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此处清虚不禁也想起了当年的那位意气风发的师兄，与眼前的老头大概除了名字再无二般相似，他与李惊鸿本就差不了几岁，如今他已年过四旬，但毕竟常年修行，要不是家兄多次告诫和他本身性格稳重使然，他甚至可以比看起来还要年轻许多，而老掌柜现在却是满脸沟壑纵横，花白的短发已经插不起簪子了。二人相对而坐，不熟的人也会以为这是两辈人的棋局。他明白当年那事后李惊鸿的心境已经破了，而且他也没有要修补的意思，加上连年奔波调查，使他境界不进反退，气息摇摆极为不稳定，如果不能固本培元定下心来，掉入六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清虚心中难受，左手一挥拿出一个茶壶，往老掌柜和自己面前各放了一个杯子，然后提壶倒茶，示意老掌柜自便。
老掌柜见清虚的动作，没有抬手，望着冒着青雾的茶叶又抽了一口手上的烟袋，继续开始讲述当年的故事。
李惊鸿当年虽然少年得志，但也不是鲁莽之辈，在有了那名叫秀儿的狐族少女提供的消息后，悄悄设了一个计，一边放出豹子精裹挟秀儿私逃的消息一边躲在山脚下暗中观察，那山上一头黑熊精与一头虎妖果然上当，分了一人下山调查豹子精的消息。李惊鸿乘此机会，连夜上山，与那留守的虎妖与一干小妖大战至天明，终于将秀儿的母亲救了出来，只可惜秀儿的母亲因思念女儿忧心成疾引起当年暗伤，虽然还能言语如常，但在李惊鸿的眼里已经是时日无多了。
“娘~”秀儿终于见到了母亲，立马扑到母亲面前哭了起来。
看着眼前与秀儿长的七分像的中年女子，李惊鸿想要张口说什么，但还是收住了声，别过头去，不忍心看眼前刚刚团聚的母女马上再次阴阳两隔。
一日之后。
暮色降临，眼泪已经哭干的秀儿木木的站在一块新立的墓碑面前，李惊鸿有些担心她的状态，不由的靠近了些。
“惊鸿大哥，今晚我们就在这分别吧，人妖毕竟有别，再跟我一起会坏了你名声的”秀儿沙哑的声音让人听的很是心疼。
“分别么…你要去哪里？”李惊鸿诧异道。
秀儿看向远方最后一丝光线陷入大地缓缓说道“母亲是从栖凤山出来的，这次她希望我能够回到栖凤山，毕竟那里是我们狐族的家”。
“栖凤山？那里离着不止万里啊，你一个人怎么去啊”李惊鸿担心道。
“没事的，我慢慢走总是会到的”秀儿捋了捋垂下的青丝，不敢转过身来，生怕李惊鸿看见了她的不安。
李惊鸿见眼前无助的姑娘，脱口说道“我送你去吧还是，刚好我也是那个方向”，话音刚落连他自己都不由的一愣。
“真的么？会不会不方便”听见李惊鸿的话语，秀儿眼里出现了一丝光。
既然承诺已经给了，李惊鸿也不是婆妈之人，挺胸抬头大声说道“没问题，交给我了”。
于是第二日在南阳道上出现了一名青年赶着马车带着单薄的少女一路前行，少女收起了尾巴，常人是看不出来的，修行人瞧见了这对组合虽然 有些奇怪，但毕竟李惊鸿的上清令是货真价实的，而且李惊鸿本身名气不小，所以自然也没了找麻烦或者是询问的人。
二人一路向南，翻过大山，渡过大河，住过寺庙，吃过海味，就这么晃到了凤鸣城停了脚步，从这儿出了城就是栖凤山的地界了，并非是李惊鸿不想把秀儿送到山脚，而是不行。
栖凤山是个很特殊的地方，在这儿与人间世俗不一样，妖，可以随意活动，人，不行，特别是针对修行者，栖凤山的大妖们更是制定出了一整套完整的进入流程。没人知道栖凤山是什么时候或者是谁建立起来的，但其历史不比上清派这些名门大派要短，甚至更深，有传闻说这地儿上古人魔妖仙混战的时候便存在了，历代妖主传承悠久不息，势力深不可测。只是这儿的妖似乎不仅仅继承了远古的实力，而且也继承了远古流传下来的规矩，不开疆不失地，历代栖凤山从未向外拓张过一步，也没曾丢过一座山头。
像李惊鸿这般的名门弟子擅闯肯定是要引麻烦的，搞不好甚至会影响上清派与栖凤山或者是整个妖界的关系，所以来到这之后即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惊鸿也不得不小心翼翼的行事。
“惊鸿大哥，送我到这就好了，我知道栖凤山的规矩，你放心在这儿我是妖族，没人会在这儿伤害我的”秀儿的母亲明显告诉了她许多关于栖凤山的事情，所以即便她从未到过这里也知道这儿的一些事情。
“嗯，好，好吧，今晚我在这儿住一晚明早送你出了城后就回山复命”李惊鸿小声的说道。
