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周家叫价的消息,杨玄微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对方的应对来的是如此之快,如此老辣,但其实他心里依然是一片平静,这本来就是预料中事,周家又不是一头待宰的猪,虽然眼下事出突然,但是老谋深算如周朝,肯定有比较好的应对方法。
白公公与李莫言听到这个消息,精神为之一振,安坐许久的贵臀终于往前移了移,满怀期望地听着院中的声音。
只有薛仁贵依然是一副老神在在的神情,品着碗中的佳茗。
这已经是第五标了,本来就不属于周家的目标之一,但他们选在此时出价,目的自然是在此时万马齐喑的场面下,当一个出头马,小压一下乙四号房中阮小虎一行人的气焰,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在用一种迹近无赖的手段拖时间,缓进程。
所以这一轮叫价就显得格外无趣,甚至是无聊,远远及不上第一轮时阮小虎与闽南任家针锋相对,双刀并火的激烈状况,甚至连先前那几轮都及不上。
周家叫的价极低,根本看不出半分诚意,不过周朝本就不在意这个,满脸微笑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与族中的掌柜们磨蹭着时间。
一轮叫价就花了几刻钟的功夫,周家算起帐来,就像是初哥一样生涩。叫起价来,像黄花闺女一样害羞,递起牛皮纸袋来,像没牙老婆婆一般行动不便。
反正是能怎么拖就怎么拖,由主人到帐房,配合的极为默契,硬是让众人等地心焦不堪。却也没办法找出什么问题,转运司负责唱礼的官员已经开始站在石阶上打呵欠了,这第五标还没有结束。
阮小虎的价一直压着周家一大截,但三轮叫价未止,谁也不能跳到下一个环节。
四周的江南商家们开始聊天喝茶,这些老狐狸们都看出来了周老爷子存的什么打算,知道今天之内,大概就只能开到第五标。
天上的日头缓慢而又坚定地往西边移去,周家人的说话动作缓慢而拖泥带水地进行着。庭间一只小鸟落了下来,好奇地看着四周打着呵欠闲聊地人们。似乎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这个院子里的一切都像是慢动作。
周家不急。
江南商人们不急。
白公公与李莫言不急。
江南总督薛仁贵更不急。
不知道乙四房中的强盗碰到这种慢火熬老汤的功夫会不会抓狂,不过杨玄还是在众人的小意窥试中,隐去眉间的一些焦燥,内心一片清明,满怀赞叹周家的老辣功夫与无耻手段。
日头渐趋西山,将国商宅院大门的影子拖的长长有如姑娘的裙子,那只在石阶上连青草都没有找到一根地小鸟,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满怀幽怨地咕咕了两声。振翅飞走。
当的一声明锣响起,代表国商招标成功结束的鞭炮没有炸响,因为第五标的第三次叫价才刚刚结束,阮小虎再次“艰难”地战胜了明家。获得了北方玻璃行销权,此时国商新春开门招标的第一天就要被迫结束了。
庭院间众家商人嘘了一口气,伸了伸懒腰,有些心有余悸地抹了抹冷汗,幸亏今天最后周家出手,硬生生将时间耗了过去,不然以最开始乙四号房的气势,鬼知道这肥的流油的国商十六标还能留下几滴汤水来。
白公公与李莫言互视一眼。欣慰地笑了,阮小虎的出手确实令他们意外,好在最后拖的对方气势全无,想必周家今天晚上应该会对明天地事情安排妥当。
杨玄坐在椅上,抬着台。越过大宅院那道高墙,眯眼看着天边的一抹红。却已经看不到夕阳。
宅院里开始清场,封标,商人们带进来的银票与一应工具都不用再带出去,一来是为了方便,一来是为了安全,在今天晚上,由江南路、督政院、转运司、苏州府四衙联防,会将这座国商宅院紧紧看守起来,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士兵们开始在廊下地房间与花厅外面贴封条,商人们已经出来了,站在院落中三五凑在一处聊着天,待看见周家老爷子与周少爷从甲一房里出来,众人赶紧过去问安行礼,大家说话的声音比较低,但议论焦点所在,自然是那位乙四房中的强盗。
阮小虎沉着脸,领着自己的手下站在离国商宅院大门最近的墙下,那处一片阴暗。
众人一边议论着,一边望着那处,看着阴暗处的那群人,想到先前这些强盗们的手段,愈发觉得心中惶然。
这时候,正堂里的四大员也走了下来。
“见过白公公。”“见过薛大人。”“小杨大人,可得给小地留口饭吃啊。”
商人们一下子涌上前来,将四位大员围在中央,见礼的见礼,诉苦的诉苦,热闹至极。杨玄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面色有些恼怒的闽南任家任我行,安慰一番,又取笑说道:“还有十一标,你们着什么急?”
