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再让我说几句狗化的话罢,正是自己解嘲的话。所谓文学的游离有两种不同的来源:(一)由于落后——实感太微妙了,把捉不住。这正如以上所说的。(二)由于超前——实感太平凡粗笨了,不值得去把捉。前一个是高攀不上,后一个是不肯俯就。虽有时因文学技工的庸劣;而创作物与实感游离了;却也有时因它的高妙,使创作物超越那实感。在第二意义上,我们或者可以有相当的自喜,虽然这种高兴在实际上免不了“狗化”。
春花秋月,……是诗吗?不是!悲欢离合,是诗吗?不是!诗中所有诚不出那些范围、但是仅仅有那些破铜烂铁决不成为—件宝器。它们只是诗料。诗料非诗,明文学的料绝非文学。
我们看了眉月,这么一沉吟,回溯旧踪。那么一颦蹙。是诗吗?不是!见宿树的寒鸦,有寂寞之思,听打窗的夜雨。有凄清之感。是诗吗?不是!这种意境不失为诗魂,但飘渺的游丝,单靠它们却织不成一件“云裳”的。它们只是诗意。诗意非诗,明文学的意境绝非文学。
实在的事例。实在的感触都必经过文学的手腕运用了之后,方可为艺术品。文学的技工何等的重要。实感的美化,在对面着想。恰是文学的游离。我试举三个例。
譬如回忆从前的踪迹,真是重重叠叠,有如辛稼轩所谓“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似的;但等到写入文章,却就不能包罗万象了、必有取舍。其实所取的未必定可取,所舍的未必必须舍,只是出于没奈何的权宜之计。选择乃文学技工之一;有了它。实感留在文学作品里的。真真寥寥可数。所召集的是代表会议。不是普通选举了。
又如写一桩琐碎或笨重的事,不能无减省或修削之处;若原原本本,一字不易,就成了一本流水账簿,不成为文章。奏了几刀之后、文章是深亮多了,可是原来的样子已若存若亡了。剪裁又是重要的技工。
平平常常的一个人,一桩事据实写来不易动人听闻,必要在它们身上加了些大青大绿方才快心。如宋玉之赋东家子,必要说“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其实依拙劣的我们想,宋先生贵东邻小姐的身个儿,即使加减了一二分的高矮,似乎亦决不会损害她的标致。然而文章必这么写。方才淋漓尽致.使后人不敢轻易菲薄他的理想美人。这是何等有力的描写。夸饰比如一面显微镜,把肉眼所感都给打发走了;但它也是文章的重要技工。
不必再举别的例证了,您在修辞学上去看,那些用古古怪怪的名词标着的秘诀,那一个不是在那边无中生有,将小作大的颠倒着。再作一个比方:吃饭的正当形式,只是一口一口的咬嚼而已;然而敝中国的古人有“一献之礼,宾主百拜”的繁文缛节,即贵西洋的今人到餐室里去,亦必端端正正穿起礼服来。我们细想,这是干吗?“丑人多作怪!”但同时就不免有人赞叹着。说它们所表现的是文明,是艺术哩。
各人的地位不同,因而看法不同,因而所见不同;这是不能,且不必强同的。我也不必尽申诉自己的牢骚,惹他人的厌烦。单就文艺而论文艺,技工在创作时之重要初不亚于灵感。文艺和非文艺之区别间,技工正是一重要的属性。我们因此可以明白真的啼笑何以不成为艺术;而啼着笑着的model。反可以形成真正的艺术品。这并非颠倒而是当然的真实。
我们可以说,一切事情的本体和它们的抄本(确切的影子)皆非文艺;必须它们在创作者的心灵中。酝酿过一番。熔铸过一番之后,而重新透射出来的(朦胧的残影),方才算数。申言之,natural算不了什么,人间所需要的是artificial。创造不是无中生有。亦不是抄袭(即所谓写实),只是心灵的一种胶扰,离心力和向心力的角逐。追来追去,不落后,便超前,总走不到一块儿去;这是游离。寻寻觅觅,终于扑个空,孤凄地呆着;那是独在。我们觉得被实感拉下了,不免惆怅;若觉得把实感给拉下了,那便骄矜;实在都沾点滑稽的幻觉,说不出什么正当缘由来。万古常新,千秋不朽的杰作,论它的究竟,亦不过狗抓肉骨头而不得(不足)。人想交合而先相对鞠躬(有余)、这一类把戏而已。我们对于它们,固然不屑赞扬,却也不可咒诅。(赞扬和咒诅都是把戏之流。我们何敢尤而效之。)沉默是顶好的道路,我说。——安于被玩弄也是顶好的道路,我又说。
