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纵队干部被这大胆的战略决策震动了,互相交换着眼色。这些高级将领有的几年,有的几十年跟随刘邓东战西征,他们常为刘邓那计谋深远、纵横贯连、统揽全局的大军事家的风度和才华折服。刘邓恰如两位造诣极高的导演,气魄非凡地导演出诸多震惊中外的战争活剧。现在刘邓又接受了新的“剧本”,各纵队首脑们将要在这个新“剧本”中担任难度极大的角色。他们很兴奋,同时也感到压力……
邓小平点燃了一支烟,用目光扫了一下会场:“同志们,毛主席的这个战略决策在去年打平汉战役之后就有了,那时条件还不成熟。到了今年年初,毛主席又准备动这一招棋。自三月之后,蒋介石重点进攻的态势已经摆好了。毛主席不再犹豫,指示我们六月一日前休整完毕,十日前渡过黄河,向外线进击。我们根据部队和敌人的情况,请示了中央,把渡河推迟到六月底……”
刘伯承用手按按眼眶,接道:“实行战略转移,是解放战争的一个重大转折,是具有历史意义的事件。同志们不要把这次渡河与以往的出击陇海路等同看待。渡河之后,实施战略反攻的方式不是逐城推进,而是跳跃式的。我们要大胆地把敌人甩在后面,长驱直入,跃进到敌人的深远后方去!”
邓小平指着地图:“你们看,大别山这个地方,就像孩子穿的‘兜肚’,是长江弯向南面的一个突出部。我们跃进大别山,就可以东胁南京,西逼武汉,南抵长江,驰骋中原!”
纵队首脑们惊愕不已。邓小平接着说:“大别山是敌人的兵库、粮库、财库,也是战略上最敏感的地区。‘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蒋介石必然会调动进攻陕北、山东的部队回援,同我们争夺这块战略要地。这就恰恰可以达到我们预期的目的——粉碎敌人的战略进攻。当然,这样一来,我们的担子就会重了。不论是在跃进途中,还是到大别山之后,我们都会遇到很多困难,甚至是意想不到的困难……”
刘伯承:“自古人们只知三峡为川江之天险,我们四川人却都知道天险之外还有一个险关,就是道士关。道士关两山夹一水,山高水急。船行到这里,只有瞄准向峡里冲,稍一歪斜就会船覆人亡。道士关的山岩上刻着‘冲我来’三个大字,向每一个经过它的人挑战。勇敢者朝它冲过去,平安无事。怯懦者呢?稍一犹豫,就会被迎面扑来的激流旋涡吞没。我们现在就要冲‘道士关’了——只能向前,不能退后,半点犹豫都不能有!”
刘伯承对南征行动作了具体部署。野战军决定出动前在鲁西南先打几仗,以减轻南下的负担。
4
南京,蒋介石的官邸。
此刻,小客厅里坐着一位外国客人,他是蒋介石的政涯密友,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日前,蒋介石飞北平主持召开军事会议,没几天又匆匆而归。他急于会晤这位大使。
“大使先生,国民政府的第六次国务会议将通过‘戡平共匪叛乱,扫除民主障碍,贯彻和平建国’的新方案。这个方案是大使先生过目了的,我就不多说了。政府现在的困难在于……”
司徒雷登凝视着蒋介石。
呷了口白开水,蒋介石继续他的话题:“困难在于落实这个方案不仅需要贵国政治上的支持,而且需要贵国经济上的……”
军机参谋匆匆走进,给蒋介石递上一份战报。
在节骨眼上被打扰,蒋介石十分不悦,眼皮也不抬:“念。”
参谋低声读了报文。蒋介石的眉毛一抖,目光电闪般地掠了一下军机参谋。司徒雷登感觉到出了什么重大事情。蒋介石把战报又看了一遍,然后不动声色地递给司徒雷登。
“哦!”司徒雷登惊呼,“共产党竟然突破了黄河防线!”
蒋介石用手绢拈着唇上的短髭。
司徒雷登不安地说:“刘伯承过河,无疑使局势严重恶化!”
“我们的军队正在抵抗。大使先生,形势没有那么糟糕。”
“蒋先生,我以为这是一个重大事件,‘六三○事件’!它可能成为一九四七年世界十大新闻中最醒目的一条!黄河防线,这条东方的马其诺防线,被攻破了!”司徒雷登说着,感情愈渐冲动,“蒋先生,您刚才说到经济,恕我直言,这是我最不感兴趣的问题。美国政府平均以每月三千万美元的军费、一千五百万美元的行政费支持着你们,难道这还不够慷慨吗?由于这个政府和军队自身的原因,看来前途黯淡!”
