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棠没有装睡,便睁开了眼睛,出现在眼前的那双眸泛着潮湿的水雾,有温柔,有沉痛,有忧郁,还有更多更多无法形容的情感。淡淡的波光拂在锦公子脸上,黏稠着隐隐地流动,长发在他的脸上投射下一抹阴影,云棠看不清他的另一半边脸,他定定看着他,这个少年在初见,便如轴才完卷的水墨丹青在他面前缓缓展开,清雅空灵,又如同刚采摘下的藕荷滴著露意,娇美动人,清朗中带着丝妩媚,妩媚中带着清朗,真实而完美,却临近虚无。他平日里总是高雅又深沉,这一番错愕,带着几近微微的哀恸之色,好似严密的面具乍然破裂,露出了一角绝色的脸容。
锦公子回过头,看到他醒了,眸光渐渐黯沉,如潭水般深邃幽寂起来,凝视着他一眨不眨,长睫颤动处,眸心已经不复方才的微妙。沉默中,彼此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那种响动清晰而急促,终于,慢慢地,慢慢地,平稳起来。他淡淡开口,“云公子,你醒了?”
“锦公子?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怎么一句话也不懂?”云棠心中想着直接问出口了,虽然自觉这有些唐突,然他没有感到后悔。他不会撒谎,不会拐弯抹角,即使想法子套锦公子的话,以锦公子的聪明,必然会察觉的。倒还不如直来直往。
锦公子眼眸轻转,火光映照着他一侧的脸,月光在他深幽的眼瞳中跳跃着,取代了其间清冷的光芒,却无法照亮瞳仁深处的黑暗。过了好半响,他才幽幽地开了口,“云公子,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他暖暖的似若有似无的呼吸,带着微妙的触压感,熨贴地从他脸上抚过,柔似春风。
“嗯。”云棠微微点了点头,然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听清楚锦公子具体说了些什么,只在惺忪中。听到锦公子隐隐中有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锦公子慢慢地站了起来,目光射出道于脸上笑容极不相称的冷冽寒光,好似嘲讽冷睨这世间的旁观者,又似孤独徘徊的迷路人,让人心生怜惜却又从心底忍不住寒彻心扉。他薄薄的唇边浮起了一个浅浅的笑容,“你知道吗?其实,连我自己都看不起我自己。”月亮已不知何时藏在了浓厚的乌云层里。夜色深的就如同他此刻的双眸,暗无边际却又随时都似有汹涌的暗流喷薄欲出。
云棠微微皱了皱眉,他还是不懂锦公子,“锦公子,你怎么了,好好的,你为何如此自我菲薄?”
锦公子盯着云棠,那眼波流转的刹那,眉间氤氲着的烟霞,恰如樱花落雨那般,鲜美而绝丽,却又有不着痕迹的伤感弥漫游离。良久,他唇角微微侧扬,那浅浅一笑,依旧是那么的风华绝世,静若白莲,却已蒙上了尘世的沧桑,掩盖了原来那脱俗出尘的气度,“云棠,你为什么要娶傅染?因为这是姐姐的命令,还是因为你,你便喜欢她?”云棠良久的沉默,其实这都是因云妆的命令,然若说喜欢,他对傅染,或许还是有一些特殊的感情吧,至少,她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第一次相遇时,她单纯无邪的笑容,深深印在了他的心上,有一种莫名的亲密。其实,对于小染,云棠是真的很想亲近她,然而,与她如今成了夫妻,却又觉得十分的怪异。
锦公子见云棠长久沉默,眼中的笑意蓦的消失,连声音都冷淡了几分,“云棠,傅家现在已经不存在了。而我还想对你说一句我曾经便对你说过的话,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多说一字:云棠,不要和傅染在一起。”
云棠抬眼望向了锦公子,他的眼很通透,却没有了水晶的剔透明亮,如一团薄冰一样即将消融,泛着淡淡的水光,依稀能见其中迫人的热度,那种深掩在瞳孔表面的寒意下面的热度,炽热灼人,冰雪般的面庞上,少了清逸从容,也不见了出尘绝俗。他微微一愣,他曾多少次看着这双熟悉的眼睛,那里曾经蕴涵着忧郁,哀伤,欣喜,快乐,恼怒,迷茫,狡猾,依赖,自信,却从未像这一刻一样,那双眼睛现在却透着一种他无法读解的感情。脑海登时闪过个什么念头,却快的抓不住,他缓了一口气,声音明显微弱了几分,“锦公子,小染与我已经成亲了,她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云棠有些不解锦公子为何老是说这个。他们已经成亲了,而傅染又没有做错什么,自己怎能不仁不义的舍弃她?
