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纵队第五、六旅也在激战中。第十六、十七团由羊山集西北实施主要突击;第十八团由羊山集街道向东突击。羊山集内短兵相接,巷战激烈。对手相当顽强,第十八团每占领一个碉堡都要经过激烈拼搏。
团长李开道指挥用十二毫米高射机枪平射打地堡,这种机枪威力大,压制地堡的火力很灵,几发子弹就能打哑它。李开道光着头,袖子高高挽起,棕色的脸膛被烟尘涂抹得横一道竖一道。由于不住地呼喊,嗓子嘶哑得几乎发不出音。
整整一夜,羊山集火光通明,杀声震天。拂晓时,羊山全部被占领,羊山集守敌也大部被歼,宋瑞珂的三个警卫连也缴械投降了,但是不见宋瑞珂。
俘虏交代,集镇东北一幢带院墙的高楼内还有残部。周发田旅长判断那是敌第六十六师的指挥所,宋瑞珂很可能在那里。他草草地写了一封信,让一个俘虏送去。这封信劝告宋瑞珂停止抵抗,如果投降,保证他的生命安全。
这时,第十八团一营教导员韩镜的报告证实了周发田的推断。韩镜说:“部队查明,敌指挥所就在镇子东北面的一座大楼里。”
周发田命令韩镜:“立即派部队攻打!如果宋瑞珂投降,就带活的回来;如果敌人反抗,就干掉他们。记住,宋瑞珂就是死了,也要把他的尸体弄来。我一定要见见这个宋瑞珂。”
一九九一年秋天,笔者在上海黄埔军校同学会上见到了宋瑞珂。谈起四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宋瑞珂回忆道:
“七月二十七日晚十二点多钟,羊山的制高点被占领了,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再守了。在这前一天,蒋介石还派飞机投来他的亲笔信。信中写道:‘羊山苦战,中正闻之忧心如焚。望吾弟转告部下官兵暨诸同志,目前虽处于危急之时,亦应固守到底。援军日驰夜骋,不时即到。希弟信赖上帝庇佑,争取最后五分钟之胜利。’
“我之所以坚持固守,希望正是在援军。可是二十五日已经到了冉固集的王仲廉怕钻刘伯承的‘口袋阵’,部队跬步行进,每天只走十华里,直到二十八日六十六师被歼还没有见到他们的影儿。王敬久近在咫尺,但除了一次次欺骗的电告,并不肯接近羊山一步。我当时已经认识到‘战不胜,守不固,非吾之罪,内自致也’。
“到二十八日中午,我给一八五旅打电话,电话不通;给十三旅打,电话线也断了。羊山已全部失去,羊山集东西已被突破,我知道大势已去。这时一发炮弹在附近爆炸,把我的头发烧着了。我拔出手枪要自杀,卫士金和甫一把将手枪夺了过去,说:‘师长,你死了,我们怎么办?’
“我心里很悲凉。仗打成这样,对不起跟随我多年的部下……这时候,外面的枪声越来越密集。我想,这仗如果继续打下去,无疑徒招更多的伤亡,便说:‘再打没意思了,你们哪个出去告诉解放军,我们不打了。’中尉龚振华站出来,说:‘我去。’
“过了一会儿,龚振华带进一个解放军指导员。我和参谋长以下的参谋人员、一个旅长、八个团长被生俘。当我们走出大院的时候,一个执行押解任务的士兵端着枪,很高兴地看着我,说‘师长,欢迎你’!我一看,原来是前几天投降过去的兵,身上的衣服还没换,只是去掉了帽徽和臂章……”
历时十二个昼夜的羊山之战胜利结束。此役歼敌一万四千余人,击落敌机两架,缴获野炮十二门、迫击炮十六门、各种小炮一百零二门,轻重机枪三百六十七挺、手提机枪一百五十八支、长短枪数千支,汽车三十六辆,电台七部,骡马四百多匹。
当宋瑞珂被押解走出羊山集时,第二纵队有个干部面滚热泪,愤恨难平,扬手打了宋瑞珂。事后,他很后悔,人家放下武器了,还打人家干什么?可是,当时他确实是难以抑制——多少好同志好领导负伤了、牺牲了。包括第五旅参谋长在内的团以上干部就有十五人负伤,营级干部伤亡三十二人,连以下伤亡更多。
一九八四年六月十六日,黄埔军校成立六十周年纪念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陈再道、宋瑞珂应邀出席会议。两位当年有过恶战之交的对手在数十年后又相聚了。
陈再道问身边的人:“听说宋瑞珂来了,他坐在哪儿?”
