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陈思敏再没合上眼，想睡但不敢睡。那一阵子，惊恐与愤怒远远大于悲伤与凄凉，因此也哭不出来。给谁打电话呢？第一个想到的是王子明，随即否决：与王子明的爱情如同蹚水，越蹚水越深，她好不容易团成一团滚出来，可不想再去招惹那趟浑水了。打给蓝蓝和于凤吗？放一年前，陈思敏肯定这么干，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再想，打给她们也不好，大清早的，等天亮都要赶一两小时的车去上班，再说她们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平添担忧……
陈思敏收回思绪，瞅着那老旧的锁和纸糊的窗子，心里卡着一块疙瘩一样难受。
晚上，蓝蓝和于凤过来探望，把门窗打量了一番，建议陈思敏快快把门锁换了。“窗户也别用纸糊了，换成玻璃的吧，管他钱多钱少，好歹可以买个踏实。”于凤是天生的生活家，在于凤面前，陈思敏就仿如刚刚才从天上坠落人间。
陈思敏感叹自从那个惊魂夜后，自个儿就没怎么睡过囫囵觉，失眠成了常事。每早醒来都困得要用手去拉眼皮才睁得开，好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似的，跟旧社会的劳工一样。赖床的习惯日渐严重，起床就成了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这也是一种罪过，对于为生活而忙碌的人而言，懒惰很容易让人自责。
按照蓝蓝和于凤的建议，陈思敏算计了一下经费后，在周末终于咬咬牙果断地把门锁换成新的结实的大锁，大锁还有新油漆味，窗户也装了钻石玻璃，透光不透明，再加个美美的双层窗帘。这一换还真管用，睡觉踏实多了。生活质量和安全感有关，在安全的房子里，人的睡眠质量都不一样了。
接连几天都是自然醒，让陈思敏有点小小的喜悦，心里也不那么焦虑不安。今天有个重要会议，陈思敏早早起床，她匆匆忙忙洗漱完毕，接着出门，赶公交，下公交，买早餐，吃早餐，挤进地铁。这都是每天重复演练的老步骤，人都快机械化了，有时候会想：人真的有思想吗？很庆幸，今天的地铁居然有空座位，这恐怕是早起的一点点好处。
车厢内大多是睡眼惺忪的人，脸色凝重。地铁内空气不好，待久了人容易犯困，陈思敏靠在扶手的柱子上稍作小憩。地铁在西单站停靠时，车子刹车稍急，旁边的小女生没站稳，一个趔趄，高跟鞋猛地扎过来，刚醒来的陈思敏反应极快地躲开了，这完全是潜意识在帮忙。瞧那鞋跟，尖细尖细，真要踩下去，指定是一个窟窿！
小女生马上抱歉个不停，脸蛋儿涨得通红，紧张得汗都流到眼角了。陈思敏没有怪罪的意思，便岔开话题：“你是去面试吗？”“你怎么知道？”小女生惊讶得张大嘴，一脸的疑惑。陈思敏微微一笑，“随便猜猜，呵呵。”扭转头去，不再继续话题。
也就是三年前，陈思敏就像那个背着背包清汤挂面的小女生，努力将自己装扮成办公室女郎，满怀梦想与慌张去面试。三年时间，却感觉过了三十年。别人都说，做证券公司管理人员的女孩格外现实，接触的人三教九流都有，有钱人最多，这是傍大款最方便的职业，可是，看着匆匆上下的乘客，陈思敏觉得失落极了，一股酸楚从嗓子眼冒出，哭又哭不出--想王子明了，想回家了，想那些嘴贱的女人们了。唉，宇宙洪荒，时间无涯。到站了--中关村站。
今天的会议要提前召开，作为刚升职的小领导，陈思敏不敢让自己迟到，一出站她就大步小步紧赶着，跟去打仗似的。北京早晨的太阳特别白特别亮，耀得人眼花。到了办公室，离开会还有半个钟头，几个老总都还没有到。陈思敏这才长舒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歇了会儿，而后到洗手间做了简单的补妆。补妆就跟做贼一样，上司若不期进来，那形象就毁了。
一切准备完毕，就等老总们到来，开会。
