们听到阴沉沉的回声。威尔逊夫人好不容易等到了一辆淡紫色车身、灰色坐垫的新车,在此之前有四辆出租车被她放弃了。我们坐的这辆车刚刚驶出工事浩大的车站,驶进明媚的阳光,她又猛地把头从车窗前掉过来,身体前倾,敲打前面的玻璃。她激动地说:“下车!把那只小狗给我买下来,我要买了它在公寓养着。多有意思啊,养只小狗!”

于是我们的车退回一个脖子上挂着小篮的白发老头身边。那老头长得有点滑稽,活像约翰·D·洛克菲勒。他的篮子里蹲着十几只小狗崽,看上去是刚出生的,但品种难认。

老头子向车窗走来,威尔逊夫人急忙问道:“它们是什么品种的?”

“品种多着哩,就看您中意哪一种,太太。”

“我想要的是那种警犬,我看你这儿可不一定有。”

老头子向篮子里望了一眼,露出狐疑表情,伸出手去抓小狗,捏住一只小狗脖颈上的皮就往上提,小狗拼命挣扎。“这可不是警犬。”汤姆说。

老头子失望了,沮丧地说:“对,这不一定是警犬,大概是只硬毛猎狗。不过,你瞧它的皮毛,很不错呀,而且这狗不会让你操心,它绝不会闹感冒什么的。”

威尔逊夫人动了心,很热情地说:“我觉得它很好玩。多少钱呀?”

老头子用默许的目光盯了他的小狗一眼,说:“这只狗十美元。”

于是这只硬毛猎狗顺利地换了主人,随遇而安地躲在了威尔逊夫人怀中。她美滋滋地抚摸着它那据说不会伤风的皮毛。它的爪子白得有些奇怪,虽然它的血统毫无疑问与硬毛猎狗有过关系。

她十分含蓄地问老头:“它是雄的还是雌的?”

“那只狗么?它是雄的。”

汤姆却口气坚硬地反驳道:“是只母狗。来,给你钱,拿去再买十只。”

我们的车驶到了五号路上。夏天的周日下午,空气中透着温暖柔和的阳光味,甚至让人捕捉到田园气息。我相信此刻若有一大群雪白的绵羊从前面拐角处奔涌而出,我一定不会有丝毫诧异。

“请停车,”我说,“我得在这儿跟你们道别了。”

汤姆连忙阻止道:“不行,你不能走。茉特尔会生气的。是不是,茉特尔?跟我们上公寓去吧!”

“是啊,来吧!”她的语气是恳求的,“我会打电话把我妹妹凯瑟琳叫来的。有眼力的人都说她是个漂亮女人。”

“嗯,我很想接受你们的邀请,但是我……”

车子没有停下,向前行驶,然后拐弯,从中央公园穿过,向西城一百多号街那边开去。

出租车停在了158号街的一大排形状如同白色蛋糕的一幢公寓前。威尔逊夫人神情姿态犹如一个得意的妃子正前往皇帝的寝室,她向四周大模大样扫视了一圈,趾高气扬进了公寓门,手中捧着她的小狗和其他买来的物件。

上电梯时,她宣言式地说:“我要把麦基夫妇请上来,当然,我妹妹更是必请无疑。”