蒋介石急火攻心,但脸上依然平静如水。他太需要美国的支持了,不得不委翅伏足,以曲求直。蒋介石的平静使司徒雷登的发泄像击在橡皮墙上,这愈发使他愤懑。他正欲用更激烈的言辞击向对方,突然瞥见了蒋介石颤抖的手指。司徒雷登收住愤懑,动了恻隐之情。他和蒋介石毕竟有多年的交情了。
“委员长,我恳切地请求你理解我的处境,美国的纳税人是不允许将他们的金钱投入一个没有希望的事业的。目前唯一的办法是尽快结束一党训政,建立真正的民主社会,这也是中国的唯一出路。如果阁下及您的同僚能够实施真正的自由、民主,进行根本的行政改革,共产主义将会最有效地得以克服,美国的经济援助也会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否则……”司徒雷登对国民党的内幕太清楚了,他知道蒋介石要消灭共产党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样的劝诫在内战爆发之初,他就不厌其烦地一次、再次地提出。
“给大使先生换茶。”蒋介石唤门外的侍从。
端茶送客,司徒雷登懂得这含蓄的东方礼仪,他起身告辞。
送走美国大使,蒋介石神经质地尖声喊道:“挡不住共产党的进攻,我就自动下野!辞职引退!回浙江奉化!”
话音一落,官邸死一般沉寂。
蒋介石面壁垂手而立,半个时辰一动不动。之后,他叫通徐州的电话,语调显得十分平静:“墨三,黄河防线被突破,司徒大使先生对此很不满意。可以理解,他是个书生,打仗的事他不懂。这次失利并不意味着共产党的强大,只是我高级指挥官的疏忽,中了刘邓的诱军之计。墨三,你谈谈徐州司令部的敌情判断。”
顾祝同做了挨骂的准备,不料竟是一番和风细雨。他动情地叫了一声“校长”,说:“徐州司令部分析,刘邓把主力调至黄河南,与以往不同。过去是打了就走;现在兵分几路,不轻动。这必有大的企图,很可能是欲与鲁南、苏北、豫皖苏之敌相策应,合取徐州。”
蒋介石说:“对徐州的判断有一点是对的,而基本点是完全错误的。刘伯承作势犯徐州,不过是作势而已——他没有能力犯徐州。即使他真的攻下徐州,其真正目的也是配合山东,解脱陈毅,企图化解我重点进攻战略。战争之道,攻守两端,有先发制人,有后发制人。刘伯承过河并非坏事。我就在鲁西南以十旅之师攻其所惧,战而胜之,后发制人!”
七、势如破竹
一九四七年七月
鲁西南
1
刘邓大军第一纵队自孙口、林楼横渡黄河,一刻未停,随即以每小时二十华里的强行军扑向百里外的国民党军队“黄河防线”的中心重镇——郓城。
七月流火,广阔的大平原上无遮无挡。路上的土被晒得滚烫,战士的脚板蹭过去,一步一串白烟,整个队伍像走在烧红的铁板上。无垠的田野上,一人高的高粱散乱地倒在地上,已经枯萎。成群的乌鸦在啄食未成熟的黍米。棉花、绿豆、红薯、瓜藤皆被连根拔起,没有生命的藤蔓死蛇般盘踞在褐色的土地上。大群的苍蝇呼地飞起,呼地落下,嗡嗡嘤嘤,吮吸着已经溃烂的生瓜……
战士们都是庄稼人的孩子,庄稼对于种田人意味着什么,他们幼年跟在爹娘身后拾麦穗的时候就明白了。眼前这一片干枯的失去生命的高粱、豆子、瓜藤使他们心疼。
一个老汉坐在砍倒了高粱的荒地里,呆滞的目光一直望着急速行走的队伍。忽然,他往地上一趴,又滚又爬,拦住了一匹栗色大马——马上是第一纵队司令员杨勇。杨勇连忙下马。“给俺报仇哇!”老汉痛哭流涕。杨勇扶起老汉。
老汉叫韩起义,他指着荒野说:“高粱长高了,眼看穗子晒红。曹福霖的队伍来了,下了命令,限期五天,把大路两边五里和县城周围十里以内的高粱拔尽,违者按军法治罪……”
这里是大平原,大路像蛛网一样稠密,大路和大路之间不超过一里。这等于说,要把所有的高粱全部拔光。他们的理由坦白而简单:高粱隐眼,共军来瞭望不见,国军撤时也不方便。而且拔的还不止高粱,连谷子、豆子、红薯、瓜藤都得拔,因为这些东西“跑时绊脚”。
命令下了三道。第一道说:如果不拔,一棵高粱罚一颗子弹。第二道命令说:一棵高粱罚一支枪。第三道命令说:三天不拔就枪毙。韩起义老汉的五弟是硬汉,他说:“拔也是死,不拔也是死,就是不拔!”他带头不拔,于是村里有二十八户没有拔。结果在第三天头上,一家拉出一个男人,绑在一起,活埋在他们的高粱地里……
韩起义老汉哭得死去活来,他指着远处一棵独立的枯干高粱:“那是俺们作的记号,俺五弟他们就埋在那儿……俺们天天烧香,盼着你们早点过来解放……盼着你们报仇……”
杨勇安慰了老汉,跃马扬鞭,奔驰而去。
一会儿,口令传下来:“加快速度,天黑前赶到郓城!”
