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朝义心里一凉,这些士兵也要走了。他无可奈何地大骂:“田承嗣这个老贼误我!”
士兵走了大半,史朝义带着剩下的人一个一个城邑求援,这些城池却都大门紧闭。终于,史朝义心灰意懒,在一个树林中上吊而死。前来追赶的李怀仙砍下他的首级献给唐军。
763年,史朝义亡,至此,安史之乱结束。
一个“安史”倒了,更多的“安史”站起来了
史朝义死了,安史之乱终于结束。李豫的心却放不下,在朝廷上,解决战争后的问题远比打仗本身更棘手。
战争给帝国以毁灭性打击,从河北到关中,民生凋敝,受灾最严重的河北河南地区千里无人烟、城阙尽毁。江南地区又爆发起义,使朝廷更加狼狈。
安史之乱持续近八年,唐玄宗李隆基和唐肃宗李亨都已去世,内廷动荡,李豫迄今还没有将大权抓在手中。
百废待兴,战争的余波还一浪浪打来,让想要着手重建帝国的李豫不得不瞻前顾后、踌躇不前。
首先要面对的是功臣们的封赏问题。有显著功勋的武将们一封再封,那些投降的叛臣该如何处理?
在安史之乱的最后阶段,史朝义手下的田承嗣、李怀仙、薛嵩、张忠志等人投降唐朝,大大加快了战争结束的步伐。这些人都是河北地区手握重兵的将领,如果剥夺他们的兵权,他们很可能狗急跳墙,再反一次;如果让他们担任原职,李豫又不太信任。今后中央能够管理他们吗?
地方士兵不服管,这个苗头早就出现了。
在李光弼被罢免副元帅之后,朔方军曾闹过一次大罢工,理由是朝廷发的军饷太少、赏赐不够。士兵们嚷嚷着要朝廷尽快发工资,在罢工期间,他们不练兵也不上战场,朔方军的一切行动暂时中止。当时唐肃宗李亨病得奄奄一息,勉强下旨吩咐郭子仪带着赏赐前去朔方。已经卸任的郭子仪,接到任务立刻去朔方安抚士卒,士兵们拿到钱,给老上司面子,才继续上马打仗。
地方军成了个人军,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如果这样的军队多了,大唐会再闹几次安史之乱。朝廷上的人已经议论纷纷,不少人担心节度使势力由此更大。程元振、鱼朝恩等人趁机数落节度使的不是,更有文官上表,劝李豫留意武将们的动向。
正在这时,带领大军平定史朝义的副元帅仆固怀恩发来一封奏折,力保田承嗣等人,劝李豫体恤功臣,让他们为己所用。
军队还没班师回朝,仆固怀恩就已经发来善后通知。鉴于仆固怀恩长期以来的忠诚表现,李豫对他很信任。
最主要的是,大唐现在已经元气大伤、奄奄一息,再也打不起仗了。只要能尽快结束战争,姑息几个降将就姑息吧。
不单李豫这样想,朝廷上的大臣们也这样想,他们一面担心这些降将今后会对朝廷不利,一面想要尽快结束战乱。想来想去,还是贪图安逸的念头占了上风。
最后,田承嗣被任命为魏、博、德、沧、瀛五州节度使;李怀仙仍为幽州、卢龙节度使;张忠志被赐名李宝臣,统领恒、定、易、照、深、冀六州;薛嵩为相、卫、邢、洺、贝、磁六州节度使。这些曾经给大唐帝国带来巨大灾难的将领没有得到任何惩罚,仍然占着土地,握着兵权,继续在地方一人独大。
李豫的一个决定,给未来的唐朝种下了灾难的萌芽。经过大动乱的王朝今后又将因李豫的一时姑息,经历更多灾难。
至于仆固怀恩信誓旦旦地保证这几个人的忠诚度,也有他个人的目的。
仆固怀恩最怕失去自己的地位。胜利在望,他开始谋算后路,谋算来谋算去,他想到了“与其他节度使联合起来钳制中央”这个办法。他仍然是李唐的忠臣,但老李家倘若亏待了他,他就可以联合其他节度使,对中央形成武力威胁,这就是他的算盘。他为投降的军阀争取权力,然后与他们互为表里。
有眼光的大臣看到了军事力量的分散。大唐刚刚胜利,就恢复了安史之乱前的藩镇状态,甚至比安史之乱前还要糟,现在的中央没有强大兵力控制地方。郭子仪和一位叫独孤及的文官极力反对,他俩希望削减藩镇的力量,或者干脆取消藩镇。
这建议得不到皇帝的支持,也得不到大臣的响应。
很快,郭子仪又被鱼朝恩告了几状,身上的职位被剥夺,只拿了一个主持修建陵墓的闲职。郭子仪深得为官之道的精髓,二话不说就去当监工。
安史之乱后的唐朝行政格局再次露出雏形。田承嗣等人和仆固怀恩一样,都有对抗中央的意思,他们互相结为姻亲,互通消息,又和淄青节度使李正己、代替李忠臣出任淮西节度使的李希烈联成一气。至此,幽州卢龙、魏博、成德,淄青、淮西等地均由节度使控制,大唐强有力的中央领导能力开始丧失。
李辅国的末日到了
在藩镇问题上,李豫实力有限、急于求成,没有作为不说,还为未来的大唐捅了不小的娄子。但在对内问题上,李豫充分显示了一个君王应有的素质,稳、准、狠地开始清算李辅国这个朝廷败类。
唐肃宗李亨死后,李辅国实现了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他左手握着禁军兵权,右手拿着天下大权,还以一个太监的身份当上了中书令。
在武则天一朝,小白脸是最有前途的职业之一;在李隆基一朝,当个艺术家也能有不错的地位;到了肃、代时期,太监为人们展现了高薪的可能,太监竟然还能当宰相!