他们的套房在公寓最高层,由一间卧室、一间餐厅、一间客厅和一个浴室组成,每个房间都很小。客厅里放了套有织绵靠垫的沙发,沙发型号太大,与房子不相称,使房子活动空间更小,以至于老是被法国仕女在凡尔赛宫荡秋千的画绊倒。墙上很空,只挂了幅很大的照片,不经意望见还以为是只母鸡蹲在一块黑乎乎的石头上。站稳点看,那母鸡化为一顶女士帽。原来是位胖老太太微笑着端详着屋子。桌上有几份旧的《纽约闲话》,一本《彼得的西门》的通俗小说,以及两三本百老汇的黄色画报。现在,新买的小狗成为威尔逊太太首要关心的问题。她要开电梯的工人弄一只垫满稻草的盒子和一些牛奶,人家似乎很不乐意听她的吩咐,但还是照办了,另外还主动买了听狗饼干,又大又硬,拿一块在一碟牛奶中泡上一下午才能变软。汤姆从一个上锁的柜子中取出一瓶威士忌。那天下午我喝醉了。那是我平生第二次醉酒。由于这个原因,虽然那天公寓里八点后还有阳光射进,发生的一切对我而言都懵里懵懂,如同隔了一层雾。我隐约记得威尔逊夫人在汤姆膝上坐着打了好几个电话。后来烟抽光了,我出去到街角药店买烟,回来时不见了他俩。我很知趣,不声不响在起居室待着,拿起那本《彼得的西门》看了一章,但我几乎没看出任何名堂,若不是书实在差劲就是威士忌使它在我眼里变了形。客人们来敲公寓门时,汤姆和茉特尔(第一杯酒下肚,威尔逊太太和我就互相以教名相称了)重新出现在起居室。茉特尔的妹妹凯瑟琳身材苗条,气质庸俗,年约三十。头发是红色的,浓密,剪得很短。脸上涂了厚厚的粉,如同牛乳。眉毛拔光了,用眉笔画上,画得还凑合,可惜天然力量总要恢复它的旧面目,东倒西歪冲出来,把她的脸弄得斑驳不堪。她手臂上戴了许多个假玉镯子,因此走动的时候镯子上下抖动弄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她神情那么自然,对这里的一切那么熟悉,就像主人一般扫视家具,我一时怀疑她就在这儿居家常住。可是当我问她这个问题时,她爽声笑起来,大惊小怪地把我的问题重复了一遍,然后告诉我说她在一家旅馆住,和一个女朋友同屋。

茉特尔所说的麦基先生住在他们楼下,他生得白白净净,带有女子气,文文静静地进门来,恭恭敬敬跟每个人打招呼。他颧骨处有一点白色肥皂泡,一定刚刮过胡子。后来交谈过程中我知道了他是搞摄影的,茉特尔挂在墙上那副巨大的母亲照片就是他拍的,幸亏他一开口就告诉我他吃的是“艺术饭”,那照片虽放大处理过,仍如胚叶一样模模糊糊。麦基夫人长得应算漂亮标致,但说话尖声尖气,行动有气无力,令人生厌。她告诉我打结婚算起,她丈夫给她拍过127次相了,其得意溢于言表。

威尔逊太太现在穿了件下午做客时穿的那种精工细作的连衣裙,是奶油色绸缎做成的,她在屋里转悠活动时,裙子就摩擦出沙沙的响声。我真不明白她是什么时候换的。不过,由于换了件衣服,她的个性也潜移默化地变了,一种目中无人的矜持傲慢取代了在车行初见时感染人的那种自然活力,矫揉造作的笑声、姿态和言谈在时间之流中愈演愈烈,使她在这愈变愈小的房间里愈胀愈大,在烟雾弥漫的空气中,她好像坐在一个木轴上吱吱呀呀转个不停。

她拖腔曳板夸大其辞地对她妹妹说:“亲爱的,这年头谁都盘算着骗你,他们头脑里只装着钱。上个礼拜找了个女的看了看脚,你要是只看她给我开的账单,你准以为她给我动了阑尾手术哩。”

麦基夫人问道:“那女的姓什么呀?”

“姓埃伯哈特。她老到人家中给人看脚。”

“我真喜爱你身上这件衣服。”麦基太太换了话题,“它真是很好看,我认为。”

威尔逊夫人眉毛往上一扬,表示对这句恭维不以为然,她说:“这衣服呀,一件破烂货罢了,我只是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时才随便穿穿。”

“我的意思是它在你身上很好看,”麦基太太连忙为自己解围,“还有你这个姿态,要是切斯特把它拍下来,我敢说那定是幅了不起的作品。”

我们大家的目光都无言地集中在威尔逊太太身上。她也微笑着望着我们,用手掠开遮住眼前的一缕头发。麦基先生定定地打量着她,头偏着,又伸出一只手来,在面前来回地缓缓移动。过了一刻,他开口说道:“要想把容貌的立体感表现充分,我必须换一种光线。我还要把脑后的头发也拍进我的作品中。”

“我可是压根儿不认为光线应该改变,”麦基的老婆尖声说,“我认为……”

