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督政院门口停下了，杨玄下车便直接往院里走，一路上与相遇的官员微笑致意，这是？流言之乱？后，他第一次来院里，所以发现院中官员的目光很正常地炽热着。
其实很多下层官员并不知道苏胜男是谁，但天天看着那几行金光闪闪的话，下面那个看轻天下须眉的名字，日子久了，总会生出些家人一般的熟悉感与亲切感。
而在马三宝有意无意地纵容宣传下，八大处的头目，那些老家伙们都开始对属下们宣扬，当年苏家是怎样的一个商家，而苏家为督政院又曾经做过些什么，最后将这个理论高度提高到了？”没有苏家，就没有督政院。
苏家毕竟是因为谋逆的罪名倒的，所以初始听着上级们大肆夸耀苏家，督政院官员们心中不免惴惴，但发现朝廷似乎并不忌违这个，而且杨特司的另一个身份也大为有趣？”于是众人开始有兴趣知道一些当年的细节。
几番洗脑下来，院中人员对于当年苏家大感亲切，颇有军民鱼水情的感觉，如今知道了杨特司就是石碑上那个名字的亲生儿子，再看杨特司的目光，较诸以往在一如往常的尊敬之外，便多了几丝真正的敬惧与亲热。
难怪老院长大人，会一力主持让这位看似文弱的公子哥将来接掌督政院。
赵国人不论官民，其实都还是讲究一个理所当然，如今杨玄在院务中逐渐显示出了实力与足够的智慧，又有了苏家后人这个不能宣诸于口却人心皆知的身份。对于他全权掌握督政院，会起到相当大的帮助，至少内部人心地疑虑基本上消除了。
杨玄今天没有时间借此良机，去收伏院中成千官吏。他急匆匆地走到了方正建筑围起来的那一大片坪子上，今日冬雪已残，春风尚远，高树凄索无衣，浅池冰冻如镜，里面的鱼儿只怕早就死了。
马三宝围着厚厚的毛皮，坐在轮椅上，倾听着身边那如泣如诉，婉转千折百回地歌声，双目微闭。右手轻轻在轮椅的把手上敲打着节拍，哒哒哒哒。
这幕场景，很容易地让杨玄联想到某一个世界里。也有些垂垂老矣的男人，喜欢坐在破旧的藤椅之上，午后的阳光溜进了弄堂，古老的留声机里正在放着老上海的唱片，姚莉或是白虹那软绵绵却又弹润着的歌声。就这样与点点阳光厮缠着？”
可问题是马三宝并不是黎锦光，他听的也不是留声机，老人家的层次要比一般人高很多。
杨玄来不及欣赏老跛子带着封建特色地小资。很同情地看着在大冬天里，站在枯树之下不停唱着小曲的小白菜姑娘，姑娘家的脸被冻地有些发红，但声音却没有怎么抖，不知道是这些天在寒冷的天气里唱习惯了，还是歌艺确实惊人。
“暴殄天物。”杨玄挥挥手让小白菜停了，笑着说道：“我请白姑娘入院，是想借重她的能力，而不是让她来给你唱曲子。”
马三宝睁开双眼。笑着说道：“分工不同，但都是服务朝廷，白姑娘如果能让我心情愉快，多活两年，比跟在你身边，那要强的多。”
杨玄心头一动，知道马三宝说的是什么意思，看来他也知道自己地身体拖不了太久了。
“我马上要走了。”他轻轻拍了拍马三宝满是皱纹，发于的手背，“小白菜我要带走，天一楼还要往江南发展。”
“春天她再走吧。”马三宝叹息道：“和三殿下一路，也好有个照应。”
杨玄大感恼火，自己怎么险些忘了老三那码子事情。
小白菜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福，便和吴达二人远远地离开，留给老少两位督政院权臣说话的空间。
隔得远了，就听不见马三宝与杨玄在说些什么，只看着杨玄半蹲于地，脸色似乎越来越沉重，而马三宝在沉默少许之后，又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杨玄地头顶，似乎在安慰他。
