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德吉措"德吉"，即幸福。牧区妇女的名字后面常带一个"措"字，实际是"措姆"(意为海洋)的合音。，但我是个苦命的人，一辈子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我结婚以后，生了几个孩子，'扎西'、'格桑'、'次仁'"次仁"，即长寿。，什么好听的名字都取过。可是生一个死一个，一连死了四个。我们这个地方一没有医生，二没有药，连请喇嘛念经也很难找到。只好听命运安排，该死就死，该活就活，做父母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后来有人告诉孩子的阿爸，说名字好听了，容易引起鬼怪的注意，不如叫个难听的，以为家里没有人，鬼怪就不会来伤害。托菩萨保佑，起了这么个名字，这两个孩子还真的活下来了。"
李刚见德吉措满脸的皱纹，可能有四十多快五十岁了，孩子却还很小。他问帕加：
"你多大了？"
"七岁。"
"我九岁。"这回是其加主动回答。
李刚和边巴同小兄弟俩闲谈了一会儿，知道他们家里只有四个人，阿爸给牧主放牧去了。德吉措一直蹲在灶边，一言不发，静静地倾听他们交谈，用疑惧的目光望着两位远方来的客人。李刚看出德吉措还不明白他俩的来意，便向她作了说明，并告诉她解放军为什么要到西藏来。这里地处偏僻，消息闭塞，关于解放军的事，牧民们一点儿都不知道，也没有听到什么谣言和反动宣传，倒也不怕和解放军来往。这个地方从来没有来过汉人，但牧区的说唱艺人经常给他们讲《文成公主》和《格萨尔王传》等故事，他们知道汉藏两个兄弟民族是亲戚，是一家人。
德吉措听了时而点点头，时而咂咂嘴，将信将疑。但是她钦佩这个军队纪律严明，部队从这里过了好几天，人多得数也数不清。他们缺少吃的，离这里不远就是牧场，牛羊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可是他们没有去抢，只派了两个人来给病人买点儿东西。她对这个军队产生了好感，同情他们的困难，可又不能对他们有所帮助。
李刚虽然也知道牧区消息闭塞，但发现他们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不免感到有点儿惊讶。新中国成立快两年了，部队开始进军已经一年多，签订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也快半年，可是这里的牧民对这样的大事，竟然一无所知，他问道：
"最近没有人到你们这里来吗？"
"没有。"
"你们这里的人也不出去？"
"头人和牧主有时出去卖皮货和羊毛，买点儿粮食回来，别的很少有人出去。"
"外边的情况你们一点儿也不知道？"
"不知道。"德吉措深深地叹了口气，"知道又有什么用，我们是牧工，只要把牛羊管好，少让狼吃几只，少挨主人的鞭打，就算是菩萨保佑。"
"那你们吃什么？"李刚又问。
德吉措说："我们自己连一只小山羊也没有，每天吃的都是孩子他阿爸从老爷那里要来的死牛死羊肉，或者是老爷吃剩下生了虫的干肉和酸奶渣。有时老爷不在，挤了奶我们也偷偷地留下一点儿，给孩子喝，老爷知道了是要挨打的。"她又抱歉地说："你们不是要酥油吗？我们一点儿也没有。这里有点儿牛奶，还有几块肉，你们要不嫌少，请给病人拿去。"
他俩非常感谢她的好意，但考虑到他们买走以后主人家就没有吃的。李刚说：
"不用了，请留着自己吃吧，我们到别处看看。"
"唉，别处也好不了多少，我们这里一家比一家穷，只有老爷家才有这些东西。"德吉措又诚恳地说："这点儿东西请不要嫌弃，表示我们的一点儿心意，请拿去吧！"牧区很少见到外地的人，所以对客人非常热情，把客人的来访看做是一件吉利的事。
边巴问她："那你们吃什么？"
德吉措说："孩子他阿爸这两天该回来了，多少会带点儿东西来，我们好办，病人要紧。"
见德吉措态度诚恳，不好谢绝，他俩商量一下，牛奶不好带，决定买两块牛肉，约有八九斤。德吉措要他们把几块肉全都拿走。
在德吉措和边巴包肉的时候，李刚问两个小孩：
"为什么不穿衣服，不冷吗？"
其加低下头难过地说："没有。"
帕加却歪着头，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气说："阿爸说到了冬天要给我俩缝皮衣。"
李刚想：冬天，还等什么冬天，现在不是已经很冷了吗？
德吉措一面包肉，一面说："早就想给孩子们做件衣服，可是没有羊皮，今年老爷答应给两张，可是到现在也没有给。"
其加说："小管家说现在没有皮子，等几天宰了羊就给我们。"
"傻孩子，别听他瞎说。"德吉措说，"老爷有几千头牦牛，几万只羊，一年至少也要收几千张皮子，堆起来有一座小山那么高。上次你阿爸去给老爷翻晒皮子，说好多皮子都霉烂了。"
边巴愤慨地说："有钱人的心总是那么狠，宁可让皮子烂掉，也不给穷人。"
"老爷哪会管我们牧工的死活，他们要拿这些皮子去换东西。"德吉措接着说，"别看我们要一张破羊皮都很不容易，拿到外面去也值不了几个钱。一两颗针要一张羊皮，一小包茶叶要好几张羊皮，一克糌粑要十几张，就是一面小镜子，也要一两只活羊。羊毛更不值钱，几千张羊皮、几万斤羊毛换来的东西，还不够老爷家自己用的，他们怎么舍得给我们呢？"