即将离别，二人都不知说些什么好，早早回了各自房间休息，二人本就互有好感，一路相伴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但奈何这牵扯到人妖身份有别，两人都不敢先开口，要是李惊鸿是个普通的修行人倒也罢了，没有那么无聊的人去关注他们，但李惊鸿身为上清名门，是有数的内门弟子，所以他没办法像其他人一样放下所有。
躺在软和的床榻上，李惊鸿难以像往常那般入定修行，所以干脆吹灭了蜡烛，躺了下来，静静的思考着来时路上的点点滴滴，但越想越是难以安定下来，他突然有了一丝烦躁。
半夜时分，李惊鸿房门突然被从门外打开，感到警觉的他瞬间惊醒起来，不过随后又有了一丝丝疑惑，就在他迟疑的这几息时间，那人已然来到了他的床边，掀开被子的一角钻了进去，李惊鸿大惊，刚想开口说话嘴巴就被一双温暖的樱唇给堵住了，他想说些什么，但当对方脸上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脸庞之后，一切无言。
月下西沉，春光难掩，正是海棠初着雨，轻盈娇语羞。
第二日一早，秀儿便独自出了城，李惊鸿没有送，他怕他忍不住挽留。
……
时光荏苒，李惊鸿回到山上已经一年有余，虽然山上师兄弟依旧常常下棋喝酒，不过他还是觉得少了一些什么，他一直把那一段回忆与那一晚的缠绵深深的放在了心底，然而也许是命运使然，在一次陪同师兄下山采购时，他又一次看见了那个魂牵梦绕的女子，只不过是在鬼市的摊位面前，一个衣着光鲜的站在外面，一个手脚被锁关在笼子里面。
……
“师兄，你疯了么，师父他老人家是不会同意妖物上山的，赶紧再想想其他办法吧”说话的是一名年轻道人，仔细看来似乎是有着清虚年轻时的眉眼，而他面前面朝大殿跪着的正是他的师兄李惊鸿。
“长信，你先回去吧，师父不答应我是不会起来的”李惊鸿低着脑袋回道。
年轻道人自然不会轻易回去，继续劝说道“师兄，你先别急，我们先将秀儿姑娘安顿下来，这事掌教与门中长老是不会轻易答应的，我们先从长计议，这样我家祖宅刚好在山下空着，要不咱先让秀儿姑娘住在那边？”。
李惊鸿在这跪了也有一天一夜了，心力交瘁，听到年轻道人的劝说觉得也有些道理，虽然不甘心，但还是应了年轻道人的办法，只是有些担心的问道“这样，这样会不会有些不方便，毕竟那是你们张家祖宅”。
中武郡张家祖上一直依附着上清，也曾风光一时，最鼎盛时一门三兄弟同时入了上清内门，修行界对此多有赞誉，那些年张家也多了个别号，小上清，由此可见当年张家的势力。
现如今张家虽然在百年前那件事后家道迅速中落，家人四散，外戚分离，但像这种老派家族最重规矩，李惊鸿怕秀儿入了张家坏了张家的规矩，这样对他们谁都不好。
年轻道人见李惊鸿妥协，笑道“没事，我家现在除了两位跟了我家一辈子的两位老管家，也就我跟我哥两人，我哥现在在山上修行，常年不回家，屋子也空置很多年了，没事的”。
既然决定下来，李惊鸿便也不再坚持，连夜带着秀儿住进了山下张家大宅，总算有了安身之处，二人都很高兴，也冲淡了些师门对于秀儿给李惊鸿的压力。
闲了下来，秀儿也终于对李惊鸿讲了她为何流落到这种地步的经过。原来那日秀儿独自进入栖凤山的地界后，一路无险，很顺利的进入了狐族在栖凤山的地盘，狐族对于这位流落异乡的族人也表明了乐意接受。
秀儿一开始也很是高兴，以为终于能有个家了，直到第二天正式举行入族仪式时，祭祀无意中发现了秀儿不再是处子的事实。
栖凤山狐族最重血统，当年秀儿的母亲就是因为与外族交往而受到了族中的镇压，而如今秀儿已非完璧定是也与外族结合，在他们眼里一样是不洁的，所以族中长老当即大怒，停了入族仪式，要将她绑去狐仙处受罚，好在族中也有老人见秀儿实在可怜，阻止了些激进的族人，给了她一笔银钱，将她赶了出去，从此不得入内。
又一次失了家的秀儿再也无处可去，最大的依靠惊鸿哥哥也不在她的身旁，于是只能四处游荡在栖凤山的地界内，本来栖凤山是妖祖之地，只要不是世代血仇基本还算安全，但碰巧不巧的是，不幸的秀儿在一次修炼妖丹时被人族的偷猎者偷袭而捕获。
自古人们上山猎兽，取兽之皮毛御寒，血肉饱肚，筋骨做器，而兽食人族裹腹，也是一样，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修行人自然也不例外，妖丹、妖血、妖骨对于他们都是好东西，所以有许多修行人乐于此道。那妖最多的地方在何处？自然是栖凤山，只是栖凤山里大妖太多，对人族又很是谨慎，修行人不敢明着打杀妖兽，只能偷偷的徘徊在地界周围，偷猎那些游散的小妖。