她丈夫嘘了一声打断她的大论,把我们的注意力又引向了他的话题。

汤姆·布坎农突然出声地打了一个呵欠,起身说道:“你们夫妻俩还是喝点什么吧。茉特尔再弄点冰块和矿泉水来,否则大家就睡着了。”

茉特尔又把眉毛一扬,说:“我早叫楼下的小伙子送冰来。可那些人!你得一刻不歇紧盯着他们。”

她忽然又把目光投到我身上,大笑起来,搞得我莫名其妙。然后她又蹦跳着跑开了,跑到小狗面前,乐颠颠地亲吻了它一下。接着摇摇摆摆进了厨房,那气势神情仿佛厨房里有十几个大厨师在静候她的安排。

麦基先生断言说他在长岛那边拍过几张好的相片。汤姆茫然地看了看他,仿佛没听懂。

“其中两幅被我们配了镜框,在楼下挂着。”

“两幅什么?”汤姆问道。

“两幅习作。一幅我叫它《梦涛角——海鸥》,另一幅被称为《梦涛角——大海》。”

这时茉特尔的妹妹凯瑟琳在我身边的沙发位上坐下,问我:“你也住长岛么?”

我告诉她我住西卵。

“真的吗?大概是一个月以前吧,我还在那儿参加过一次聚会呢!主人姓盖茨比。你知道他吗?”

“我是他的邻居。”

“哦,据说他是德皇的侄子,或者别的什么亲属吧。他的钱就是从那儿来的。”

“是吗?”我说。她肯定地点点头。

这段关于我邻居的报道真是勾起人的好奇。可惜被麦基夫人打断了。她伸出手指对凯瑟琳说:“我害怕他。我可不愿落入他的魔掌。”然后,她又用那尖嗓门嚷嚷着说:“切斯特,你完全有能力给她拍一张好的。”

麦基先生正集中精力跟汤姆说话,只懒懒地点了点头表示会意。他对汤姆说:“要是有合适的中介,我倒想在长岛做点业务。我只要求有人帮我开个头就行了。”

汤姆哈哈笑了几声,说:“这个你找茉特尔就可以。”威尔逊夫人刚好端着托盘进来。

“她可以给你写封介绍信。茉特尔,是吧?”

“什么呀?”她仿佛吃了一惊。

“帮麦基写封信,把他介绍给你丈夫。他会给你多拍几张特写的。”他停了一会儿,嘴唇无声动了几下,接着瞎侃道:“譬如《乔治·B·威尔逊在工作》,诸如此类。”

“这两人谁都无法忍受自己家中那一位。”凯瑟琳在我耳边轻声说。

“是吗?”

“真是无法忍受。”她看了看茉特尔,又看看汤姆,接着说,“既然到这地步了,依我看,就没必要凑合着过下去了。换了我,就离了算了,然后马上另外结婚。”

“她也讨厌威尔逊吗?”

这个问题被茉特尔听见了。她突然的插话让我吓了一跳,而且她吐出的话让人吃惊。

凯瑟琳为她自己的话得到现场证明而得意非凡,说:“你看吧。”然后,她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他俩不能结合的主要原因在于他的老婆,一个天主教徒。天主教徒是不赞成离婚的。”

这个谎言可真是精心编造的,让我惊诧不已。因为我知道黛西并非天主教徒。

而凯瑟琳还喋喋不休:“他们要是有一天结了婚,就会先去西部住上段日子,把可能遇到的麻烦挨过去。”

“我觉得躲到欧洲去更妥善一些。”

“啊!你喜欢欧洲是吗?”她惊叫着说,把我吓了一跳。“我刚刚去了蒙的卡罗。”

“是吗?”

“就是去年。我和另外一个女孩同行。”

“在那儿待了很长时间吗?”

“不长。我们只到了蒙的卡罗就返回了。我们路过马赛了。回来路上吃尽了苦,因为动身时带去的1200多美元在一家赌场小房间里被人通通骗走了,只有两天哩。我对你说吧,我对那个城市讨厌透了,我的天!”