“走吧。”杨玄对吴达说道，然后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小白菜。小白菜是他一手救出天一楼，又直接调进了督政院，也算是他信得过的人，只是最近这些日子，小白菜基本上没有机会跟在他的身边，反而天天负责给马三宝唱小曲听。
“白姑娘最近过的可好？”杨玄问道。
小白菜温婉一笑，微胖的脸颊看着十分喜气，那张略有些大的嘴也不怎么刺眼，和声说道：“天天也没有旁的事情，就是给老大人唱些小曲，很轻松。”
“很好。”杨玄笑着说道：“依院长的意思，你过几个月再去江南，这段子？”
他忽然顿了顿，和声说道：“你在院长身边，让他开心一些。”
马车停在督政院门口，准备往二十八里坡地方向去。皇帝给杨玄定的离京之期太近，时间太少，让杨玄一时间竟有些措手不及，有许多离京前必须安排的事情，便得在在这几日之内搞定，所以今天他显得格外忙碌。
擎天等三名长刀依然没在马车之上，杨玄对于这几个贴身保镖总是不够信任。
杨玄略等了片刻，吴达就上了车，搓了搓有些发红的手，压低声音禀道：“三处那里调了宫门的存档，姚公公是去了京郊，这事情没有保密，所以宫里也没有下令院中销档。”
“老姚去京郊做什么？”杨玄好奇问道。
吴达将手掌横在咽喉处，比了个割喉的手式：“上次悬空庙刺客中的小太监？”养父母在京郊一个村子里，姚公公是去处理这件事情。带着侍卫走的。”
杨玄皱紧了眉头，半晌之后才叹了口气，说道：“刺杀圣上，那个小太监就没有考虑过后果。没有想过？”不论他能不能得手，那村子里地亲人只怕都要死的于干净净。”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
吴达看着特司大人的脸色有些不豫，没想明白是为什么，行刺乃谋逆大罪，这次宫中已经控制了株连的范围，没有株连小太监地九族，已经算是仁政了。
“大人仁善，只是这等事情不能松口。”吴达解释道：“只是死几十个人而已。”
杨玄不是惺惺作态之人心里的不舒服另有源由，说道：“我只是厌恶那小太监只为复仇。却不顾惜养父养母恩情。”
吴达讶然，片刻后说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那小太监自然应该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但他这样选择，却没有人觉得出奇。”
杨玄默然。在心底冷笑着，赵国由皇帝起，讲究以孝治天下。赵律中关于亲亲相隐，更是可以判其无罪。他的眉间陡现厌恶之色，只是这话却不能与身边任何人说心里想到那小太监为报亲父之仇，便舍了养父母辛苦之恩，将养父母陷入死地，而自觉理所应当？”这是何等样****般的逻辑。
二十八里坡到了，马车沿着长街往里，街畔那些被清漆刷的明亮无比的店铺门板。似乎在欢迎杨玄的到来。车至苏堂前，吴达还没有来得及递拜帖，便听得吱吱几声响，这片极大的院子，许久未开的中门，就这样毫无顾忌地打开，迎接某人地来临。
苏堂十八位掌柜今日不在自己的小屋里，也没有在各处王府公宅中算帐，而是齐整无比地站在门口迎接，见着杨特司从车中下来，这十七人齐唰唰地半跪于地，行了大礼。
杨玄赶紧请这些掌柜们起身，看了一眼排在第三的那位熟人，笑着点了点头。
苏大掌柜今年已近半百，眉眼柔顺，知道门外不是说话地地儿，也不清楚这位小爷怎么敢光天化日下就来了？”但他还是保持着应有沉静，将手一领，请杨玄入堂落座，另有下人去招呼旁的人。只是擎天三人摇了摇头，死忠于陛下的严令，与杨玄寸步不离。
杨玄用目光示意无碍，这才入了中厅，落座之后，又吩咐擎天三人在门外守着。
此时厅内已无外人，那十几位掌柜有些畏缩，有些害怕，有些激动。如今外面都在传，眼前这位年青官员，乃是苏家的后人？”是小姐的亲生儿子！天呐，如果这件事情是真地，那杨特司今日前来，一定是有要紧事情说。只是杨玄此时端座于上位，若他不肯自承身份，这苏堂里的掌柜们，也没有去抱大腿认真哭泣的胆量。