秀儿就是很不幸的被这些人给抓到的，虽然未取她性命，但看她有几分姿色，这些人决定讲她卖掉换个好价钱，于是几经流落恰巧到了上清派所在的中武郡。由于人族妖族的协议，像秀儿这般的活妖不得在明面上经行交易，所以才有了李惊鸿在黑市见到秀儿的一幕。
李惊鸿听见秀儿一路坎坷，内心心如刀割，若是当时多停留一端时日那便什么都不会发生了，看着眼前受苦受难的女子，他一把将她抱在了怀中，对她说道“没事，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讲到此处，老掌柜端起了眼前快要凉掉的茶水，慢慢递到嘴边，似乎还在怀念曾经的那段时光。
后来的事清虚大多都已知晓，那名叫秀儿的姑娘在他们家祖宅一住就是四年，这四年间李惊鸿也是无数次上山求掌门与师父松口，一直都没有结果，直到那一年春，秀儿姑娘怀孕了。师父他老人家见此也慢慢转变了态度，在多次有意无意的接触考验后终于答应他们在离落峰建一处别院，再不用李惊鸿每次上山下山奔波劳碌了。这一举动不仅仅对上清是不小的震动，在外看来，这也是上清打破修行界常规的一件事，引起无数修行人士争相谈论，一时间褒贬皆有。
那年李惊鸿还在山上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婚礼，只有本峰的师兄弟参加，大家都很开心，师父虽然还是没有坐上上席，但还是喝下了李惊鸿与秀儿跪敬的那杯酒。
眼见师兄多年所求终于修成正果，清虚也很是为他高兴，以为事情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可天终究是不随人愿得，在不久之后的清明那天，天空落着小雨，师父带着一干师兄弟前去无望峰祭拜祖师。
就在祭祀刚举行到了一半时，离落峰飞剑传来警讯，“妖女白秀，趁峰主离峰，勾结外人下毒毒害灵英殿守殿弟子，损毁前代峰主雾枫真人灵牌，盗取殿中法宝天风镜，被执剑弟子撞破发出警示，望师尊携师兄弟速速赶回”。
待师父与师兄弟赶回时，白秀正躺在地上生死不知，执剑弟子正与两头大妖缠斗，而那名与白秀一起偷得天风镜得妖人则早已不见了踪影。
事后白秀被带到了无望峰接受上清调查，其中再多得细节清虚也不得而知了，只知道最后上清派给出的结论是白秀中了离魂咒，并非其本意。
破了规矩，丢了面子，失了宝物，毁了灵牌，上清派这次上上下下都很震动，修行界不少人也跳出来讥讽上清门风，这让师父他老人家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亲自去了无望山祖师庙前跪地领罚，回来后不久便以年事已高为由将峰主之位传给了弟子清河，而清河迫于压力做出了逐李惊鸿出师门的决定，限他月内离开上清。
与此同时白秀也因为身中离魂咒而伤了元气，在产下一子后就油尽灯枯而去了，李惊鸿自觉对不起上清对不起师父，带着男婴与白秀的尸体，独自下山去了。
“清河师兄如今对于此事已经不再追究了，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对自己这样”清虚感慨说道。
老掌柜抽了口烟回道“我还没说完，经过我十年的调查我找到了一丝线索”。
“嗯？”
“其实秀儿当年中的并不是离魂咒，而是另一种邪术，隐心咒，这个咒会暂时封印自己的记忆，在特定的情况下才会被激活，而且最主要的是必须要被施术者全力配合才能成功”
清虚听见这话大为吃惊说道“那你的意思是？”。
“没错，当年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而我就是局中人，其实师父跟掌教他们在检查昏迷的秀儿时就已经知道了秀儿中的是隐心咒，只是为了保全上清的面子和我最后一点点尊严才没有说出来的”老掌柜苦笑道。
“那秀儿姑娘？”清虚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
“是的，她也是设局者，只不过最后成了一个弃子，这也是我永远对不起上清对不起师父的原因”。
微风轻拂，树枝摇摆，发出咯吱的声响，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