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自然不会将自己心里的猜想告诉身边的姑娘，只是下意识里吸了一口凉气，就像是牙痛一般。春秋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又沿着狮泉河往前走去。走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小圆子的外围，竹篱为门，井在院侧，石桌在西荫之下，黄色杂毛的小鸡崽儿正在闷声不响地发着米财。
这自然就是春秋种菜的地方。
杨玄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人和人总是不能比。说实在话，姑娘总摆出个亲近自然的做派，但这等清雅的所在，和村子里那些臭气薰天的猪圈一比，这才知道，种菜养鸡，也是要讲究境界的。”
这话明赞实贬，春秋却也只是笑了笑，说道：“你当我乐意在上京城里呆着？只是师傅有命，宫中有求，只好在这附近求了个清静的圆子。”
杨玄好笑道：“只怕葛优他们谋这个圆子来给你当菜地，是害了哪家良民富绅。”
春秋说道：“这就是我所不知道，也无法掌握的事情了。”她说的淡然，杨玄也听的清淡，这便是他欣赏春秋的一点，身为****超然的人物，却没有硬生生扮出个仙女样来，不酸，不燥，不刻意淡然，只是一应随心，挺好。
在太后寿宴之前，难得有些闲时，杨玄也暂且抛却这些天的阴郁心绪，挽起袖子，卷起裤管，从石磨后面取出家什，开始帮春秋翻土。等两分清秀黄土地翻天之后，他又拿碗盛了碗谷子。像个贪财的龙王一样，一点一点往地上吝啬地抛洒着，逗得那些小鸡雏吱吱叫着，追随着他的脚步绕着小院到处乱跑。
春秋一面蹲着身子整理瓜果枝叶。一面含笑看着杨玄在那里玩耍，目光有意无意间会落到他的左腿之上。
中途杨玄玩地累了，有些燥热，从井里拎起一桶水来，将脑袋探进去牛饮了几口，将要触着水面的眼睛余光却瞥了春秋一眼，发现这位姑娘侍候菜畦的手法果然纯熟，想来这些年经常做这个营生。
杨玄打从河州起，就没有务过农，握着锄头的手感觉就是不如握着匕首舒服。浇水地时候，总不洒毒粉来的爽利，笨手笨脚之下。最后终于沦为了看客，饶也是如此，也是累得满头是汗，头顶热气蒸腾。
日渐烈于中天，春秋搬了两把躺椅。放到了棚架之下，棚上不知道挂的是什么瓜果，叶片子极大。绿油油，绿幽幽的，将阳光全挡在了外面。
杨玄呼了一口热气，坐到了躺椅上，不客气地接过春秋递过来的凉茶，喝了两口，往后倒了下去，压得椅子咯吱一声。他闭上了双眼，开始午后小憩。就像在自己家中一般放松。
春秋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扯下头上的花巾擦了擦自己额角的汗，也躺了下去。
两张竹椅一青棚，一棚凉风两闲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春秋忽然打破了沉默说道：“你这人真的有些怪。”
“你也是个怪人。”杨玄依然闭着眼睛，“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也看不透你。”
二人说话间已经舍了杨大人与您这种尊称，春秋感觉舒服了些，微笑说道：“为什么一定要看透某个人？而且看透又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做某些事情，总是有一定目的。”杨玄唇角泛起一丝笑意，“而我不知道姑娘你的目地是什么。”
“我的目的？”春秋挥着花头巾扇了扇，说道：“活着为什么一定要有目地？”
杨玄闭着眼睛，伸出手指头摇了摇：“活着不是要有目的，而是我们做的所有事情、想要达到的所有目的，都是为了活着。”
春秋说道：“我不是很习惯这种绕来绕去地说话方式。”
“只是说些无聊的废话罢了。”杨玄伸了个懒腰说道：“我很喜欢和你说说废话，这种感觉可以说服自己是在确实的活着，而不是被活着这个目地所*控着。”
春秋啐了口说道：“你这还是在说废话。”
“我只是喜欢你？”的行事作风。”杨玄说完这话后，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像你我这种没有朋友的人，总是会比较想找一个说话的对象。”
“杨大人才华纵横，声名惊天下，怎么会没有朋友？”不知为何，春秋回复了大人的称呼。
杨玄沉默了起来，半晌后才说道：“我确实没有朋友，而姑娘你是****娇子，与我处在敌对的阵营中，相反我却觉得可以把你当作朋友来看待。毕竟我在****的日子，你不可能出手杀我。”
春秋余光瞥了一眼他，发现这位南朝官员漂亮的确实有些混蛋，说道：“大人出身权贵，入京后便风生水起，这一生坦坦荡荡，仕途无碍，两国君主都看重于你，这等人生，还有什么不满足？”
