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厉的号声还没有停,从寺院里,从益西家高大的楼房上,从庄园里,响起了一阵阵急促的枪声,"噼噼叭叭",就像炒青稞一样。从枪声里可以听出,有各种各样的枪。过去藏族地区经常打冤家,各部落、各庄园、各村寨、各寺院之间,甚至部落内部、村寨内部、寺院内部也经常发生武装械斗,互相残杀。有时一打就是好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打上好几代人,给人民的生命财产造成极大的损失,严重地破坏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也使人口急剧下降。所以各寺院和各庄园都有枪,一些比较富裕的喇嘛和人家,自己也有枪。枪的多少和好坏,成为衡量一个家庭、一个部落、一个庄园、一个寺院财产多少和势力大小的重要标志。枪越多,说明越有钱,也就越有势力。送"鬼"的时候,不能用寺院公有的枪,都要用私人的枪,各人都站在自己的房顶上,朝天放枪。这样就自然形成了一种比赛:看谁家的枪多、枪好,看谁家的子弹多。都想压倒对方,以显示自己。因此一打起来就没完没了。你打一发,我要打两发;我打十发,他就打二十发。
大概是因为要同"红汉人"打仗,这次送"鬼"的一个特点就是枪多、子弹多。噶厦从国外购买了大批武器,除装备藏军外,还给各庄园和寺院发了一些枪,藏军和国民党又私卖了一些,除了过去就知道的火枪、盒子枪、英式步枪、捷克式步枪、汉阳造的七九步枪外,还有一些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枪声,这声音特别清脆、响亮。
娜真不懂,也没有心思去辨别枪的优劣和子弹的多少,这些同她的生活没有什么关系。她所关心的是,这"鬼"究竟是谁?边巴到哪里去了?她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又不能不想!
这时"鬼"已经被拉到广场上来了。人群里闪开了一条路,让带着"鬼"的那些人走进圈子。广场上立即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枪声。寺院和庄园里的枪也响了起来,好像在响应,又像是在比赛。
还有一些人放起了鞭炮。燃放鞭炮,是近几年才兴起的。同四川、西康和云南等地做生意的人多了,商人们从那里带来一些鞭炮,送给有钱人家,算是非常珍贵的礼物。谁要是能在这时放上几盘,哪怕几个,那也是非常显眼的事,足以炫耀自己。
来看热闹的,还有不少牧区的妇女,她们身穿节日的衣服。平时脸上涂着的一层"堆加"堆加,用药草加工制成的一种擦脸油。,今天也被洗得干干净净,梳着几十根小辫子,接上假发,一直拖到地上。身上佩带着各种首饰和装饰品,有铜制的,也有银制的;有钱的妇女还戴着珍珠、玉石和玛瑙。有的人还把十几个、甚至几十个铜钱或银元串在一起,从头上一直挂到脚跟,走起路来,发出清脆的响声,老远就知道是她们来了。
俗话说:盗贼喜欢牦牛,喇嘛喜欢女人。每当寺院跳神、送"鬼"的时候,是铁棒喇嘛、"格哟"以及大喇嘛们欺负妇女,尤其是欺负牧区妇女最厉害的时候。老百姓讽刺他们是"嘴里念着'麻尼',眼睛捕捉马鸡马鸡,栖息在森林里的一种鸟,羽毛美丽,肉鲜味美。。"那些喇嘛让小孩绕到人群背后,偷偷地把鞭炮系在妇女的辫子上,或放在她们的脚旁边,当她们聚精会神地看热闹时,再悄悄地把鞭炮点着,吓得她们惊叫起来,乱蹦乱跳。过去,藏族妇女一般只穿衬裙,不穿裤子,所以常常会被烧着皮袍,甚至大腿,得赶紧扑打,弄得身上的装饰品叮当乱响。那些喇嘛和村里的年轻人于是就开心地哈哈大笑,取笑她们。有的趁机上去摸一把、掐一下,更有甚者,以扑火为名,将妇女紧紧地搂住不放。
娜真根本没有心思去看这些恶作剧,当然她也不能不防备那些喇嘛来欺负自己。她眼睁睁地看着被人拳打脚踢、连推带搡地弄进广场的那个"鬼"。那个人手里拿着个糌粑口袋,头上戴着一顶纸做的高帽。上面画着一个"鬼":有三只眼睛,鼻子里冒着烟,嘴里喷着火,还伸出鲜红的、好像刚刚吃过人的舌头,样子可怕极了!娜真打了个寒战,赶忙把脸扭过去。她再不敢去看那个可怕的样子。但是她还是想看,还是要看。刚才只看到帽子,还没有看见人哩!她又鼓起勇气去看那个"鬼"。
