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天清的时分,陈长柏双目无神坐在床边,昨夜回到豆腐铺子后,他便一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须知陈长柏向来是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性子,平日蒙头便是呼呼大睡,之所以彻夜未眠,与昨夜的遭遇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
虽由于那颗真龙之珠的缘故,不知何时会有飞来横祸之险,但陈长柏心里头有底,镇子有城隍爷坐镇一方,诸如山精鬼魅之流玄之又玄的东西早就被吓破了胆,哪里还敢胡乱造次,他又如何会去胡思乱想杞人忧天。
全因陈长柏在反复斟酌,该如何说服那颗龙珠离开他的身体,他总觉得城隍李英俊有夸大其词之嫌,什么吞下了龙珠便如水银入体,想必都是吓唬三岁孩童的把戏,他可不会上当。
既然那颗龙珠乃灵性之物,那应该能够听得懂人话,陈长柏决定软硬兼施,试图威胁那位苦海龙王的元神,逼他离开自己的体内。
谁知对着肚皮自说自话了半天,陈长柏愣是得不到一丝回应。
他恼羞成怒抓起一把剪子对准肚皮,继续威胁道:“龙王爷,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若是三分颜色上大红,那我便只能来个同归于尽了!”
当剪子刚碰上肚皮,陈长柏便嗷嗷大叫起来,遇上了一桩茶米不进的硬茬,陈长柏别无他法只好认栽。
窗外那棵老槐飞鸟穿插,陈长柏突然从床上跳了起来,想起今日要与之桃去海边采拾海归蜍,急忙小跑到楼下,发现昨夜醉倒的陈震已在豆腐坊中忙活倒腾,简单洗漱后,呷了一小碗半凉的豆腐脑,背起竹箩筐奔向廊桥。
来到廊桥附近时,流裙如画的少女早在廊桥上等候多时。
之桃看见陈长柏后背的箩筐时好奇不已,便问道:“你背着这么大一只竹箩筐做什么?”
陈长柏笑着挠了挠头,解释道:“顺便去赶一趟海,能捡回来不少宝贝。”
接着陈长柏转移话题,故作抬头看了眼天色:“时辰不早了,我们得赶紧出发了,要是错过赶海的最好时分,海归蜍可就要被冲回海里去了。”
于是乎两人动身前往那片人烟罕至的海滩。
途中经过那座已成废墟的龙王庙时,陈长柏的脸色突变煞白如霜,那股隐隐约约游离于脉络中的寒意,再次如同黄河决堤般涌上丹田。
陈长柏的额前不断渗出黄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至下巴。
除此之外,陈长柏能明显感觉得到,那一缕缕寒流在他的丹田穴位凝结成块,如无数蚂蚁爬咬,又宛如针扎火燎。
陈长柏紧紧咬住嘴唇,试图遮挡脸上的痛楚神情,心想当真是见鬼了,莫不是在房间那翻话太过不堪入耳,所以那位龙王爷寻着这么个时机抓弄自己?
虽然陈长柏极力隐藏不妥,但并肩同行的之桃仍是看出了异样。
之桃忧心忡忡道:“如今是倒春寒的时节,与燥热的夏风不同,春风扑面寒凉,可要休息片刻再赶路?”
陈长柏强作欢笑摇头作答,那股寒流在丹田处徘徊了盏茶时分,才又如潮水褪去,陈长柏的脸色重新恢复如常,之后他莫名其妙地感受到神清气爽,丹田处如蚂蚁撕咬的痛感荡然无存。
想起李英俊所言,陈长柏无比确定,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肯定是那颗龙珠的手笔。
当两人来到海滩,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苦海地界的百姓皆知苦海的水黑如泼墨,但海岸线却清澈如许,而原本于海岸线外的黑色洪海,不知何时将海岸边的清澈浪潮通通染黑,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大片乌云落在岸边。
陈长柏和之桃相视了一眼,两人深深被眼前的异象所震惊。
之桃忍不住问道:“苦海怎么变了颜色?”
陈长柏稍作思量道:“大概是涨潮的缘故罢,其实苦海的水原本就黑如泼墨,而苦海岸边的海水特别清澈,与海岸线外的苦海浪涌有着天壤之别。”
可陈长柏随即又自言自语道:“不对啊,往常涨潮也不见得这般乌漆嘛黑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按照城隍爷李英俊的说法,苦海乃人世与阴曹地府的门户,人死之后三魂七魄都要穿过苦海的尽头,趟过黄泉忘川投胎转世。
所以陈长柏总觉得这番异象与黄泉鬼道有脱不了的干系,但这个念头只是陈长柏的片面猜测,根本就无迹可寻,再者苦海的海面风云莫测,出船赶海的汉子都有这么一个说法,汪洋苦海就像是三岁孩童的脸,让人摸不透喜怒哀乐,最后只把眼前的景象都归结于海面潮涨之象。
两人没有去穷根揭底,踏上海滩便开始搜寻海归蜍,注意力也由如被泼墨染黑的海面,回到那片丰饶的海滩上。
穿过宛若丝绸铺开的海滩,陈长柏察觉到原来不止苦海凝生异象,就连脚下的这片海滩也异乎寻常,全是平日难得一见的渔获珍馐。
陈长柏欣喜不已,心想买桃花烧和糕点蜜饯的钱总算有个着落了,同时脚下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弯腰拨开细腻的沙烁,竟是一只拳头大小的牡蛎子,陈长柏伸手一捞,将其放入身后的竹箩筐中。
之桃拾起一根被海潮冲上岸边的木枝,在海滩上细心挑拾忙得香汗淋漓,却始终找不到海归蜍的影子。
陈长柏见状笑道:“这样是找不到海归蜍的,因为海归蜍很机灵,是不会在海滩上露出踪迹的。”
之桃微微一愣茫然不解道:“难道海归蜍还长在地里头不成?”
