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多风沙，江南多烟雨。
风沙乱人眼，烟雨却朦胧。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便是这个道理。
自古南方多佳人，北地多绝色，南方少兵甲，北地少钱粮。
不说齐境以南的南唐以一隅之地富可比肩北燕半壁河山，便是每年向齐国交奉大量供钱后国库仍旧年年富余，号称可饱西羌一年口粮。
南唐地处齐境以南，神州以东，虽是自齐国开国以来便世代结好，但仍免不了南唐皇室雄兵中原的鸿志。当今齐皇也未尝不想吞并南唐，只不过与北燕年年交战，西羌又在侧虎视眈眈，倘若发兵南唐三方受敌，长此以往难以坚持。更何况南唐每年上贡大量钱银，一旦开战便会失去这些粮锦，未免有些得不偿失。
南唐自然也知晓这个道理，却也明白倘若真的开战，齐国大军定会不顾一切代价率先出兵灭唐，以免后顾之忧，更可保长久拉锯。
长久以来，南唐与齐国便不得不保持了一种微妙的关系，明面上，南唐照旧每年进贡，但暗地里却经齐境西南的蜀道向西羌年年用粮食换取兵器、战马。
为了避免发现后给齐国留下把柄，南唐皇室历来不会亲自参与其中，而是暗自授意由南唐各个豪族暗地里私下把持此事。
蜀道难，自古被冠于难上青天之名，虽是齐国在南疆之境册封下柱国大将军萧景澈，以安南之名监视南唐，但途径蜀道，路途错综复杂，山贼流寇众多，安南军也少有人在此把持。
因而南唐入蜀道，最怕的不是那安南军，而是数之不尽落寇于此的江湖草莽。不过好在久经此途，南唐世家车队用血的教训摸索出了固定的道路，虽也有匪寇把守，但无非每次多交一些于他们而言绰绰有余的买路银两。
此刻蜀道一林急草盛的道路上，一众车队匆匆忙忙的赶着路，那车队上的悬旗没有写着名号，反而挂了一个草鸡的图案。
此刻一旁的林道里一个身材瘦弱的小喽喽看向身旁那虎背熊腰的汉子小声道：“老大，上还是不上？”
话音刚落那汉子猛地朝他脑袋上捶了一拳瞪眼道：“你瞎了，那车上挂的可是落凤山的招牌，你有那胆抢有命拿去花吗？”
小喽喽萃骂一声：“娘的，咱这兄弟们都从这饿了这么些天了，好不容易来一个车队，还得是被那些个大山头护着抢不得，你说老大，咱要不干脆改成要饭的得了，咱出去要他两口，让他可怜可怜咱给咱点总行了吧。”
那汉子又一把掌打他头上：“咱可是山盗，不打家劫舍也总不能干些这种掉面子的买卖，不然以后出去还怎么混，更别提发展成落凤山这样的山头了。”
那小喽喽哦了一声，突然肚子一响，又苦脸道：“可是老大，咱兄弟们要是都饿死了，还要面子有个卵用啊。要我说咱们一不做二不休，全给他抹了脖子带走，你看这个车队够肥，指不定又是南唐那边跑来的，咱要抢了以后找个森山老林藏起来，藏他个十天半个月，到时候出来准能逍遥快活，蜀道路上这么多山头那落凤山总不能挨个去找，到时候死无对证谁知道是咱干的。”
那汉子眼神有些阴晴不定，似是心动，静静思考着。
赵尘牧是这车队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不过也到了十八九岁成家立业的年纪，他爹死的早，跟着爷爷赵余土相依为命。