借着火光,娜真看见那个"鬼"的脸上涂着锅底的黑烟,连耳朵和脖子也是黑的,就像一块黑炭,根本认不出是谁。那个"鬼"被人推着,从左边绕着火堆转。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吹口哨,拍巴掌,咒骂他,向他吐唾沫、甩鼻涕、撒灶灰。有人挥舞拳头打他,有人用脚踢他,也有人去抓他,揪他的耳朵。一些妇女还撩起衣襟,像扇风一样,不断地向他抖动。这意思是说:要把最肮脏、最不吉利的东西,都让"鬼"带走,而把吉祥如意留给自己。一些泼妇把衣襟撩得老高老高,裸露着大腿。那些带"鬼"的喇嘛贪婪地看着这些雪白的大腿,嬉笑着。有的淌着口水,挑逗地说:"再来一下!再来一下!"那些妇女"呸"的一声,装着生气的样子,却把衣襟撩得更高,随着发出"咯咯……"的笑声,又向他们挤眉弄眼。在那些喇嘛听来,这笑声,比活佛讲经的声音更动听,更悦耳。他们无缘无故地打几下"鬼",站在那里,久久不愿离去。
娜真看到,今年这个"鬼",同过去的"鬼"大不相同,不是那么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地让人欺负。他挣扎着,挥动着拳头和糌粑口袋,同那些喇嘛扭打。按照喇嘛寺的规矩,被赶走的"鬼",只能往前看,不能往回看。因为回头一看,据说妖氛鬼气统统又会跑回来,会给庄园带来灾祸。所以两个"斗斗喇嘛"用那粗大的胳膊,像铁钳一样掐住他的脖子,不让"鬼"回头看。但那个"鬼"却倔强地抬起头,故意往回看,还和他们搏斗,好像硬要把"鬼气"留给那些打他骂他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免要遭受那些专以打人为乐的"斗斗喇嘛"更严厉的惩罚。
一些好心的老年人,把早已准备好的钱和食物,送到"鬼"的手里,装进他的口袋或怀里。酥油、糌粑、核桃、杏干、梨、油炸?子等等,什么样的东西都有。一些有钱人的孩子,故意拿石榴、梨、核桃和藏币之类的东西朝"鬼"的头上砸。
这打"鬼"、骂"鬼"和给"鬼"东西吃,都有讲头,都符合藏传佛教的规矩。活佛说,因为"鬼"是佛教和僧俗百姓的"仇敌",是一切灾害和祸乱的根源,所以一定要骂他,唾他,狠狠地打他,使他再不敢到这个地方来兴妖作怪,危害百姓。噶厦早就有话,这次送"鬼",不同寻常,是要让这个"鬼"把瘟疫、灾害、饥荒和祸乱,统统带到汉人居住的地方去,使西藏地区政教兴旺,人民安居乐业,永享太平,当然更要狠狠地打,把"鬼"赶走,使他不敢兴妖作怪。
给他钱和吃的东西,是让他在路上有钱花,有饭吃。如果在半路上他缺钱花,饿肚子,就又会跑回来,给村庄里带来更大的灾祸。因此,不仅是那些善良的穷苦百姓,出于对被当作"鬼"的农奴兄弟的同情,把仅有的一点儿东西送给他在路上吃,那些有钱人家也往往给"鬼"施舍一些东西,如几两银子,几块大洋,一团酥油,几块砖茶,或一小口袋糌粑。他们不是赏给这个具体的替代"鬼"的人,这个人只不过是鬼的替身,而是赏赐给那个看不见的"鬼"--"吕",以免他给自己招灾惹祸。
按照习惯,这"鬼"要围着火堆从左向右转三圈,叫"正转";又从右向左转三圈,叫"反转",然后被赶出村去。
娜真看见人群中不断地有人冲出来打那个"鬼",你打过来,我推过去,到后来,帽子打落了,衣服被撕成一条一条的。糌粑口袋也被打掉,又被人捡起来,交到"鬼"的手里,然后又被打掉。银元和藏币,早已跑到那些喇嘛怀里了。
起初,那个"鬼"还在反抗,还在抗争,还会抱着头躲避;后来索性就咬着牙让人打,再后来,竟好像麻木了,失去了知觉,连牙也不咬了,只好任人打骂,叫人推拉。
当那个"鬼"离娜真他们还有几十步远时,小刀结突然哭喊着,奔跑过来,一下子扑在阿妈的怀里,泣不成声地说:
"边巴哥哥……他……他……"
"边巴怎么啦?"次仁旺姆和娜真吃惊地问。
"他……"刀结扭过头,指着被人推拉、打骂的"鬼",再也说不下去,又扑在阿妈的怀里放声大哭。
娜真最害怕、最担心、最不愿去想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像铁棒喇嘛那又粗又大的铁棒,猛然打在她的头上,只听见耳边嗡嗡乱响,头昏眼黑。她觉得天地都在旋转,自己也站立不住,差一点儿晕倒在地。次仁旺姆赶紧放开小刀结,抱住娜真,着急地说:
"孩子,你怎么啦!怎么啦!"