“孤单，寂寞。”杨玄似乎一点都没有觉得这两个词有些矫情酸呕。
春秋微嘲笑道：“杨大人手下有冷秋雨这等厉害人物，在南方是督政院一人之下的权重官员，家中娇妻在堂，妹妹也是出名地才女，父居高位，往来结交的都是一时俊彦，何来寂寞孤单之说？”
“父是父，妻是妻，妹是妹，冷秋雨是下属，结交之辈都有利益纠葛。”杨玄不知为什么在春秋面前这般坦荡，“你当我是冒充孤独也好，模仿绝望也好，总之我这官做的不轻松，我这？”儿子做的也不快活。，
春秋眼眸流转，与天光争一
一分明亮，说道：“杨大人莫不是要与我做个友人？”
“友不友的暂且不论。”杨玄说道：“至少和姑娘呆在一处比较放松。这就已经是我极难获得的享受。”
“若我也对大人另有所图？”
“你图不到。”杨玄回答地极有信心。
“大人似乎忘了我们之间也是有仇怨的。”
“无妨，至少现在若有人要来杀我，姑娘一定会帮我出手。”杨玄骨子里掩藏了许久的惫赖，终于透露了少许。
“杨大人。我一直有些好奇，你？”为何会愿意来****一行。”春秋笑吟吟地望着他，其实南方官场上的事情在北方也不是什么秘闻，当然知道其中奥妙与天子家地那些关系。
杨玄笑了笑，说道：“不告诉你。”
春秋气结，杨玄却一个翻身下了躺椅，伸了个懒腰，说道：“我饿了。”
春秋应道：“屋里有米，井底有水，圆中有菜。你自己做吧。”
杨玄叹息道：“当男人？”对除了老婆之外的任何女人说他饿了的时候，通常是在说，他肚子里的酒虫饿了。”
上京城最豪华最清静最有格局的酒楼。就是半山居，今儿个有贵客到。这客相当的贵，所以半山居的老板亲自在门外侍候着，将酒楼里所有的客人全恭恭敬敬请了出去，留下了一个空旷清静的三层楼。
酒楼里的掌柜自然觉得讶异。老板却是没做解释，这位老板也是在朝中有眼线地上等人物，早就瞧出来了那一男一女的身份。男的是南朝诗仙，女地是皇帝的小师姑，这两个人加在一起，是可以在皇宫里压石路散步的角色，更何况一个酒楼。
临街的雅间里，杨玄一面斜乜着眼望着街上的景色，一面往自己地嘴里灌着酒，喝了三杯却皱了眉头，喊老板进来换了。
老板见他面色不好。顿时弱了想求诗仙墨宝的想法，去换了****最出名的竹叶青。
杨玄喝了一口，点了点头。
春秋有些讷闷问道：“先前是五粮液，全天下最好地烈酒，杨大人不满意？”
“我确实爱喝烈酒。”杨玄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面色有些怪异说道：“但现在就是不想喝五粮液，因为那个酒有些旁的味道，让我不能太放松。”
五粮液有国商的味道，有姓苏的味道，有与杨玄相关的味道，他今日不喜欢。
春秋回复沉默，只是看着杨玄饮酒，灌酒，眼睛却越来越亮，似乎在欣赏一个很有趣的事情。
醉意渐至，杨玄眼中略有迷离之意，笑容也渐趋疏朗，说道：“是不是觉得我这生幸福，偏生却扮个借酒浇愁的模样，看着有些滑稽可
笑？”
“少年不识愁滋味？”杨玄执箸敲碗轻歌，这是他转世以来？抄？的第一首诗词，此时回忆当年，更有复杂滋味。
他轻声再歌，
春秋的眼睛更亮了。
杨玄长叹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春秋姑娘，你莫理我，由我一醉便好。”
为何要醉？男人要喝酒有很多种理由，最充分的理由便是情绪黯然，压力袭身。杨玄此行北齐，获知神庙之秘，缔结两国邦谊，成功收拢北方谍网，怎看也是春光明媚，却不知他为何黯然，那压力又是从何而来？
其实很简单，黯然是因为一颗心无着落处，杨玄在山洞里与罗山说过，他是世间一过客，所以始终是在以观光的心态在看待这个人世，纵使沉浮十八载，却依然与这个世界有些隔膜感，若没有心儿，若没有妹妹。若没有二叔那个家伙，杨玄真恨不得洒然一身，自去世间快活。
压力却来自于山洞里的那番对话，马三宝让杨玄把眼光放高一些。甚至高在天下之上，杨玄在知晓神庙所在后，便开始明白了，开始独自承担这种压力。而这个事关天下的秘密，压榨了罗山数十年，不知道要压榨杨玄多久。
若去神庙，自然是百死一生，自己想守护的人怎么办？若不去，则永远无法知晓当年地事情。杨玄好生恼火，不知道之前。恨不得把罗山的脑袋挖开，真知道了，却恨不得自己永远不知道。
本来以安全起见。他应该回到京都，在官场上与商场上好生风光几年，而将神庙的事情永远埋在心里，但又总有些不甘心？”所以他有些恨自己为什么会对苏胜男？”会对这个肉身的母亲如此念念不忘，所以他不想喝五粮液。甚至看着手中地玻璃酒杯都有扔到地上砸碎的冲动。
幸而重生，幸而遇恩人。幸而有娘亲积得阴功，让自己轻轻松松，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获得一大笔财富，一大帮牛人的帮助。