他爷爷没啥本事，倒是善于跟人打些交道，日子虽然清苦却也凑活过着。不过到了这把年纪，老头子也不知道自己啥时候两眼一闭便撒手归西，便寻思着死之前起码跟孙子攒下点家底。
前些日子抚州当地的大族王氏暗中招买人手，赵老爷子年老鬼精，平时也暗地里打听到一些南唐与西羌暗地里私通的买卖，知道一趟下来不少银两，总归能给自个孙子弄个娶平常老百姓家媳妇的钱，便主动前去投了名。
赵老爷子年轻意气风发之时去过齐国，机缘巧合之下也入过蜀道，算是知道些偏僻小路，一来二去那王家主事便一眼挑中了他。
那赵尘牧担心老爷子身体，知道后非嚷嚷着跟着，老爷子也想着该带自个家小子长长见识，便也跟随了车队一同入蜀道。
不过这次经蜀道老爷子倒也清闲，王家自有派出的主事之人领路，带上他无非是多一份保障，反倒是他孙子成了干活的主力，蜀道崎岖，往往许多地方车马不易拉载货物，便只得原地卸下搬上一段距离。
赵尘牧又抗下一袋粮食向车马队后面返了过去，这儿大多人都省着些力气，磨磨功夫搬得极慢，倒是他来来往往，看着十分勤快，连那王家主事之人都十分满意的点头，问他又没有进入王家长工的打算。
赵余土老爷子满脸红光，笑笑嘻嘻的，别人以为是这小子勤快，他可了解的很，自家孙子耍起懒来比谁都厉害，这会如此勤快，无非是想多走动走动引起最后那辆马车里的女子注意。
不过老爷子也十分感慨，这看着跟自个孙子一般大的姑娘，漂亮归漂亮，脾气瞧着也好，不过竟然是个武林高手，听闻是齐境南疆万蛊冢的弟子，老爷子当时还吓了一跳：
“万蛊冢，那不是南疆的魔宗吗？”
南疆与南唐接壤，老爷子当年入齐境，第一个知道的宗门就是那万蛊冢！
不过好在他们与这女子也没什么交集，只是听闻这女子在宗门中犯了错，惹得那老蛊主大怒，便被丢来南唐干些宗门内接的零活，算是将功赎罪。
而这趟跟随着车队，显而易见便是要一路护送入西羌境内。
赵尘牧和他爷爷都不知道那姑娘叫什么，只知道王家那主事之人毕恭毕敬的叫她一声蛊娘。
“姑娘？什么姑娘？”赵尘牧困惑了一路，却不敢上前询问。
着实是那女子太过漂亮了些，一身青衣包裹着玲珑身段，面色清冷，只是透过车窗悄然看见几次赵尘牧便觉得犹如天仙下凡一般，着实不似人间的绝色。
这打小没见过几个漂亮姑娘的赵尘牧一下子便沉浸了进去，一路上想方设法引起那女子的注意，却一直是无功而返。
这会搬完那最后一袋粮食，马车继续向林道上攀行，虽说有些缓慢，可马匹总算还能拉动。
只不过到了最后一辆马车，车轮卡在了半道之上，那王家主事之人急忙唤了两个汉子，帮着那马匹将马车往上推去，赵尘牧也趁机赶过去帮忙，在那车屁股后面使劲推着，然而那车轮仍是纹丝不动。
王家主事那人面色有些难堪，迟疑了一会小心翼翼道：“姑娘，这个坡着实有些难上，您看要不然……”
“知道了。”那马车中传出一阵清冷的声音，车门被缓缓打开，赵尘牧急忙跑到车的一侧。
过不其然，那车前下来一个束发青衣的绝色女子，眉宇微锁，却是瞧也没有往后瞧一眼，赵尘牧只得看着她的背影看直了眼。
赵余土看着自个孙子，咧嘴一笑轻声自言自语道：“臭小子，跟你爷爷年轻时有的一比，够种，咱赵家的男儿穷也得有这般志向才对。”
林子一旁那小喽喽也是看直了眼，摇醒一旁还在皱眉沉思的汉子，抹了抹嘴角的口水道：“老大，你不觉得，你还缺一个压寨夫人吗。”
那汉子疑惑的看了身旁的喽喽一眼，待他扭过头去看见下车向上走去的蛊娘，直接咬了咬牙道：“奶奶的，劫了！”