一九二五年三月三日作于北京。
俞平伯(1900─1990.10)古典文学研究家,红学家。诗人,作家。原名俞铭衡,浙江德清人。191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先后任浙江省视学、浙江师范国文教员,上海大学、北大女子文理学院教授,一度赴英、美,均不久即返。回国后,任燕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北平大学、中国学院等院校教授。曾加入过北京大学的“新潮社”、“文学研究会”、“语丝社”等文学团体,是新文学运动初期的重要诗人,提倡过“诗的平民化”。1922年1月,曾与朱自清、郑振铎、叶圣陶等人创办五四以来最早出现的诗刊《诗》月刊。建国后,历任北京大学教授,北京大学、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一级研究员,全国文联委员,中国作协理事,九三学社中央委员。是第一至三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五至七届全国政协委员。是中国白话诗创作的先驱者之一。主要作品有诗集《冬夜》、《古槐书屋间》,散文集《燕知草》、《杂拌儿》。《红楼梦辨》(1923年初版,50年代初改名《红楼梦研究(再版)》)是“新红学派”的代表作之一。1990年10月15日逝世,终年91岁。
《文学的游离与其独在》:从古到今,人们都为文学创作中的词不达意而感到苦恼。把心中所想形诸于笔端是一个思想外化和物化的过程,这就可能会有一些改变甚至歪曲。作者用狗与骨头的关系将文学的游离与独在形象的加以说明,把作家进行文学创作的思想,创作过程中的感悟以及读者的感受都淋漓尽致的表现了出来。
余光中:幼稚的“现代病”
自从现代诗论战迄今,已经一年半了。由于现代诗人们不断地创作、译介与解释,现代诗已经逐渐被社会所接受——学府、文协、刊物、广播电台,及其他社会组织已经开始重视这头文坛的黑羊了。我们还不能说,现代诗业已获得决定性的胜利,但至少接受它的读者在不断增加,而反对它的人们也不敢张口便骂,否认它是一种学问,一种高深的艺术了。
可是,就在现代诗开始在文坛站住了脚时,部分的现代诗人却不幸患上了幼稚的“现代病”,以为必须一切现代化,非现代不乐,而又误解了现代精神。这种“现代病”日见猖獗,除了现代诗,似乎现代小说也呈此现象。
“现代病”是心理变态的“排他狂”(monomaniac)之一种征象。表现在艺术观上面,便是绝对的反传统,而事实上却不知不觉地追随欧洲刚死的传统。表现在人生观上面,便是绝对的反价值、反道德,绝对的虚无与自渎。最戏剧化的一点便是:这种心理癌症的患者非但甘之若饴,乐之不疲,而且希望健康的人也与他们绝症共患,同病相怜,否则,别人就不够现代。
这一批病人,在堂堂皇皇的现代诗论战期间,从不肯上前线。但是,等到蓝星诗社孤军奋斗而将现代诗的国防巩固之后,便日呈活跃了。他们虽然怯于御外,却勇于内战。长篇大论,似乎头头是道,而半属拾人唾余。他们最严重的错误,便是(自以为)对于传统的彻底否定。一个作家要是不了解传统,或者,更加危险,不了解传统而要反传统,那他必然会受到传统的惩罚。所谓传统,不过是一个民族的先人的最耐久、最优秀的智慧的结晶,流在后人的血管里,出入于后人的呼吸系统之中。我们能够登报和父亲脱离父子关系,却无法改变父亲给我们的血型,否则我们一定死亡。
最令人不解的是:这些“现代病”患者往往拜了师父,却不认师祖。他们会对艾略特五体投地,而完全不认得影响艾略特的英国17世纪的玄学派诗人。他们会因道听途说而断定奥登是一位现代大诗人,而从未听说过奥登的主要表现形式是(他们认为落伍的格律诗之一的)ballad。至于里尔克写了一大卷十四行诗,庞德、杰佛斯、路易斯、佛洛斯特、汤默斯等等都利用过传统的格律诗,则是他们所不知或者不愿研究的。现代音乐最重要的大师史特拉夫斯基,曾经乞援于18世纪的古典音乐。现代艺术最博大的巨人毕加索,曾经咀嚼希腊的雕刻和罗马的壁画为新的营养。艾略特的创作,像杜甫的一样,几乎要做到“无字无来历”。现代文艺的这些“师父”莫不了解、尊重且利用传统,只有这批“现代病”的患者,这些现代诗的“师兄们”,耻于讨论传统。