看着两个聪明可爱、光着身子的小兄弟，李刚非常难过。心想：藏北草原不比怒江河谷，已经是天寒地冻，这样冷的天气，没有衣服穿，会把孩子冻坏。他毅然脱掉衬衣和绒衣，一个人给了一件，自己只剩下一件背心和棉衣。
边巴连忙说："这样不行，你会冻坏的，我脱一件。"说着就要脱棉衣，但被李刚制止。他耸了耸肩说："你看，这样轻装行军，不是挺带劲吗？"
德吉措默默地望着这位陌生的汉人，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边巴包好肉，在土台上放了三块大洋，说了声"谢谢"，就向主人家告别。
德吉措赶紧挽留："等一等，牛奶已经熬好，喝两碗暖暖身子再走。"
李刚说："不用了，留给孩子喝吧！"说着就同边巴一起走出帐篷。
德吉措从锅里抓了两块羊肉，一手拿着大洋追了出来，两个孩子也跟着跑出来，送这两位好心的客人。德吉措说："这肉你们带着在路上吃。"还说这是死羊肉，值不了什么。他俩一定请主人把钱收下，说这是我们金珠玛米的规矩。争来争去，最后主人家收了钱，他俩拿着肉走了。
一出帐篷，冷风扑面，李刚打了个寒战，浑身发抖，他用皮带把棉衣勒得更紧。
边巴关心地问："冷吗？把我的绒衣给你。"说着就解开棉衣扣子。李刚赶紧制止："不用，你小心着凉。"立即挺起胸膛，精神抖擞地朝前走去。
走了不远，德吉措急忙追了来："等一等，等一等！"
边巴以为她又把钱拿来了，对她喊道：
"阿加拉，收下吧！"德吉措跑得更快，高喊："不是，不是，金珠玛米，请你们等一等。"
他俩站住，德吉措急急忙忙跑来，小兄弟俩也跟在后边。他俩问她有什么事，她喘着粗气，慎重地问：
"你们还到这里来吗？"
啊！原来是为这个，李刚回答说：
"我们要到这里来。"
"来了还走吗？"
"来了就不走了！"李刚肯定地说，"金珠玛米要永远和藏族同胞在一起，共同建设我们美丽富饶的新西藏。"
"那太好啦！菩萨保佑，但愿金珠玛米早日到这里来。"德吉措双手合十，虔诚地向天祈祷。小兄弟俩也仰着头，抓着李刚和边巴的手，天真地说："你们来啊，你们快来啊！"
李刚亲切地抚摸着两个小兄弟的头，满怀深情地说："小兄弟，我们一定要来的。"说罢，抱起小兄弟俩，热情地亲了一下，然后向女主人告别，怀着依依惜别的深情，又踏上了征途。
他俩走了很远，很远。回过头时，还看见德吉措和两个小孩站在土坡上，向他们招手，两个小孩已经穿上了李刚送的军衣。
离开帐篷很久了，李刚一直沉默不语，帐篷里的一切还在他的脑子里翻腾，使他陷入深思。
见他一句话也不说，边巴忍不住问："李队长，你在想什么？"
李刚默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沉思中醒来似的，无限感慨地说：
"我在想，藏族同胞的生活实在太苦了。这里荒凉偏僻，几乎与世隔绝，牧民们每天能见到的除了蓝天，就是白雪，陪伴着他们的只有那不会说话、永远也不属于他们自己的牛羊。"
李刚的这种心情，边巴是了解得很清楚的。他见过很多汉族同志，当他们看到广大藏族同胞过着牛马不如的悲惨生活，都从内心深处表示真诚的同情，把藏族同胞的苦难当作自己的苦难，更加激发了他们高度的政治责任感，进一步增强了扎根边疆，长期建藏，全心全意为藏族人民服务的信心和决心。李队长就是这样，他决心做一个红色的种子，在西藏高原生根、开花、结果。边巴知道，李队长在自己心爱的《进藏手册》上写了"长期建藏，边疆为家，以苦为荣，以苦为乐"十六个大字，表示自己的理想、志愿和决心，所有这一切，深深地感染着边巴，教育着边巴。他说：
"藏族人民早就盼望着能改变这贫穷苦难的生活。"
"对，应当彻底改变。"李刚说，"边巴同志，在解放西藏，建设西藏，维护祖国统一的伟大斗争中，藏族同志肩负着更为重大的责任，你应该好好学习，努力工作，做建设新西藏的骨干，成为党联系藏族人民的纽带和桥梁。"
边巴诚恳地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是一个贫苦农奴的孩子，旧社会逼得我没法活下去，是党和毛主席，是亲人解放军，把我从死亡的道路上搭救出来。我总是想，没有共产党、解放军，就没有我边巴。我要好好听党的话，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拼出命来好好干。"
李刚说："近一年来，你在各方面的进步很大，同志们看到你的进步，都非常高兴。你的入党申请书，支部已经讨论了，上级也很关心。娜真你们都是解放后第一批参军的藏族战士，更应该严格要求自己，把自己锻炼成为一个具有共产主义觉悟的战士。"
听了李刚的这些话，边巴很受鼓舞，他说："李队长，我一定积极努力，绝不辜负党的教育和同志们的帮助，希望以后多帮助我，让我们共同建设新西藏。"
李刚真挚地说："说实话，从进藏开始，我就深深地爱上了西藏这个地方，她就是我的第二个故乡。我们大家要同心同德，奋发努力，把我们的家乡建设好，让藏族同胞都过上美好幸福的新生活。"
两个战友肩并肩地走在茫茫的雪地上，畅谈着新西藏光辉灿烂的前景，满怀着革命的激情，精神振奋地去追赶大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