众家族代言人心中叫苦,心想剩的十一项里,周家对捆绑地八项是志在必得,哪里有自己的饭吃。
杨玄又叹息说道:“分项太少,总是有人会轮不到,这是朝廷规矩,我可没有办法。”
众人一听这话,马上就想到杨玄最开始地提议,又听他说着规矩二字,眼睛不由一亮。任我行忽然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道:“这规矩?”还不是人定的。”
这些商家今天没有争到好处,当然不可避免地对于明天地标项产生了某种饥渴。
一直在人群外冷眼旁观的周朝皱了皱眉头,知道钦差大人这是在暗中诱劝那些商家与自己周家争份额,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淡淡笑着,不易察觉地看了白公公一眼。
白公公会意。微笑插话说道:“诸位,咱家也是这般想法。”
众人无由一喜,心想连宫中的代表也同意细分标项的提议,这事儿看来可成。没料到白公公接着叹息道:“只是可惜朝廷规矩在此,谁不敢擅动啊?”这事,只能待咱家回到京里,去太后老祖宗和陛下面前为诸为说项说项,咱家敢说,明年肯定会比今年好。”
众人一愣,面上尴尬万分。心里却在痛骂着这阉人只会说漂亮话。
这一段时间内,杨玄与众人说着话,实际上心神却是注意着周家那边,发现那位周老爷子陡遇今日之变,心神却依然清明,情绪似乎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判断事情仍然极快极准确,不免有些小小的担忧。
既然是要*周家昏头,看来?”是要再加筹码了。
一应封库工作终于结束,布防已成。国商宅院的大门在这一天里被第二次缓缓拉开,街面上清新的空气涌入院中,让众人精神一振,决定晚上回去再好生商议。明日再来夺标,已经到了这个时节,管你什么周家任家,总得抢几笔生意来做。
到这个时候,诸位巨商已经从杨玄地只言片语中,听出来了朝廷某方势力的意思,就是想针对周家,有利诱之。有势导之,商人们开始对一直不敢正面冲突的周家流口水,以闽南任家、泉州付家为首的几个大家族头领互视一眼,诡异地笑了起来,欢笑间拟定了晚上在江南居一道吃饭。
众人暗中商议要抢周家的标。当然注意着周家老爷子的动向,发现周家老爷这时候正在与钦差大人说话。一老一少二人面带微笑,亲热无比,这官家与商家,其实都是虚伪到了极点的职业,这种表面功夫自然是会做的,大家也不奇怪。
正要离开的时候,却见钦差大人轻轻招手,将一直留在阴暗处的阮小虎一行人唤了过来。
商人们都停住了迈步出门地脚步,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杨玄面色平静,浅笑望着阮小虎,双手袖在身前,比划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手式,口里却说道:“阮先生,今日你可是大出风头啊。”
阮小虎一笑,拱手往四周行礼道:“全靠诸位老板谦让。”
众商家们再如何记恨于他,但知道对方毕竟是混****的人物,最好不要当面得罪,而且看的清楚,此人乃是钦差的心腹,于是也就着面上回了几句,说阮先生十年不鸣,一鸣惊人,如何云云。
周朝眯眼看着身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敌人,忽然开口问道:“阮当家的,怎么忽然有兴趣做生意?”
场间安静了下来。
阮小虎低着头,半晌后才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这一代只有家的主人,似笑非笑说道:“阮某虽然久在江湖,但是家中却是世代经商,到了我这一代,再不济也要继承一下先父的遗志。”
“噢?”周朝眼角皱的愈发厉害,疲惫问道:“原来阮当家也是世代商族,却不知道是各地行商,说不定我当年与令尊也曾有过交情。”
众商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听了这段对话,他们也很好奇,阮小虎家中原本是做什么地。
阮小虎静静望着周朝那张时常在恶梦中出现的脸,心里涌起不知道是怎样的情绪,片刻之后,唇角微一抽搐,静静说道:“交情自然是有的,我地父亲,便是你的父亲,难道周老爷会不认识?”
场间众人有些没听明白这句话,任我行开始下意识里挖耳朵,周朝微微一怔,看着面前的阮小虎,没有说话。
阮小虎虽然不知道钦差大人为什么要提前让自己曝露身份,但重新站在周家人的面前,是他这些年来的最强烈愿望,今日梦想成真,让他的心情无比激荡。
但他表面上依然保持着平静,只是垂在身边藏在袖中的右手有些颤抖,他望着周朝,清清淡淡却又幽幽寒寒说道:
“大哥,十几年没见,难道就不认识小七了?”
阮小虎就是周家的七少爷!就是传言中那个本来应该继承周家产业,最后却离奇失踪地周家七少爷!
场间众商人不可思议地看着阮小虎,像看见了一个自地狱里爬出来的猛鬼,看见了一个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怪兽。这怎么可能?虽然没有人敢议论,但谁都能猜到,是周家的那位老太君以及眼前的周老爷将那个周七公子杀死了,他怎么还活着,还变成了江南水寨地大头目?
周朝怔怔望着面前的阮小虎,盯着那张脸不知道看了多久,忽然间身子开始颤抖了起来,他终于从这张脸上看到了一丝熟悉地影子,当年那个青涩不知事的小兄弟,那个被自己用鞭子毒打的瘦削身体,那张充满了怨恨与复仇快感的脸!
“爹!”
周康此时心中也是无比震惊与恐惧,像个痴呆一样看着阮小虎,那个传说中的小叔,却发现父亲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赶紧扶住了他。
在周康看来,今天这个国商宅院就像是阴宅一般,根本就不能久留,扶着一瞬间似乎苍老了许多的父亲,带着族中人员往国商院落外面走去。
场间的商人们还是满脸震惊盯着阮小虎,轻声议论着什么。
周家人走到了大门口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周家主人周朝猛地挣脱了儿子的搀扶,强行站直了身体,转过身来。
周家主人的脸色有些苍白,却用强大的自制能力回复了暂时的平静,他望着院中的阮小虎平静说道:“阮当家的说笑了,我那可怜的七弟十几年前就已经不幸病故,请不要说这种笑话来撩拔老夫之心。”
商人们默然,心里清楚,幸亏周家老爷子这时候站住身子回身说了这么句话,不然如果在在震惊之余,露出空门,让这个消息在没有周家人反驳的背景下四处流传开来,这事态愈发不好控制。
杨玄微微偏头,看着石阶上那个苍老疲惫的周家主人,心里叹息道:“可惜,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