传统是精深而博大的。它是一个雪球,要你不断地努力向前推进,始能愈滚愈大;保守派的错误,在于认为它是一块冰,而手手相传的结果,它便愈化愈小了。向许多不同的传统学习,化腐朽为神奇,点顽铁成纯金,不盲目吸收,不盲目排斥,乃所以接触传统的正道。接触面愈广,愈能免于偏激与浅陋。惜乎“现代病”的患者只接触一种传统(例如30年前的超现实主义)而排斥其他传统,复强他人与之同病。
这种幼稚的“现代病”还有一个并发症。那便是反映在生活上的虚无态度,复自虚无的生活状态产生虚无的诗,如是恶性循环不已。没有读过海明威的原文,他们学会了“迷途的一代”(lost generation)那种否定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否定道德与社会的姿态;流动酒会,集体调情,自我放逐,作咖啡馆的游牧民族,文化界的生番,生活的逃兵,而自命为现代,自命为反传统。柳永的“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和这种样子的生活,究竟有什么不同?这种“观念中毒”(见《蓝星诗页》张健先生的论文)已经到了荒谬的程度。根据“现代病”的逻辑,道德是无聊的,当然女子的性道德也是无聊的。可是,当你问他,如果你和他的妻子私奔,他是否毫不在乎时,我想,他的“好汉精神”就会动摇的。
在这种并发症的发烧状态下,他们会高呼“生活第一,创作第二”的口号,文学原是生活的反映或表现,可是如果以为这种“现代病”就是全部的生活,或且引为逃避生活及创作的藉口,那就是自欺欺人。诗人的身份证是他的作品,而不是他的生活,尤其不是这种虚无的不生不死,艾略特做过生活刻板的银行职员,杰佛斯隐居在太平洋岸的石屋里,麦克利希做过很久的“官”,狄瑾荪几乎没有诗友;这些“清醒”而且“正常”的生活,何损于他们的成为“现代诗人”目前的情形是:现代诗人已成为一种廉价的合群动物,他们蔑视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可是既无古典主义的含蓄与清醒,也缺乏浪漫主义的性灵与热烈,他们只是表演不冷不热的虚无,刻意求工而且十分认真地表演着虚无。
在这岛上的每一个现代诗人都认识了其他的现代诗人(或准诗人,伪诗人)的时候,我们要求诗人们保持一点伟大的孤独感。一点个人的精神生活;要求他们保持点尊严,把握点价值,而且,在彻底反传统(或者被传统彻底消灭)之前,多认识一点传统。
余光中(1928~ ) 当代作家、文学评论家。福建永春人。余光中被称为台湾现代派“十大诗人”之一。1954年与覃子豪等创立蓝星诗社,主编过《现代文学》和《文星》,参加现代派诗歌的论争和乡土文学的论战。出版诗集《舟子的悲歌》、《蓝色的羽毛》、《钟乳石》、《万圣节》、《莲的联想》、《五陵少年》、《天国的夜市》、《敲打案》、《在冷战的年代》、《白玉苦瓜》、《天狼星》、《与永恒拔河》、《余光中诗选》。余光中的散文在台湾堪称一绝。散文集有《左手的缪斯》、《逍遥游》、《望乡的牧神》、《焚鹤人》、《听听那冷雨》、《青青边稔》、《桥跨黄金城》等。评论集有《掌上雨》、《分水岭上》,评著有《梵谷传》等。
《幼稚的“现代病”》:“现代病”的实质就是盲目的排他,而对于传统的东西又不屑一顾。传统是博大精深的,“它是一个雪球,要你不断地努力向前推进,始能愈滚愈大,保守派的错误,在于认为它是一块冰,而手手相传的结果,它便愈化愈小了饿。“现代病”是虚伪的外在表现,真正的文学创作与生存状态是没有关系的,而文学创作应该注重对传统文化的客观对待和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