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上午,很安静,捧起朱自清先生的散文。好多名篇都是耳熟能详的:《背影》《匆匆》《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等。有些篇目生疏,细读,安静平淡中的那种味道久久不去,《房东太太》即之一。
《房东太太》是朱自清先生1931年至1932年留学英国写的杂记之一,后收在散文集《伦敦杂记》里。
文章主要写了房东太太歇卜士太太自己的生活以及她的房客们的生活。作者开始就说歇卜士太太虽没有来过中国,可“她有中国那老味儿”。我便想正是这点中国老味儿,引起了作者的注意,也可能因此就成了她的房客。到文末,还写到收到歇卜士太太的信,知道她的生活已经改变。怎么读,这个英国老太太都有点像一位中国的老妈妈。
房东太太的一大特点是爱说话,“也会说话,一开口滔滔不绝,卖家具等等,都会告诉你。但是会高高兴兴地告诉你,至少也平平淡淡地告诉你,决不垂头丧气,决不唉声叹气,她说话是个趣味,我们听话也是个趣味(在她的话里,她死了的丈夫和儿子都是活的,她的一些住客也是活的);所以后来虽然听了四个多月,倒并不觉得厌烦”。房东太太唠唠叨叨,让我们知道了她自己、丈夫、儿子、女儿。房东太太受过良好教育,从阔小姐成为了操持家庭的家庭主妇。她的丈夫是个不得志的小诗人,会写诗,会说好几国话。儿子是大学生,一表人才,爱干净,整洁,却在战争中死去,让她在别人欢庆休战声中迷迷糊糊,连儿子的抚恤金都不忍去领。现在房东太太只为自己的女儿活着,靠着房客的租金维持生活。
同时,朱自清先生以第三人称叙述方式,介绍房东太太的几个房客们。日本人、意大利人、占小姐便宜的西班牙人等。“坏蛋”加穷小子的英国人凯德,虽小姐对他有好感,她不能将女儿交给一个“坏蛋”;日本太太对她家日本房客的“包打听”和亲热,让她看不上眼,觉得“轻狂”;爱尔兰女仆端菜到饭厅不戴白帽檐儿,房东太太觉得是“侮辱了主人,也侮辱了客人”;房东太太看到女仆男友的窘境想帮助他,反倒被女仆误会,太太感到“莫名其妙”;房东太太看见凯德外甥女将手绢掖在袜带上,觉得更是一种“不雅之相”;房东太太为自己的女儿,既不容易看上别人,也不肯轻易出嫁;等等。
如上所述,房东太太的确有点中国老妈妈的味道:贤妻良母式的操持家庭,牺牲自己为儿女。最重要的是她受过良好的教育,那些对房客力所能及的善良举动、对“不雅之相”的看法,处处折射出她过去的生活。
最耐人寻味的是这篇散文在叙述形式上也完全恰如一位老母亲的絮絮叨叨,在娓娓道来的第三人称叙述中让读者知道了房东太太的故事。所以朱自清先生的这篇散文在内容与形式上有“互文”的精妙效果,把一个上流社会妇女的生活变化交代得缜密完整,文风清新细腻。
西方“形式主义文学”理论中,有形式即内容的观念,如贝克特的《等待戈多》,沉闷、无趣、苍白的对话和时间就是作品本身要传达的内容。形式超越内容、形式决定内容,是大多数现代主义的写作技巧。而朱自清先生这篇以传统朴实手法写作的散文,却同样有形式、内容“互文”,“互为对象”的艺术效果。
不仅朱自清有这个写作技巧,鲁迅先生的《祥林嫂》其实也是典型一例。祥林嫂的儿子被狼叼了去,精神失常,所以一遍又一遍地说阿毛被狼吃了的故事,鲁迅也是不厌其烦地用重复的文字和段落写祥林嫂的已经让听众麻木的悲苦叙述。这样内容与形式上相互呼应,共同达到了揭示人物麻木精神状态的作用。
因此,写作其实是一件用心的事,只要作者忠实于他要表达的东西,“技巧”其实是“无形”的。巴金就是“无技巧的技巧”的写作者。有时想,我们费尽心思追随的西方文学理论、现代技巧,把不少的写作者都带到了云雾里。当然,自然而不雕琢的鲁迅、巴金、朱自清也并非全然不讲“技巧”,他们“无技巧的技巧”的真谛:一是得自于深厚的学识,二是他们对作品、对读者真诚的情感关注。
郁达夫说:朱自清虽则是一个诗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满贮着那一种诗意,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章之美,要算他了。
杨振声说:他文如其人,风华从朴素出来,幽默从忠厚来,腴厚从平淡来。
李广田说:在当时的作家中,有的从旧垒中来,往往有陈腐气,有的从外国来,往往有太多的洋气,尤其是往往带来了西欧世纪末的颓废气息。朱先生则不然,他的作品一开始就建立了一种纯正朴实的新鲜作风。
重读经典,重温大师,会让人回归平静之中的“尚淡”之美。朱自清先生散文的艺术魅力正得来于朴素的叙述和题材。想想父亲远去的“背影”,荷塘里“婷婷的舞女的裙”,儿童本位的“我现在已经是五个儿女的父亲了”和房东太太的“那老中国味儿”,正是地道的“老中国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