大臣们不敢期望李豫能给李辅国点颜色瞧瞧,这个皇帝在太子时期,就以“听话”闻名,听皇上的话、听皇后的话、听大臣的话。现在当了皇帝,对李辅国更是听话得不像话。每天看到李辅国,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尚父”。无论有什么事,都恭恭敬敬地跑到李辅国面前,问“尚父有何意见”,简直就是当年那个遇事便要问“公主怎么说?三郎怎么说”的李旦!
皇帝如此窝囊,大臣们也只能对李辅国言听计从,有什么事不用问皇帝,直接问李辅国就行。李辅国被众人奉承得飘飘然,越来越没有当初的危险意识。在他看来,皇帝会一直对他恭敬下去,大臣会一直对他奉承下去。
而那个“窝囊”的皇帝冷眼旁观,见李辅国的戒心一天天松懈下去,他开始偷偷拉拢另一位大宦官程元振。
程元振把张皇后的计划告诉给李辅国后,成了李辅国的亲信。代宗即位,他也是拥立功臣之一,成为右监门将军。渐渐地,他也对自己的职位产生不满,有了取代李辅国的念头。察觉到他的心思,李豫主动示好,给了他不少官职。首先是行军司马,这是以前李辅国担任的职位。然后又命程元振为统领禁军,李辅国把他当成自己的下属,没想到一不留神,兵权竟然被程元振夺走了!
李辅国慌神了,代宗却没给他反击的机会。接下来,李豫命左武卫大将军彭体盈代替了李辅国的宫中职务,又命右武卫大将军药子昂代替了他的判元帅行军司马职务。李辅国刚想骂李豫过河拆桥,李豫就命人在宫外建了座豪宅赐给他,命他去宫外居住。
这样一看,李豫好像又不是要置他于死地。李辅国以退为进,上书请求皇帝解除自己的官职,李豫却传来圣旨,封李辅国为博陆郡王。
李辅国被李豫的反复无常搞糊涂了,他知道李豫这孩子一直以来都稀里糊涂,比谁都好应付,也许李豫真是糊涂了。
第二天,李辅国惴惴不安地去了中书省,探听一下朝官们的口风。中书省门卫板着脸说:“尚父已经被皇上罢免了宰相的职务,不能进去。”
李辅国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李豫这个小王八蛋,竟然敢耍他!
李辅国转了一圈,哭天抢地地大叫:“老奴侍奉不了皇帝,今天就去地下侍奉先帝吧!”——也不知道李亨还肯不肯要他。
刚喊完,李豫派的人就过来对他百般劝慰,说皇帝怎么会不知道您的功劳呢,皇帝只是怕您太辛苦了。李辅国被李豫耍得一愣一愣的,满朝文武险些笑掉大牙。
看来,所有人都小瞧了这个皇帝。
见识了李豫的厉害,李辅国不敢再闹,只好辞官回家。反正他年事已高,手中金银财宝无数,就安享富贵生活,做个闲人吧。
李豫哪里肯让他清闲,想到弟弟建宁王因他而死;想到自己继位之初这个人对自己的态度,一国之主的眼里哪能容下沙子,他恨不得把李辅国千刀万剐。
想杀李辅国,又害怕舆论指责,毕竟这个太监有拥立两朝皇帝的功劳,而且现在已经离开朝廷,再拉出来治罪,名不正言不顺。怎么才能除掉他呢?
李豫太厌恶李辅国了,只要想到李辅国还活着,他就厌恶得吃不下饭。这天干脆命人找了一刺客,装成盗贼进入李辅国家行刺。
第二天,李辅国的死讯传遍朝廷,大臣们简直想要开个庆功宴。皇帝李豫却一本正经地为李辅国安排了葬礼,大臣们又不明白了,杀死李辅国的人难道不是皇帝派去的?皇帝怎么还一本正经地追赠李辅国为太傅?