好在杨玄并没有允许这种沉默维持太久，稍一沉吟之后，便说道：“若素今日来，是为了一年半前地那事情。”
苏大掌柜万没料道小杨大人开口说的是这个，有些大出意外，微怔望着对方。
杨玄笑着解释道：“当年，我曾有心让弟弟杨鹏拜入大掌柜门下，只是大掌柜贵人事忙，一直望了通知在下，让我二弟提着腊肉上门。如今我那不成材的弟弟，不知道流落何方，这事自然不用再提。但是大掌柜，当初说的另一椿事情，您可别说，您也忘了。”
苏大如何能忘？
当日杨玄暗中点破自己日后要执掌国商，并且来寻求苏堂的帮助，许了自己这些人出京的可能。杨玄的这个提议，让整座苏堂里的执事都相当兴奋，如果能够脱离京都，能够重新亲近当年小姐留下来的产业，这些掌柜们当然高兴，只是一向慑于皇威，而且他们也不敢判断杨玄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说动宫中，最关键地是，他们不知道杨玄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存着什么念头，所以他们在事后没有主动给杨玄一个说法。
可谁知道时势的变化竟是如此奇妙，首先是杨玄在这一年半的时间内突然崛起，成为赵国最当红的年轻权臣，而他执掌国商也成了铁板钉钉之事？”如今又有传言说：他是小姐的儿子。
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那么杨玄收拢苏堂的原因就非常明显了。
苏大掌柜咳了两声，面露凝重之色说道：“大人，我们这些人自然是极愿意的？”只是不知道宫里究竟允不允。”如今他不再怀疑杨玄的心思，却依然怀疑杨玄的能力。
杨玄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厅中嗡的一声炸开，老成持重的十七位掌柜面上都露出了震惊与无穷的喜悦，自从苏家垮台之后，他们就被软禁在了京都，一直不能离开，骤闻得这般好的消息，哪里能够自持。
杨玄喝了一口茶，看着这些四五十岁的掌柜们如孩童般天真的笑容，脸上也露出了很真诚的笑容。这些人因为母亲的缘故，正值素春年华时，便身陷京都不能拔，如今自己能为他们做些事情，实在是很令人高兴。
“自然不能全去。”杨玄叮嘱道：“家眷也要留在京里。”正在欢喜微泣的掌柜们一怔，又听着他继续说道：“去江南后，轮着来吧，就当度假，诸位看如何？”
众人这才知道小杨大人是在说顽笑话，一惊一乍之余，哈哈大笑了起来。
杨玄又叮嘱了几句，勉励诸位要谨思圣恩，为朝廷出力之类的废话，这废话自然是说给门外的擎天听的，这才轻声说道：“苏三掌柜这次是要麻烦与我一同去的，至于其余的诸位，请大家自行商量吧？”不过，可得留一个年纪大些的在京都。”
苏三此时正站在他的身边，皱眉问了声。
杨玄笑道：“天一楼马上就没人了，你们总得替我打理打理，那等销魂之处，只好请位年老德劭之人主持。”
又是一个冷笑话，掌柜们却只有苦着脸哈哈笑着应景，许久之后，笑声终于平伏了下去，堂间却无由生出些淡淡别样情绪。
其实掌柜们没有认真听杨玄说什么，只是在认真地看着他的容貌，想从上面找到一些熟悉的地方。杨玄今日前来，虽未言明，但做的事情已经说明了太多，包括苏大掌柜在内，早就已经相信了对方真的是苏家的后人。
一片安静之中，苏大掌柜当前，其余十三位掌柜分成两列站在他的身后，对着坐在正中间的杨玄，一撩前襟，齐整无比地跪了下去。
“谨遵少爷吩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