春秋那双明亮的双眼似乎可以看透人心，竟是缓缓说道：“劝人生，济困抚贫。”
杨玄悚然惊醒。虽然他明知道自己就算喝的烂醉如泥，也不可能在任何人面前吐露自己的秘密，但？”为何春秋会这般说？
其实春秋只是凑巧说了这句话而已，
她看着杨玄略有颠狂的神情，便想到了传说中，南朝皇宫夜宴之上，诗仙初现人间地颠狂不羁，以为杨玄是心道人生轨迹已定，无穷繁华顺路而来，却生出了厌世之念，颓废之心。
这种情况在文人身上极易见到，所以春秋轻声说了那句话，便是纯从本心出发，想劝谕杨玄一心为天下士民？”因为春秋一直忖信，杨玄的骨子里，就是一个文人！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杨玄讥笑说道：“春秋姑娘修天人之道，亲近自然，爱惜子民，却不知道他们要的只是利益而字。本官并无开疆辟土地野心，也想让这天下黎民能过的舒服些，但那必须是我先过舒服了？”可要让百姓过的舒服些，我手中必然要握有权力，可这世间官场朝廷，你若想身居高位，又如何能过的舒服？”
春秋听出他话里的寒杀之意，微微一怔，说道：“杨大人手*一方权柄，万望谨记道义二字。”
“俗了，俗了。”杨玄将筷子敲地震天响，那瓷碗却没有碎。
“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春秋依然皱眉说着：“唯重义者耳。杨大人虽与我身处两国，但这天下子民不论是赵国的子民还是韩国的子民，都是独一无二地生灵，大人若对道义二字还有所敬畏，万望大人回国之后，尽力阻止这天下的战事再起。”
平息天下干戈？”这便是春秋的目的，杨玄一直在猜的目的！很大的一个牌坊，如果是从旁的人嘴中说也来，一定会觉得很恶心，但从春秋的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很恬然自然，让人很相信。
杨玄微嘲一笑道：“那罗山便不是生灵了？”
春秋说道：“杀罗山一人，救世间万人，有何不可？”罗山若脱牢而出，与陈庆之父子联手，帝权大惩，再将神庙秘密吐出，以北韩年轻皇帝地雄心，这天下只怕数年之后，又会陷入战火之中，所以她这般说倒也有几分道理。
偏生杨玄根本没有政治家与道德家的觉悟，冷笑说道：“若百人要死，杀四十九人，活五十一人，姑娘杀是不杀？”
春秋默然，良久无语。
“所以说，你我皆是无情人。”杨玄忽然不想再说这些无趣的话题，有些生硬的将话题转开：“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善假于物也。，
春秋微怔抬头。
杨玄说道：“我的武道修为不及姑娘，但若真的生死搏斗，姑娘却不见得能轻松杀了我。”
春秋点了点头。
杨玄饮了一杯酒，望着她的眼睛，静静说道：“为什么？因为我善于利用一切的工具。”
“武道修为，首重修心，外物之力，终久不可久恃。”春秋静静应道。
杨玄摇摇头，说道：“重义者，并不见得能将义字发挥，谋利者，却不见得是个无义之徒。义者，大利也，只要目的正确，何必在乎手段？”
说完这句话，杨玄自己却愣住了，一番闲聊，本是岔话之举，却无意中触及了他自己的内心，就像是一道天光，忽然打在他的心间，顿时让他明白了自己的真心究竟是什么。无情之人？或许骨子里是个多情之人。
他这一生总说自己要抡圆了活一把，却始终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抡圆了活，今日？”终于有了分数。此刻他心中清醒，眼中却是酒意浓烈，盯着春秋，缓缓说了两个字：“多谢。”
春秋今日言语上全盘落在下风，却也并不如何恚然，只是听着这多谢二字，却是心头略感失措，看着杨玄满是醉意的眼眸里透着的那丝坚毅，她的心里忽然有些不安了起来，略一沉忖，眸子里已是多了丝清彻：“以大人之才，日后之南方，便是一方好舞台。大人既不思战，便是春秋之友，还望大人振衣千仞冈之时，小心谨慎，多以万民为念，不可稍有自满之意，如此方是正途。”
杨玄将酒杯轻轻搁在桌上，轻声说道：“放心吧，我才刚上路呢。”
除了国师之外，春秋当是****第一高手，有此佳人在旁守护，又驱散了心头所有的犹疑，杨玄这顿酒饮的是无比酣畅，虽有些孩子气地不肯喝五粮液，但竹叶青灌的多了，终究还是喉头干辣，胸中帐滞，脑中昏浊，飘飘然复欣欣然地醉倒在了桌上。
这是杨玄自打开那个箱子之后，第一次醉到人事不省，却是在敌国上京的酒楼上，在那个根本不知是敌是友的春秋姑娘面前，如此行事，实在是有些古风蠢气。
“您还真是一个看不透的人。”春秋看着醉倒在桌上，像个孩子一样甜甜睡去的杨玄，微笑说道：“我一直想见的兰陵笑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