窗外那有如地中海的瓦蓝天空在夕阳映照下透露着柔柔情意,突然我的耳朵响起麦基太太的尖嗓音,我的思绪被唤回到房间。

她这时精力充沛,大声说:“我也曾经险些走上歧途,差点嫁给一个犹太小子,他追了我好几年,但他配不上我。我自己知道,大家也总说:‘露西尔,你嫁给他也真是吃了大亏。’可说回来,他没准会把我弄到手的——如果我没碰上切斯特。”

茉特尔·威尔逊不停地摇着头,一面说:“不错,可你听我说,好歹你并没嫁给他呀!”

“我当然知道自己没嫁给他。”

“而我,我却嫁给了他,这是我和你的不同之处。”茉特尔的话闪烁而含糊。

但凯瑟琳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呢?又没人逼你,茉特尔?”

茉特尔沉思片刻,最后说出这样的话:“当初嫁给他,因为我误把他看成了上等人。以为他有教养,没想到他其实舔我的鞋都不够格!”

凯瑟琳反驳道:“有一阵子你可是疯了一般地爱他呀!”

“疯了一般地爱他?”茉特尔表示不可理喻地喊叫起来,“这是谁胡说八道呀?我根本就从未爱过他,就像我从没爱过他。”她说“他”时把手指向我,于是我感觉大家的目光都在我身上集合,满含着责备。我只好尽力摆出副无所谓的样子,意思是我根本不在乎别人爱不爱我。

“要说发疯,我惟一干的一件发疯的事就是嫁给了他。我几乎同时就明白自己干了件傻事。他的结婚礼服是借的,可他一直瞒着我,直到有一天人家来讨衣服而他不在家我才明白真相。‘这套衣服是你的吗?我还从未听说过呢。’我对那人说,把衣服交给他后,我扑到床上哭了一下午,整个下午,哭得天昏地暗。”

凯瑟琳又在我耳边絮叨起来:“她真该离开那人了。他们在那汽车店楼顶住了11年。汤姆却只是她第一个情人。”除凯瑟琳之外,大家都喝得痛快淋漓,没完没了,第二瓶威士忌没了,汤姆按铃叫看门人去买一种著名的三明治,那就是晚餐了。

柔和的暮色在屋外向我招手,我想出去,到东朝公园走走。可每次我试图站起来离开时,总有一根绳子把我往沙发上拉——一阵不可开交的吵闹争执把我卷进去了。

然而我猜想着,在城市上空高高踞立着的这排橙黄的窗户一定具有某种神秘性。在那夜幕笼罩的街道上,说不定正有位过客观望着它们,在心中编写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生命奇迹。而我也可以想象他抬头思考的模样。我发现自己处于一种奇怪的境地:既身处其中,又游离于外;既陶醉于人生的繁华变化,又对这一切感到厌烦。

恍惚间茉特尔嘴里的热气喷到我脸上,原来她已经移坐到我身旁,关于她和汤姆初逢的往事便啰啰唆唆展开了。“那事儿就发生在火车上,两个面对面的座位,就是常常剩下的最后两个座位啰。我去我妹妹那儿过夜,也就是上纽约。他呢,一身漂亮礼服,一双漆皮鞋,惹得我情不自禁朝他看。可每次我总是假装是在看他头顶上的广告,当和他的目光相碰时。下车进站时,他紧紧贴在我身边,雪白的衬衫前胸蹭着我的手臂。我说我要叫警察了,他一眼就看出我口是心非。我已经神志昏昏,不知不觉跟他上了辆出租车,自己还以为是在地铁里。心里翻滚着的只有一句话:你只能活这一回。你只能活这一回。”

她又转过头去,说话对象换成了麦基夫人。那让人觉得别扭的笑声在屋里膨胀开来。她大声喊着:“亲爱的,我明天得去另买衣服,身上这件送给你。我今天得填个清单,把要办的事情记上:按摩、烫发、给小狗买条链子,还得买个烟灰缸,就是那种十分小巧、有弹簧的。我还要买一个假花圈,可以在妈妈坟头摆上一个夏天了。就老是忘记,所以一定得写个清单。”时针已指向九点。

时针已到十点,而我觉得只是转眼之间。此刻,麦基先生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的睡相有如政客的照片,两手握成拳头放在大腿上。脸上还留着那一小片肥皂沫,这时我终于忍不住掏出手帕把它擦掉了。

