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玄山的那段时光其实并不短，但记忆之中，美好的日子总是匆匆而过。
当宁无缺升任藏剑长老之时，紫蔺已经闭关，为渡天劫做最后的准备。
没有人知道我和他之间的那个承诺。宁无缺还总说，如紫蔺这般无情无欲，无牵无挂，方能得道成仙。他说过不会妄破道心，果然是一如既往，只让人觉得他已堪破一切，一心只图仙道。
可是，斩缘剑灵——我的存在，终究还是被他人发觉。
西玄山是修仙圣地，又怎会容得下我这样的妖异魔煞。尽管那时宁无缺已是长老，但赤霄真人一辈仍执掌西玄山，他们要除掉我，他这个后辈的反驳根本就是无用。更何况他师父凌霄真人已经去世，除了紫蔺，再无别人会站在他身边。
这件事的导火索，是宁无缺用斩缘与另一修仙门派高手比剑，不慎引动我玄火的力量，毁了那人九成修为。其实，他一直无法控制我的力量，若不是紫蔺拼力维护遮掩，早就被人发觉我的存在。正因为如此，也连累他被西玄山同门疏远，以为他性情冷僻凶厉。
对此我一直心存歉疚，他却只是一味地维护我。他并不怨我，我却知道，若是他这次定要执意维护我，正好被他人抓做把柄。人类的世界十分复杂，即使是修仙门派之中，如紫蔺那般清心寡欲的人也没有几个。凌霄真人座下的两名弟子，惊才绝艳，引出的不仅仅是钦羡和崇拜，还有一些人心中隐藏的黑暗。那些不满意宁无缺性情的人，恨不得抓住一切机会排挤他。
所以我死死地隐忍自己的力量，任凭他们将我缚到了诛魔阵中。
他们无法彻底消灭我，但也许这一次，我又要沉入黑暗之中，且不知，还能不能再有重见天日的机会；还能不能，再见到那温润如玉又冰寒似雪的男子。
在那法阵启动之时，我心中唯有那个一身飘逸玄袍的身影。他已经闭关几十年，于我而言，却将是此世永隔。若我能够流泪，那伤感和思念一定能化作海洋。
但我却并无憾恨，只不过，我的命运便是如此罢了。
若一切便能这么结束，也许是最好。
却没料到，宁无缺仍是做出了对他最不利的选择。我看到他冲进诛魔阵中，为了我，对同门和掌门举起了长剑。
“藏剑长老，你竟对同门执剑相向！”赤霄真人气得声音都在颤抖。
宁无缺不语，持剑的手却是纹丝不动。他便是那种心生一念，多少人也拉不回的人。
“我认为值得，你们要待怎样？”
见他如此目中无人，赤霄大怒，亲身上阵，与他大战三百回合。其余长老和高辈弟子见他敢对掌门动手，纷纷御剑上阵。
我看着这场由我引发的内讧，竟是无能为力。若真如紫蔺所说，力量和强大是用来达成自己的愿望，那么我这可谓无敌的力量又是为何而存？
当宁无缺的剑朝着掌门刺去，他是否听到我无声的呐喊——我其实不想他为我如此。他要怎样才能明白，为我的付出全是不值得。包括他对我的所有心意，也得不到任何的回报，就如那海上的泡沫一般，反射的是幻想的光晕，美得迷惑了他的心，却是一触即碎，到最后什么都将荡然无存。
十几名高手围攻，竟连他身上的护体罡气都没能攻破。直到徐景卿不得已加入战局，才逼得他使出了狠招，可是当他的剑刺向掌门之时，还是犹豫了。毕竟，这是养育他多年的师门。背叛这个词，实在是过于沉重。
但是，赤霄刺向他的剑，丝毫没有犹豫。
那仙剑携着法力一往无前，无坚不摧，若是刺中，根本不会只是一道剑伤那么简单。上面凝聚的法力，会将他全身骨骼都震碎。
我仿佛听到冰冷的剑刃刺入皮肉的声音，却不能阻止。那一刻我只是在想，真的宁愿自己永远在那黑暗之中，从未苏醒过。
我仿佛看到淋漓的鲜血染尽白衣，那血色，该是多么凄厉，令人卒不忍睹。但所幸，这一切并未成为现实。那剑的确刺入一人身体，而后又被拔出，我却未看到鲜血的颜色。
只因那人身穿一袭玄袍，掩盖了刺目的血色。
“我师弟所犯过错，我当同罪。”
闭关日久，紫蔺的神色更显沉静。面对如此状况，他依旧只是淡然处之，只是眸色无比深邃。
“紫蔺？！”赤霄大惊，“这一次闭关，对于你而言是死关，关系到能否渡劫升仙，你怎能贸然出关！”