只听一声口哨声响起，王家主事那人猛地变了脸色，大吼一声：“都小心！”
话音刚落一道利箭便射穿了他的左臂，他强忍着痛大声道：“不知来的是哪一路好汉，我们是落凤山几位旗下的商客，有事好商量，我等愿意交出买路钱！”
赵尘牧跑去自己爷爷身边仅仅护着，眼神不断地往那蛊娘身边打量，推算着自己跑去那所要花费的多少时间。
赵余土敲打了一下他的脑袋道：“甭管你爷爷，爷爷年纪大了也跑不动，一会若真出了事你跟那姑娘跑就是。”
赵尘牧咬牙道：“说什么傻话呢，媳妇能再找，爷爷就这一个。”
老头子失笑：“我还不了解你？可滚一边去吧，我是怕待会我拖累了你的步伐，咱爷孙俩都得交代在这。本来我就半截身子入土，再连累了你，你就不怕我死不瞑目？”
赵尘牧没有出声，却依然站在原地保持警戒的姿势一动不也动。
老头子叹息一声：“傻玩意，刚才还夸你跟爷爷年轻时有几分相像呢，现在瞧来差远了。”
却是一阵寂静，没待老头子再出声，那林子里又一道声音响起：“留下买路财可以，这样便放你一马。”
那主事之人面色一喜，拱手道：“这般各位都好商量，只是不知好汉们是哪一路来历，在下也好记得，以后再来也好与各位通融。”
“哪这么多废话，留下东西赶紧滚。”那道声音响起。
王家主事面色难堪，却是一道利箭不知从何射出，顺着他鬓角划过，他急忙道：“成，买路财便按于落凤山几位当家的放这，我们这就走。”
“慢着，把那小娘子也要留下！”
一道理直气壮的声音响起，正是那汉子身旁的小喽喽。
赵尘牧脸色一变，大声道：“不可！”
蛊娘微微瞧了他一眼，没有出声，这时迟那时快，赵尘牧一下被箭射穿，好在他身材瘦弱只是射穿身侧的衣襟，却带着他往后退了两步。
“留不留？”那声音在此响起。
王家主事面色难堪的看了蛊娘一眼，沉声试探道：“诸位好汉我们再添些钱财如何？”
却是半响无声，直待一支利箭再次射出，那汉子粗狂大声道：“他奶奶的，这么多废话，我看你们全都留下吧，小的们，给我杀！”
密密麻麻的山寇从不同方向杀出，虽只有三四十个，却夹杂再树林之中塞得满满当当，看起来犹如大批人马。
赵尘牧脸色凝重，却见那方才出声的汉子率先杀来，而后密密麻麻的山寇随他一同蜂拥而上。他一咬牙，便要接过身后老头子的拄拐上前迎去。
初一交战，这车队之中便有两人被抹了脖子咽下气，山寇生性凶残，南唐盛行士子之风，连比剑都以舞的是否漂亮为主要标准，护卫哪里见过如此野蛮的袭杀，死了两人之后纷纷丢盔弃甲往车附近靠去。
那汉子瞧见这一幕仰天大笑，暗喜道：“没想到来的这般容易，这南唐的车队果然比西羌、齐境的车队好抢！”
突然他眼神一凝，那赵尘牧站在原地手持长棍不曾后退一步，他眼神玩味，露出一抹嗜血之色，举刀朝那年轻小子砍去。
赵尘牧仓促转身，举棍迎上，却一下被砍成了两截，他惊慌后退两步，只见那汉子大笑一声：“小娃娃，滚回娘胎里去吧！”
说罢一刀劈下，赵尘牧见无处可躲，紧紧闭上双眼，赵余土大喊一声拖着年迈的老腿往孙子身前跑去。
刀口离那赵尘牧不过二十厘米，他紧紧的睁开一只眼，却看见惊骇的一幕，眼前那汉子停住手里的动作，就那般站立在原地动也不动，眼神中布满了恐惧。
突然他张开嘴，却见那密密麻麻的蛊虫从他嘴里、鼻子中爬出，他挣扎了几下却是发不出任何声音。赵尘牧震撼的看着眼前这一幕，直到身前那汉子彻底没了动静跪倒在地上，死的不能再死了。