开完会搭车回家，陈思敏有点腻烦的感觉，胸口闷闷的。到南村门口，又见熙攘人群，卖菜的卖水果的卖十块钱三件的一律席地而坐，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生活气息极为浓厚。陈思敏以前是很不屑这些小摊小贩的，但是在南村住了几天，发现这些人真是太厉害了，什么都拿出来卖，无所不有，比超市都齐全，最主要的是，真的非常便宜。在这里住了几天，还真叫人没法不对他们产生亲切感。陈思敏在一个卖仿古小饰品的摊前蹲了下来，对珠宝首饰情有独钟的陈思敏捡起一对古铜色造型奇特的大圈耳环，左耳边摆一摆，右耳边晃一晃：
“大姐，这个多少钱？”
“小姑娘真有眼光，你戴着最好看了，这个可是真铜的--别人我都卖八十的，你要五十块卖给你！”
“五块！”
“五块我要亏本的！好了好了，你诚心要买的话我也不讲价了，十五块钱拿去！”
“五块！”
“十块，十块！你个姑娘长得这么漂亮，跟我一个老太婆计较成这样……”
“五块！”
“好了好了！唉，小姑娘太厉害了，砍得可真是狠啊！其他的你还需要吗？这个呢？你至少得挑两个吧！都五块一件卖给你……”
陈思敏的这套讨价还价本领还是于凤教的，于凤是最会精打细算的农村女孩，拿了毕业证才来北京，比陈思敏晚了一年，在昌平郊区的一个四合院住了近两年了，对各种摊贩都有一套对付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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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敏捏着耳环乐滋滋往回走去，跟人擦肩而过时，不知道怎么碰了一下，耳环掉到地上，变成了两半--买的终究没有卖的精。陈思敏一脸可惜地捡起来自言自语道：“唉，不知道用胶水粘一下还能不能好，难得在地摊上找到个自己喜欢的造型。”
越往里走人越少，也越冷清。天色已晚，自从上次在拉面店听了那几个大汉的对话，陈思敏一进胡同就觉得有些异样，总觉得后面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为了安全起见，陈思敏在电脑包外面套上一个黑色的大环保袋，一手拎电脑，一手拎挎包，想想，挎包也不便宜，万一这里有人识货，也会认为她是个小富婆，于是将挎包也塞进大环保袋。瘦瘦一个人，大大一挎包，走过一个杂货店的玻璃门时，停下来往里一瞧，包包几乎有半个人高：“唉，真像个行为艺术品！”陈思敏最近几乎成了自语狂，也难怪，出了办公室的大门，几乎都没有交谈的对象。想着自己的窘态，陈思敏倒是忍不住笑了。她凑近玻璃门细看自己的脸是不是脱皮了--不对，斑驳的玻璃门照出一个模糊的身影，陈思敏不敢回头，她感觉是某个人，但是又看不清楚，同时有些不相信，今天没有戴隐形眼镜，想着从挎包里掏出眼镜看个究竟，可越是慌张越是找不着。正在懊恼中，那人居然走近了，并且开口：“敏敏--”
是王子明，这个几个月都不曾走出小区的男人不知道怎么找到这个地方了，手里还拿着一束玫瑰花，天知道上一次陈思敏接到他的花是多久前的事情了。
陈思敏虽然心里有些讶异，但没表现出来，一边领着他往出租屋走，一边在想，是谁告诉他的呢？那几个女人绝对不可能告诉他的，别的人，谁会知道我搬到这里来了呢？到得屋内，陈思敏还是不冷不热的，招呼他坐下，没有买水杯，便把漱口杯里的牙刷拿出来，没有买水壶，从兜里的矿泉水瓶里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的小桌上，将床上的衣服往里推一推压一压，给他挪出个地儿放屁股，然后拿起一个昨天花五块钱买的大红脸盆准备出去打点井水给他洗脸，正欲出门，一直闷不吭声的王子明猛地屈膝一跪，扑倒在地，紧紧抱住陈思敏的双腿，而后是无声的哽咽，宽厚结实的肩膀颤抖不已。陈思敏强忍的泪突然就下来了，这个七尺男儿，真不是个孬种，可是，在一起那么多的纠结与争执……