陈长柏又笑着问道:“之桃,你可曾刨过竹笋。”
之桃从小浸沉于书海,哪里曾干过刨竹笋的粗活。
陈长柏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彰显学问的机会,自然不会轻易错过:“竹笋分为青鞭和冬笋,
每到初春积雪融化时,青鞭便如小荷露出尖尖角,而冬笋则往往会在地下长埋数年不止,口感细腻鲜美,就连炉火纯青的挖笋人也得花好大的功夫,才能判断出地下是否藏有冬笋。”
陈长柏又接着解释道:“海归蜍便如冬笋,长年累月深藏海滩之下,想要揪出它们可不容易,其中得讲究门道和技巧。”
之桃听闻后茅塞顿开:“那我该怎么做才能找到海归蜍呢?”
陈长柏没有继续口若悬河,而是在海滩上左右扫视,接过之桃手中的木枝,来到一处有隆起迹象的小包前,并招手让之桃来到身旁。
陈长柏悉心讲解道:“这些隆起的小包下就有可能藏着海归蜍,海归蜍生性机灵敏捷,又有海耗子之称,这也是为什么镇子鱼市不卖海归蜍的原因,要抓住一只海归蜍所花功夫足够去赶小半箩筐的贝壳海货,而且海归蜍的肉质也不怎么鲜美,卖不出个好价格,谁原花大半天的功夫去折腾。”
之桃蹲在沙滩上望着那道沙包,双手托着玉腮听得入神。
陈长柏继续娓娓道来:“虽说海归蜍机警若比狡兔,却有一个致命缺点,懒,只要没有受到惊讶,便会一直在洞穴内呼呼大睡,所以千万不能从沙包的顶端下手,因为海归蜍的洞穴封闭潮湿,若是就这么从顶端刨开,整座泥穴便会倾塌,海归蜍就会顺着事先挖通的密道逃窜,最后难免一无所获。”
陈长柏言传身教,握住手指粗的木枝,亲自给之桃展示了一遍正确方法,先从隆起沙包的周围下手,绕着海归蜍的泥穴刨出一条深沟,紧接着一点一点地挖开其中的泥土,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海归蜍从泥穴中捧出。
海归蜍形如其名,不过体型却要比寻常癞蛤蟆袖珍,大概只有一只拇指头大小,且通体透明肚肠可见。
之桃与寻常女子不同,从来都不忌讳虫蛇鼠豸之类的活物。
在见识过海归蜍的真容后,之桃实在是闻所未闻,也多亏了陈长柏,她才有幸拓宽眼界。
流裙女子忍不住伸出指头点向海归蜍的脑袋,竟是冰凉软糯的质感,奇妙难言。
被芊芊玉指扰了清梦,那只海归蜍猛地要跳出陈长柏的掌心,陈长柏凭借经验立即合击双掌,那只可怜的海归蜍被拍晕了过去,陈长柏取出一条事先准备好的草绳,来回绕了几圈拴住其一只脚,随后又将其绑在小竹篮的提手上,最后摆放入篮子中,如此一来海归蜍插翅也难飞。
陈长柏轻轻拍去手中的泥沙,抹了把额头的淋漓大汗:“这家伙吃了我一掌,估计没半天醒不过来。”
陈长柏又问之桃一共需要多少只海归蜍。
之桃如青葱纤细的指尖点了下下巴:“这个爷爷也没有说清楚,只是让我量力而为便可,还说了一堆古古怪怪的话,说什么癞蛤蟆张嘴能吞天吃月,这么多海归蜍岂不是能吞天灭地了?”。
天穹上突然炸响一道闷雷,陈长柏抬头望去,黑如泼墨的海面上正飘来大片黑压压的乌云,与一望无际的汪洋相得映彰,眼前的世界仿佛即将坠入了无尽深渊之中。
陈长柏的脸上难掩凝重,他告诉之桃得加紧功夫了,若是下起了暴雨他们就要迅速离开岸边,因为苦海的浪很大,刮起大风的时候说是铺天盖地亦不为过,拍在岸上风卷残云。
之桃点了点头,在掌握了要领后,便要开始动手挖海归蜍。
约莫半个时辰后,海归蜍像一串串铜钱绑在篮子中,足有半个篮子的量,之桃在上边盖上一层方布,可谓严严实实插翅难逃。
之桃舒了口气,将散落于额前的青丝撩至耳后,不经意间看见远处有个形色古怪的人影。
那道人影竟是从黑如泼墨的潮水中上岸。
那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