那蛊虫密密麻麻的从他体内爬出，看的让人头皮发麻，却见那数之不尽的细小虫子缓缓汇集在了那清冷女子脚下，不知如何没入了青衫，没了踪迹。
四处瞬间鸦雀无声，那先前的小喽喽看着不久前还高谈阔论的欲要成为下一个落凤山的汉子全身颤抖，眼神中布满恐惧道：“魔……南疆魔宗……”
那女子似乎是懒得搭理，声音平淡响起，虽轻在场众人却无不敢竖起耳朵来聆听。
“我也不想把你们赶尽杀绝，以后都记着点，遇见落凤山的旗子谁再敢抢，那就是下场，好了，我也不多废话，你们谁是老大？”
说罢蛊娘打量了一周，最后把目光放在那小喽喽身上，后者哆嗦了两下差点哭出声来，指着那倒在地上的汉子颤抖道：“女侠……我们老大就是……你刚才杀的那一个。”
“哦？”蛊娘眉头微皱，似乎有些不耐烦，继续道：“那以后你就是老大了，该怎么做随你，但最好把我说的话听进耳朵里去。”
那小喽喽不敢反驳，险些五拜三叩首，蛊娘似乎有些乏倦，打了哈欠向方才刚刚推上坡路的马车里走去，待走到车门口她突然又想到些什么，冲那王家主事交代道：“给他们点银两让他们自生自灭，把方才死那俩人好生埋了吧。”说罢掀起车帘钻了进去。
那不远处还愣在原地的赵尘牧咽了口口水：“这样的姑娘，我能行么……”
赵余土叹了口气，拍拍孙子的肩膀道：“怕就是爷爷年轻那会也不敢，尘牧啊，想想就算了吧，这种女子我们攀不得……”
车厢内蛊娘微微向车顶看了一眼，嘴角讥笑道：“又回到以前暗地里见不得人的日子咯。”
她掀开车窗瞥了一眼那赵尘牧，嘴角轻声道：“韩流水……还真是我的冤家，自从见了你，突然便觉得世间别的男子不过这般。师姐啊，你说师傅得的那相思病，会不会我也染上了。”
她脸上泛起一抹绯红，突然又哀声一叹：“师傅说我犯了错，可明明是你拿那破丹药来骗我，才有了之后的这些事，这会去西羌，便不知多少日子才能回去，听说那全真盛典将起，想必以你那尿性，定会跑去凑一凑热闹，不过这会啊没你那小侍女陪着了。还记得你从秋猎林里说，既然我成了你的小侍女，总不能让人欺负了去，可这会就算有人欺负我，我又能怎么办呢。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师傅老说的那三个字。”
“韩流水，你是负心汉。”
阖上双眼，脑子全是那日在清风郡外策马的画面，蛊娘轻舒一口气，出声道：“驾！”
车外那正在指挥车队重新将粮食装上马车的王家主事突然全身一哆嗦，也顾不得剩下的几袋没搬上马车的粮食，冲那山寇大声道：“都给你们了！”
而后他看向几个车夫催促道：“快快快！没听见吗，你快驾啊！”
少林寺寺门外的空地上，韩流水背对身后台阶，同那悟明和尚拉开距离，已然做好了比斗的准备，正欲先发夺人，突然间连着打了两个喷嚏，他面露尬色，扭头看向西南方向。
那悟明和尚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一抹轻笑，显然是被韩流水的举动给引笑出声，他双手合十，还是没忍住笑道：“善哉善哉，难不成一阵风把你吹冻着了？”
韩流水撇撇嘴，看着悟明和尚光明锃亮的脑袋出声道：“谁知道呢，可能是有人想我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