痛哭后，花了半小时稳定情绪，陈思敏跟他谈了自己的想法：“我们两个人还是分开住吧，对你也好，对我也好……一个人的时候，是另一种状态，虽然也会孤单，但是可以比较独立地思考一些事情。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快三年了，朝夕相处一千多个日子，也该给彼此放放假了……”陈思敏边说着边摸出手机看时间：“八点半了，最后一班车是九点，我送你去搭车吧！”
王子明一直都默默地听着，间或背过身去擦眼泪，听说要送他回去后一动不动。陈思敏叹口气起身拎了挎包一定要送王子明出去。王子明本是打算在这里过夜的，见陈思敏实在没有这个意思，便怏怏跟在后面，走出胡同，相对无言地在站点等了十几分钟，上了公交车。郊区人少路宽，末班车呼啸而去，陈思敏的眼泪又下来了，反正人已经走了，路上也没有认识的，哭死都不伤面子，于是一路飙着泪回去。
第二天，公司有活动，陈思敏搭末班车回来的，进院子时发现王子明居然蹲在门口等，手里还拿着一把薰衣草。陈思敏顿时有点站不稳了：生活真是一把杀猪刀，曾经那么意气风发的少年，居然有一天如同一个捡垃圾的逃难者，蹲在门口……已经晚了，打车太贵，只能让他留宿了。洗漱完毕，将床上杂乱的衣服往里压一压，挨着躺下，王子明伸手来摸陈思敏的手臂，被推开了，然后两人各怀心思地背对背躺着，很久很久……
很久后，王子明突然开口说：“我昨天是在你公司门口等你的，看你上车了，赶紧打车跟上，可算追上了。前天偷偷跟你坐的一趟车，实在太挤了，一转眼居然没看到你在哪站下车的，坐到人都下完了，居然找不到你了。我当时特别害怕，我就觉得你突然从我眼前凭空消失了，跟做了一场梦一样……”
王子明又说：“我每天看到蓝蓝和于凤的QQ亮着，都想跟她们说话，想打听你的消息，可是都没能鼓起勇气，我是太让你们失望了，我以为你跟她们住在一起的……后来习书告诉我不是，他也不肯告诉我你的地址……”
王子明接着说：“你还记得我那个老同学覃子吗？我打算去他的外贸公司看看，他那里缺人手，或者我能做点什么……”
陈思敏开口了：“今天公司迎新活动，被老总拉去跟新人喝了点酒……早点休息吧。”
王子明马上回道：“以后尽量推开，女孩子喝酒还是不好的，我又不在你身边。”
最后一句话，陈思敏颇觉突兀：你当我就这样原谅你了吗？我可没有认为我们就此和好了。
当然，这话埋在心里就好了，失业的人，肝火旺得很，自尊心强到不容置疑。虽然陈思敏平时也没少刻薄他，可是，对这个男人，陈思敏总有太多不忍，谈话也就在陈思敏的胡思乱想中打住。
而后王子明隔三差五地过来，给陈思敏送来大棉被，给陈思敏买了暖手袋，给陈思敏做好饭等着她下班……
一个月后，陈思敏还是搬回去了--轰轰烈烈搬出来，偷偷摸摸搬回去。
男女之间的爱情，就是一笔糊涂账，不是赏赐便是惩罚，更多的时候，赏赐兼惩罚。
三年前，陈思敏满心欢喜地感谢上帝让她遇到这个人。那时候为了寻回挚爱着的前男友，陈思敏独自一人来北京打拼，在校友群里碰到同系的学长王子明，他早已跟随表舅来北京做电子产品销售，因为英语说得顺溜，在表舅的支持下，自己很快开了外贸公司，倒是做得风生水起的，很快成了同年级北漂里的首富。风度翩翩的外贸公司老板王子明，不仅亲力亲为帮陈思敏打理一切居住琐事，还托朋友给美丽雅致的小学妹介绍了工作……时间真是个迷宫，眨眼三年，野心勃勃的陈思敏已经从小业务员爬到了管理层，可王子明却一落千丈。此刻，陈思敏又怀疑上帝是不是派这个人来惩罚自己的。为什么只有他可以让自己欢欣雀跃，同时也给自己最深的痛苦？为什么倔犟的自己，偏偏愿意为他变得毫无原则？那些至亲挚友的肺腑忠言也罢，多少名言警句都不再起作用，她就是离不开、逃不掉，仿佛上天早就下好了套。天不怕地不怕如同女版孙悟空的陈思敏，偏偏就是跳不出这个颓废男的五指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