房里的人似乎有隐身术,忽而不见,忽而又现形了。好像一直在找人,商量去什么地方,可总找不着。但又发现彼此近在咫尺。

只有小狗安静稳定地坐在桌上,不时发出轻轻的哼声,它两眼无主,在烟雾中无助地瞟着四周。

快到半夜时,昏昏沉沉的人们被一阵激动的争吵声惊醒了。汤姆·布坎农和威尔逊夫人正面对面站着,争吵着威尔逊夫人有无资格喊黛西的名字。

“黛西!黛西!黛西!我想叫就叫,不论什么时候!黛西!黛……”

啪的一声,威尔逊太太的鼻子被汤姆·布坎农出其不意地打破了。

一切都乱了。浴室里地上堆满了鲜血淋漓的毛巾。女人哭哭啼啼,声音里透着痛楚悲哀。

麦基先生从睡眠中醒来,像机器人一般朝门口走去。走了一半又回过身子,屋子里的情景让他呆住了——他老婆和凯瑟琳正踉踉跄跄在狭窄的房间里穿梭,手中拿着急救物品,口里又是骂人的话又是抚慰人心的关切之言。那个躺在沙发上的悲惨的人呢,血还在不停地流着,又想着用一份《纽约闲话》盖住织绵椅套上的凡尔赛风景画——麦基先生转过身,继续朝门口走。我从灯架上取下帽子,跟着他走出门去。在电梯里,他哼哼唧唧提议道:“我们改天一起吃顿午饭吧。”

“在什么地方呢?”

“随便吧。”他应着,迷迷糊糊地。

“别碰电梯开关。”开电梯的工人厉声说。

“对不起,我还不知道我碰了。”麦基的神气并没显出任何畏缩。

“那再说吧,反正我奉陪。”我接着刚才的话说。

我在麦基床边站着,他在两层床单间坐着,脱得只剩内衣,手里捧着一大本相片。

“《美女与野兽》……《孤寂》……《小店的老马》……《布鲁克林大桥》……”他念叨着。

后来我就到了宾夕法尼亚车站的地下候车室,冷,我半睡半醒着等候清晨四点的那趟火车时,死盯着刚刚出来的《论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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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科学是人类进步的第一推动力,而科学知识的普及则是实现这一推动的必由之路。在新的时代,社会的进步、科技的发展、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为我们青少年的科普教育提供了新的契机。抓住这个契机,大力普及科学知识,传播科学精神,提高青少年的科学素质,是我们全社会的重要课题。为此,我们特别编辑了这套“青少年科普知识”丛书,主要精选现代前沿科技的各个项目或领域,介绍其研究过程、科学原理、发展方向和应用前景等,使青少年站在当今科技的新起点寻找未来科学技术的契入点和突破口,不断追求新兴的未来科学技术。
  • 中国楹联与碑铭名作解读

    中国楹联与碑铭名作解读

    为了让广大读者全面了解中国文学,我们特别编辑了《中国文学知识漫谈》,主要包括中国文学发展历史、民族与民间文学、香港与台湾文学、神话与传说、诗歌与文赋、散曲与曲词、小说与散文、寓言与小品、笔记与游记、楹联与碑铭等内容,具有很强的文学性、可读性和知识性,是我们广大读者了解中国文学作品、增长文学素质的良好读物,也是各级图书馆珍藏的最佳版本。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绀珠集

    绀珠集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铁城书剑录

    铁城书剑录

    本书由铁山退休教师盛海源以鄂东南方言创作的长篇方言小说。小说的主人公黄金龙是一名读过私塾的农民,在铁山当一名铁工,一日在龙洞获得兵书宝剑后,被迫怒杀铁冶官兵,逐步走上农民战争的道路。
  • 篮皇之天帝之眼

    篮皇之天帝之眼

    在篮皇培训系统中,获得黑篮动漫中赤司能力天帝之眼的蒋文武穿越到类似地球的平行世界。……故事从一个小县城开始,一代篮皇正式降临了。PS:本书主打校园篮球,与职业联赛不会有任何涉及,不喜勿入。
  • 降魔令

    降魔令

    新婚夜,新娘惨死新房,随之揭开的是一场人魔大战。除魔令一出,四方皆起,众志成城直指魔族。然而,比恶魔更可怕的,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