他闭目轻叹：“到这一刻，我方才参悟。尘世之间诸多牵挂，我心愿未了，道心终是不稳，又怎能飞升成仙。”
我似乎看到他的目光扫向我，当中深沉之意，凭我的心思竟无法参透。
尘世之间诸多牵挂……心愿未了……
他说出这话时，语气平和，语速不疾不徐；我却懂得，这短短几字之间，他的心绪已历尽千山万壑。
赤霄却是急道：“怎可如此！仙道一途，修为极顶，天劫已是避无可避。你若此刻放弃，便难逃灰飞烟灭！”
他睁眼，扫一眼宁无缺，在掌门面前徐徐跪下：“除此一跪，我别无他法，若掌门执意不愿饶恕他们，便由我领罪吧。”
“他们？莫非，你也早知道这魔剑剑灵的存在？”赤霄又是大怒，“你可知道，如此犯戒，是要被逐出师门！”
宁无缺冷哼一声：“哼，此事与紫蔺何干？我这师兄总是自以为是，以为处处都能包庇于我。逐出师门？我师父早已不在，如今又有谁有资格将我逐出师门？只是这西玄山，我倒是呆腻了。总归我是不可能得道成仙，不如放归四海，自寻逍遥！”
他这话将周围一众人等惊得大眼瞪小眼，赤霄也惊得几乎失态，大喝一声：“宁无缺！你真要叛出师门？！看在凌霄面上，本座才对你一再容忍，如今此事，却是忍无可忍！”
“无缺，你……真的心意已决？”紫蔺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我的脾气，你还不了解么？你快助我解开封阵，我要带着绯衣远走天涯。我还要实现她的愿望，帮她重塑身体。”他回答，神情里满是决然。
沉默半晌之后，紫蔺衣袖一挥，引动一阵凌厉剑气，将守阵之人全部逼开。如此一来，宁无缺用阴阳阙破阵轻而易举。我终于恢复自由，望着他指上低落的鲜血，心中惟有一念，只想奔到他身边，紧紧地抱住他。
但斩缘在宁无缺手中，我是依凭于它的剑灵，如今受了法阵重创，我更无法离开斩缘太远。
“绯衣，此处容不得你，跟我一起走罢。”宁无缺柔声说道。
我挡到他面前，嘶声呐喊，要他不要如此冲动，他却听不到。他愤然转身，对生活了数百年的西玄山，连回头看一眼都欠奉。
“既是如此，便请掌门也将我逐出师门吧。”紫蔺断然说道。
赤霄真人立刻神色大变，横剑拦到他面前：“西玄山数辈之中，于仙道一途，唯有你一人修得大成。你怎可如此轻易便背弃师门？！难道是忘了凌霄逝去之时的嘱托了么？你可知道，本座大限将至，若你离去，西玄山将再无统领之才。就在此刻，本座便将掌门金印传给你。本座倒要看看，你就真忍心拂袖离去？”
紫蔺不语，神色中却有怀念与感伤一闪而逝，似是回想起师父离世之时的嘱托。
赤霄见他果然犹豫，又长叹一声，温言劝道：“宁无缺虽说自己是不可能修仙得道之人，但他与你几乎同时入门，直到现在仍是容颜不改，如此便可见他的修为到了何种境界。他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不过是一时意气，等以后你执掌西玄山，再将他召回也并无不可。”
身为西玄山掌门，他总被俗事牵累，虽然是同辈中寿命最长的一个，却终是未能得道升仙。如今，他已垂垂老去，日渐浑浊的双目中，满是对后辈的期冀。
我看见紫蔺望着拦住自己，毫不让步的老者，神色中的去意已十分动摇。我虽有些失望，却故意不看他，靠近宁无缺身边，因为我不想要他数百年的修行功亏一篑。
“天劫将至，我终是难逃灰飞烟灭。就算我答应继承掌门之位执掌西玄山，又有何用？”
“你怎知就一定渡不过？本座将倾尽西玄山之力助你！只怪本座失手将你重伤，丹方长老，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替他疗伤？”
趁着他被人团团围住，宁无缺一声清啸，招来青鸾。与他一同离开之前，我回首望去，只见那海上仙山渐渐远去，隐入一片云雾之中。我隐隐意识到，这地方，还有在这里得到的温暖，这一次离开，将是永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