等到李豫公布了李辅国的谥号,大臣们哑口无言,李豫给李辅国定下的谥号是一个“丑”字。李豫对李辅国一耍再耍,剥夺了官职,要了命,盖棺论定的时候还要刻个“丑”,可见仇恨深到什么地步。
今后的历史会证明,代宗李豫的脾气比肃宗李亨还要好。他唯独对李辅国赶尽杀绝,大概是因为太过怀念那位早逝的、一心为哥哥着想的建宁王。
李豫靠一招借刀杀人除掉李辅国,在今后的执政岁月中,这一招成了李豫的必杀技。这位看似老实的皇帝总能在别人不防备的时候当头一棒。值得注意的是,李豫不是昏君,脾气超好,只要不碰他的底线,他对大臣们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国家处于重建时期,万事从简,他实行了一种宽松的统治。
本以为杀掉李辅国,灭掉史朝义,从此就会天下太平,没想到被李豫一手提拔的程元振比李辅国还要难缠。这个程元振一掌权,就做了几件事,让满朝文武刮目相看。
又一个“李辅国”
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刚死,后浪就来。程元振这个“后浪”比李辅国更嚣张。
他接替李辅国后,首先弄死了一位叫来瑱的功臣。
来瑱,就是当年李亨派去监视永王的节度使之一。这位将军是邠州人,年少时就有大志,也是文武双全的人物。在安史之乱中,来瑱身先士卒,杀了不少敌人,唐军和敌军都称呼来瑱为“来嚼铁”,可见这个人钢筋铁骨、宁折不弯。
正直的人不怕前方的敌人,就怕身后的小人。安史之乱后期,来瑱开始犯小人。
当年李亨用李光弼代替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朔方军人不服,想要上表请李亨换回郭将军。有人劝说:“武将带头要求换将,皇帝会怀疑郭将军,郭将军待我们恩重如山,我们不能让他陷于不义!”
事实证明这种说法是正确的,来瑱就曾吃过这个亏。
当时来瑱镇守襄州,李亨招来瑱入京,将士们怀念来瑱,便集体上表请李亨顾念士卒情绪,将来瑱留在襄州。李亨一看奏折,心里就忍不住嘀咕,这些士兵只知来瑱,不知天子,难道来瑱在地方树立私恩?
皇上起了疑心,大臣们也开始打小报告,小报告打得最欢的人叫王仲升。
王仲升和来瑱有夙怨。三年前,王仲升被敌军围困,来瑱不知是抽不出手,还是对王仲升有意见,在襄州见死不救,最后王仲升被敌军擒获。
王仲升大难不死,回到朝廷后,一心要找来瑱报仇。刚好程元振因为来瑱不肯与他结纳,暗中恼怒,想要算计来瑱,因此这两个人一拍即合。
对朝臣来说,想要构陷一个有威望的武将太容易了。在肃宗时期,李亨就曾忌来瑱功高,暗地里削他的职位。父亲不放心的人,代宗李豫也有些忌惮。好在代宗脾气好,看来瑱老实,反倒升了来瑱的官。
这举动吓到了程元振和王仲升。王仲升一不做二不休,上书诬告来瑱谋反,证据“确凿”。当年王仲升被围困,来瑱按兵不动,致使他被敌军俘虏,三年才能重归大唐。这就说明来瑱与敌军勾结“确定无疑”。
王仲升信誓旦旦,程元振日夜打小报告,本就对来瑱有些芥蒂的李豫发怒了。
李豫和李亨一样,要么不发怒,发怒就要人命。他火速发了一道诏书,责备来瑱“莅职蔑闻于成绩,登朝虚美于崇名”、“久淹江、汉,或频征不至,或移镇迟留,实乖堂陛之仪,爰及干戈之忿”,最后,来瑱被贬到播州,没多久被赐死,家产被抄。
一位功臣说被赐死就被赐死,满朝文武震惊。
程元振想要对付的不只是一个来瑱,和他有过节的,他统统不放过。宰相裴冕经常违逆他,他便找了个罪名让李豫贬了裴冕。同华节度使李怀让得罪他,他又在李豫耳边吹风,李怀让害怕谗言,偷偷自杀。
走了李辅国,来了程元振,满朝文武仍旧害怕一个太监。
擅杀武将的影响更为恶劣。安史之乱刚结束,武将们还没班师,就听说来瑱被杀,唇亡齿寒,他们对朝廷、对李豫这个皇帝越想越不放心。
来瑱被杀了,下一个是谁?
武将们这样想着,同时伸手擦掉额头上的冷汗。
这些事,李豫并不知道。他也在焦头烂额,走了狐狸来了狼,程元振手里还掌握禁军,李豫奈何他不得。
那时安史之乱刚刚结束,唐代宗正处于帝王实习期。他的帝位坐得也不安稳,广德元年(763年),吐蕃兵趁乱前来攻打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