这时,那个"鬼"已被拉到他们跟前。虽然脸上、身上都涂了黑灰,但刀结认得出那件阿妈和姐姐缝补过多次的衣服,还有那把边巴哥哥心爱的钢刀,不管别人怎样打他,踢他,抓他,揪他的头发,边巴哥哥的右手总是紧紧地握住钢刀不放。
小刀结见人家还在打边巴哥哥,他想用自己瘦小的身体去遮挡他,保护他。他高喊:"边巴哥哥!"便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在这一片打骂声、吼叫声中,边巴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感到很惊奇,于是赶忙挣扎着,奋力推开抓他的人向外看。他看见小刀结在跟前。小刀结刚上前两步,就被一个喇嘛猛踢了一脚,那厚底的藏靴,正好踢在刀结的胸上,使他仰面倒地。
边巴忘记了自己的疼痛,高声喊道:"刀结!小刀结!"他想冲向前把刀结扶起来,但被人挡住,又挨了几个拳头。
次仁旺姆扑上去,把刀结扶了起来。娜真上前一步,抱着弟弟,看着正在和人搏斗的边巴。边巴冲过来,想看看小刀结,正好同娜真的眼睛相遇。看到这十分熟悉的目光,娜真身上好像触了电似的,全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在熊熊的火光下,她看见边巴已被人折磨得遍体伤痕,精疲力竭。脸上、身上涂满了黑灰,昨天她亲手缝补过的衣服,已被撕成碎片。但是那双火辣辣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丝毫也没有怯懦、恐惧、哀求的表现。娜真喊了声:"边巴!"放开弟弟,冲了过去。可是她被人挡住了。一个喇嘛走过来,伸手在她的脸上拧了一下,阴阳怪气地说:"你还喊那个'鬼'干什么?晚上我到你家来就是?!"旁边的一些人哄然大笑,高声喊叫:"对!对!我们都去。"
娜真不理睬那些喇嘛,仍想往前冲,再看一眼边巴,跟他说句话,嘱咐他不要走远了,过几天赶紧回来。但她又被人挡住了,边巴也被人拉着走远了。
一些好心的老阿妈走过来,轻轻地对娜真说:
"孩子,你就忍着点儿吧,跟'鬼'说话是有罪的,菩萨会给大家降临灾祸。"
这句话就像一盆冰冷的水泼过来,从头淋到脚,娜真打了个寒战,讷讷地说:"鬼!鬼!"扑在阿妈的怀里,失声痛哭……
边巴被拉去继续转圈子。有人还在不断地打枪,放鞭炮,吹口哨,呐喊。也有人在念经、祈祷,祈求菩萨保佑这可怜的孩子。
这时,又跑过来一群年轻人,有喇嘛,有村子里的人,也有牧主的孩子,他们拿着光筒火枪光筒火枪,指没有木架子,只有一个铁筒的火枪。。这些人也自称是"斗斗",要当众比胆量,比臂力,还有人打赌。比赛的人,一只手举起火枪,让另一个人点火捻。枪响时,眼不能眨,枪不能斜,手不能颤抖。有一项办不到,就算输了,就不是"斗斗",要受到人们的耻笑。
益西家的管家次仁多吉,是个爱出风头、爱逞能的人,今天他又和别人打赌,他把枪筒举到边巴耳朵跟前来放,说要把"鬼"吓跑,震得边巴耳朵都快聋了,火药喷射出来,烧伤了边巴的身子,他痛得跳起来,肩膀碰到枪筒,枪筒倾斜了。边巴气愤地推了次仁多吉一下,他没有提防,差一点儿摔倒了。看热闹的人高喊:"输啦!输啦!"有人还在耻笑次仁多吉:"什么'好汉',连个女人都不如。"次仁多吉恼羞成怒,把满肚子的气都出在边巴身上,乱打乱踢,又揪住头发,转了一圈,扯下一大把来。次仁多吉说:"刚才是'鬼'动了,不能算,要重来。"他填满了火药,让他的一个同伴揪住边巴的头发,不让他动。自己把火枪平举到边巴的耳根,又放了一枪。这次枪没有倾斜,他算是"赢"了。次仁多吉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还是有手劲吧?"又举起枪筒在边巴头上敲打了一下,恶狠狠地说:"这个'鬼'差一点儿让我输了五块大洋。"
那些"斗斗"在边巴身边一连放了十几枪,边巴的脑袋被震昏了,耳朵被震聋了,脸和身子也被烧伤了,全身麻木了,他们的"比赛"才结束。
边巴就这样被人推着,拉着,正转三圈,反转三圈,一共转了六圈。一些年轻人和喇嘛举着火把,将他送出庄园,有不少小孩也跟着去看热闹。
送"鬼"的人,一路打枪,吹口哨,一直把边巴带到野鹿山上。到了山顶,趁边巴不注意,次仁多吉猛地一下把他推下山去,接着把所有的火把都扔向边巴--送"鬼"的火把是不能带回庄园的。
他们站在山顶,又喊又跳,仿佛取得了什么了不起的"胜利"。然后打了一阵枪,要把"鬼"赶走。他们还撩起衣襟,朝着山下撒尿,唾口水,甩鼻涕,意思是让"鬼"永远不能回来。
听到山顶的枪声,庄园和寺院里也打了一阵枪,要把"鬼"吓跑、赶走,赶得远远的,赶到"红汉人"居住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