去年,部队也是这个时候来鲁西南的。这儿的老百姓和太行山的老百姓一样,亲得很。火热的天,他们冒着炮火把西瓜一直送到战壕里,堆得吃不完。妇女们给伤员洗血衣、喂饭;伤势重不能进食的,她们就挤出自己的奶汁一匙一匙地喂。第一纵队第二团的张玉楼就是这样被救活的。这次行军路过那个村,他向连长请假,执意要去看看那位大嫂。连长给了他十分钟。十分钟后他哭着回来了,说大嫂被曹福霖的兵糟蹋了,跳了井……
队伍无声地在鲁西南大地上疾进。
杨勇的日本种大洋马四蹄生风,扬起漠漠黄尘。
三十五岁的杨勇是湖南浏阳人。对鲁西南,他有着第二故乡的感情。抗日战争一开始,他就率部来到这里开辟根据地,出没于水泊、平原之间,与鲁西南的山山水水、乡里乡亲结下了生死之情。解放战争初期,他又指挥部队解放了郓城。这次渡河南下,郓城是第一关。出发前刘伯承曾指示:“郓城打得好坏,关系重大,直接影响到整体战略的实施。你们一纵不能有半点含糊!”
今年三月中旬,晋冀鲁豫野战军第一、七纵队合并,杨勇担任了合并后的第一纵队司令员。三月下旬豫北作战,第一纵队承担了攻歼黄河铁桥守敌、炸毁黄河铁桥的任务。这是豫北战役的关键一环。结果守桥之敌火力猛烈,执行任务的第一旅无法接近桥头,没有完成炸桥任务。新一纵首战失利,上下的挫伤和震动都极大。虽然经过战斗检讨、整顿休息,但整个纵队是否真正恢复了元气,能否重振虎威,还要看郓城之战……
“宋江河!”策马赶到杨勇身边的第一纵队参谋长潘焱喊道。
杨勇举目远眺,视野里出现了一条黛色的曲线。
潘焱感慨道:“河两岸的垂杨柳全没了,青纱帐也被砍了,只剩下砍不断的河水!”
杨勇无语。黑黢黢一片城郭浮动在日光的辉圈里,幻化的浮光雾影使城郭神秘幽暗,像神话里十六世纪的古城堡。
郓城到了。
2
鲁西南的农家院舍里几乎都栽种着一两棵石榴树,油绿的叶片,蓬茂的枝蔓,无拘无束。鸡叫三遍,天色微亮,石榴树上就响起唧唧喳喳的鸟鸣,欢畅得像一台戏。
刘伯承习惯黎明即起,第一件事,问警卫员天气;然后洗漱;再后就坐在院子里看书,一直到吃早饭。多年了,睡得再晚也照旧早起。昨晚上他掌灯校译《合同战术》,直到午夜才灭了灯。
邓小平也喜欢早起,冲个凉水澡,然后到村外做操、散步。
早饭后,邓小平到部队去了。刘伯承走进司令部。
李达正在敌情态势图上作标记。暑气还没有升起,他的鼻头上已经堆满了“福汗”。一过黄河,作战室的地图便换成了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垂地而落,挂满了四壁。
第一纵队包围郓城整整六天了,刘伯承迟迟未下攻城命令。
李达向刘伯承报告说:“顾祝同从山东战区调来了第二兵团司令王敬久,昨天上午八点三十分王敬久到达鱼台。”
“噢,王敬久,黄埔军校一期的。此人北伐、抗日都还是能打的。好嘛,顾祝同把他的心腹之将给我们送来喽!”刘伯承站在地图前,看着敌人的新态势,不由得发叹,“咦……”
李达知道刘伯承在想什么,接着报告:“敌人分东西两路,正向郓城方向进发。”
刘伯承拿起放大镜,指着东路敌阵:“七个旅一字排开,这叫啥子阵法?这个王敬久布的阵好蹊跷!”
“王敬久有勇无谋,外号‘王大炮’,他布不出什么妙阵。”
“不要轻看了这个人物。据说,他很喜欢跳舞,花样颇多。是不是把战场当舞场了?参谋长,你通知情报处,让他们把王敬久的情报汇总一下报我,要详细。”刘伯承的目光又投向地图。
李达把一张木圈椅放在刘伯承身后。他知道,司令员又开始“察敌城地,伺其空隙”了。此一站,不知要多少时辰。
出了门,李达又交代警卫员申荣贵,不要让人打扰司令员。
刘伯承拿着放大镜,一寸一寸地在地图上移动,口中喃喃自语:“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个王敬久,为何布这种阵法呢?”
地图上,敌军蓝色标记自南向北摆成一字纵队,使刘伯承大伤脑筋。他反反复复地寻找着敌人的战略弱点,汗水顺着斑白的鬓角悄然流下。突然,电击般的剧痛从眼窝向太阳穴、大脑纵深放射扩展,他用双手按住太阳穴部位,颓然坐在了椅子上。
申荣贵听到动静,进屋一看,吓得飞似的跑出去,叫来了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