锦公子垂下浓密纤长的眼帘,仿佛刻意修剪过的眼睫覆盖住黝黑的双眸,瞳孔因为被睫毛掩盖而让人看不清,唇倔强的紧紧的抿着,似乎在坚持着什么。忽然,他仰首凄惨而笑,冷淡的表情出现了一道淡淡的裂痕,眼眸霎那间横生波澜,似乎装载着满满的痛楚。心中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那种剧痛迅速蔓延到全身,犹如烈火烧灼似的,彷佛要硬生生把他的身子扯成两半,令他几乎支离破碎他闭了闭眼,微微颤搐的嘴角抿了抿道,“算了。云棠,我说过了,我便只说这最后一次。以后,你自己看着办吧。”话音还没有落下,他便猛咳了一声,一口鲜血居然给吐了出来,殷红的血如晶莹的花瓣,斑斑点点冷凝在他惨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相映出一种不忍逼视的凄艳。
云棠惊了一下,心中登时涌上了几分担忧,眼底露出了别样的温柔却又丝毫不显造作,随后又不着痕迹的将那刹那的温柔敛去,“锦公子,你怎么了?你可是有伤在身?”看着这样的锦公子,他不自觉地会焦虑,会担心,想要关心他。
锦公子抬手阻止了云棠的关切,他双眼的光纹一时有些紊乱,有什么东西在眼睛里涌动着,强忍了回去,将所有不希望被别人看到的情绪与表情深深隐藏起来,他闭了闭眼,再看向云棠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森寒锋锐。他眼底渐渐被朦朦的雾气掩盖,再也看不清晰,越来越浓的,伤心、失望、悲惨,搅得看不清他眸心的颜色,只有凄黯的酸楚苦涩,在雾气中如沸水翻滚,倾倾欲出,“滚,云棠,你快滚,我不要你碰我,滚开,你不要碰我。”冰冷而疏离的语气瞬间击中云棠的心,云棠错愕的望着锦公子,慢慢地收回了手。
锦公子俊美脸颊微侧,长发甩出悠悠弧线,他的眸光也在瞬间转过几回,那目光冷得吓人,一股无法抑制的深重怒气夹带着失望从他的心底涌起,又被他强自按捺住,尽量用平静的语调开了口,“云棠,你不是笨人,你自己斟酌些,好自为之吧。”
云棠不知为何,莫名心虚的低下了头去,可即使垂眸,也能感觉出锦公子阴鹜森冷的目光,只是那么一刹那的犹豫,他又重新抬起了头,“锦公子。”他觉得出锦公子有在生气,却又弄不清他在生气什么。“我可曾说错了什么,让锦公子你不愉快了?”
锦公子嘴角抽搐了几下,“你没有!”他低喝了一声,他的声音清脆而冰冷,带着孤独感,毫无生气,透着无尽的迷茫。他半眯起眼,似乎在打量着什么,如冰似刀刃的眼神游走在云棠全身,眼底的阴霾已经泄露了他此时内心的愤怒,冰如刀刃的眼神仿佛能将一切都冻结,“云棠,既然无关,又何来相关呢?罢了,只不过是我庸人自扰而已。”
云棠感觉到锦公子眼光很冷,好像刺手的冰刃,他几乎可以肯定确实自己有什么地方惹了他,“我不知何处得罪了公子,还请你多多海涵。”
月亮云躲到了尽头,风过处,干枯的花瓣落叶依然在风中寂寥飞舞。锦公子低下眼眸,明眸微敛,浓墨般的狭长睫毛微微颤动,好像是欲飞却已经折断了翅膀的蝶,白皙的脸,白到半透明的肌肤清清浅浅,淡天琉璃般不真实,在月色下如玉石般透明,仿佛那黑夜里盛开的花朵,有着风吹不散的悲伤的香味,却带着最诱惑的姿态。这样美丽的人,仿佛根本不该属于这杂乱的尘世之中……过了好半响,他嘴角微微翘起,幽幽开了口,“一切自知,一切心知,月有盈缺,潮有涨落,浮浮沉沉方为太平。执着如渊,是渐入死亡的沿线。执着如尘,是徒劳的无功而返。执着如泪,是滴入心中的破碎,破碎而飞散。”锦公子蓦然勾唇,眸光湿亮,僵硬而又迷惑人心的笑容,“人生如梦,我本过客,何故执着,且看花落,与君两忘,水烟里。回首百年空。”如哀哀叹息般的话语,缥缈无依如自天际之外传来,幽幽响在耳畔,云棠惊讶的看到他那双眼眸流走着妖异的光彩,完美无暇的脸孔好像笼上一层淡淡的烟缭,此时的他充满着一种无力的忧伤,这种忧伤有一种感染力,无声的浸润,象雪落在手掌上就化成水。
云棠微微蹙眉,心中竟因他的话,轻轻的,轻不可查的,颤了一下。不待他反应过来,锦公子已经绝然离去,只有失去大树束缚的落叶静静地坠落在尘埃中,一阵微风匆匆掠过,那落叶用尽最后的力量紧紧抓住风的羽翼……最终还是翻腾了几下,落在了一片尘埃中。
云棠一面记忆纷乱,一面已经告别了缠人的西凛,出了凤楼。其实这些天,云棠给云妆的问安信一直都没有间断过,其实这段时间,他心底的事很多,除了傅染,还有云婉,因为杨瀚的事情,云棠愈发的不放心云婉。
云妆说话素来算数,说一不二,她绝对按照她说的做,不会折磨云婉,然云婉到现在底怎么样,是否安好。想来想去,云棠还是无法放下心来。这么久了,云妆和凤宫一直都没有任何的消息,也不跟自己联系,或许是云妆在考验自己什么。想到云妆说,“从今日你便成家立业了,你以后再有什么事,都要自己担当了!”他心里的刺疼愈发尖锐了,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他明明是为了云妆才答应成亲的,怎么成亲反倒让他们疏远了。还有,他三番五次的飞鸽传书依旧没有得到云妆任何的回复,云棠除了有些担忧,还是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