宋瑞珂闻讯,端着一杯红葡萄酒向陈再道走来。
陈再道端起一杯白酒迎上去。
宋瑞珂见陈再道手中的是白酒,转回桌旁,放下红酒,换上白酒。
两位将军走近了,止步,四目相对,同时举杯,一饮而尽。
谁也没提羊山。
十、抉择关头
一九四七年八月
南京 鲁西南
1
顾祝同的汽车一驶进蒋介石官邸,便感受到了节日的气氛。
晨风拂动彩旗,“庆祝山东大捷”“庆祝南麻、临朐大捷”,红纸黑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小礼堂外聚集着一群记者,忙碌而兴致勃勃。
郭汝瑰从车的前座回过头:“钧座,这是怎么回事?”
顾祝同摇摇头,目光茫然。两人满心惶惑地去见蒋介石。
南京的八月是最难挨的,总裁办公室黑暗而不通风,更是闷热难当。蒋介石一身戎装,孤寂地坐着,打禅一般,仿佛全不感知世间的冷暖寒暑。
郭汝瑰不由暗暗吃惊。
“坐。”蒋介石吐出一个字。
侍卫倒过水,退出去了。
“猥琐不堪,哪有打胜仗的样子!”蒋介石吐出一句。
顾祝同、郭汝瑰忙起身。顾祝同说:“辜负校长栽培。鲁西南丧失战机,一败涂地,学生有罪……”
“哪个讲鲁西南一败涂地?决战刚刚开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怎么就有了定局?!”
顾祝同怔住了,呆呆地注视着捉摸不透的总裁。不过是二十个小时,昨天总裁还在电话里大骂:“没血性!没志气!一个月不到,报销了我三个师、两个旅……无能……长此下去……党国要败坏在你们手里!”
面对着顾祝同、郭汝瑰,蒋介石继续说:“鲁西南不过是一时失利。而且,一不是因为共匪强大,二不是因为我们战略上的疏忽。王仲廉若如期赶到羊山,局面将大异于今日。他身为兵团司令,徘徊不前,顿挫士气,贻误战机……墨三,执行我的命令了?”
顾祝同答道:“报告校长,王仲廉已经着令撤职,押京法办;罗广文升任第四兵团司令。”
精明的郭汝瑰轻吐一口气。抬出一个王仲廉,一笔勾销了鲁西南的败绩,总裁的高明每每在这种时刻显露无遗。
蒋介石沉默片刻,话锋一转:“看到了?这里上下庆贺山东大捷,你们二位有何感想?”
顾祝同的思路早已乱得不成章法,嗫嚅了几声,话难成句。
郭汝瑰到底机敏、灵活,道:“主席英明。”
“嗯?”蒋介石看了一眼郭汝瑰说:“南麻、临朐,不可称大捷吗?”
郭汝瑰忙说:“当然,当然是大捷。”
南京距徐州虽然有三百公里之遥,但战局、战况每日三报;尤其进入七月以来,山东、鲁西南的情况每天直报蒋介石。蒋介石也几乎每天打电话询问战情、下达指令。山东守南麻的第十一师七月十七日被陈毅一部包围,经调兵遣将,四个师去解救,才免于被歼,这是事实。但这期间陈毅部的战略部署已发生变化,其第三、八、十纵队在参谋长陈士榘、政治部主任唐亮的指挥下进入兖州、济宁地区与刘邓呼应;第一、四纵队渡过泗河,也即将进入兖州、济宁地区;第二、七纵队则在诸城地区。蒋介石令陆军副总司令范汉杰率五个军在胶东半岛扫荡,接触到的仅是华东野战军的第九、十三纵队。郭汝瑰前日在电话里向蒋介石报告说:“鉴于目前山东陈粟部已在沂蒙山区化整为零,我并未求得决战。以五个军之雄力与其一两个纵队纠缠,零星小胜,于战局无补。”现在蒋介石又问他南麻、临朐是否算大捷,他还能说什么呢?
顾祝同自然也不想“敬酒不吃吃罚酒”,以他的老到,也不是不明白总裁在此时此刻大肆宣扬“大捷”的用意。正是因为深解校长之苦衷,顾祝同内心才更加难以平衡。鲁西南的惨败和同样不容乐观的前景使他忧心忡忡,引咎自责,深感愧对校长的垂青。蒋介石木然的表情、颤抖的手指撕裂着他的神经,使他第一次感觉到总裁的脆弱,比他顾祝同还脆弱。他还敢承认自己失败,而总裁……
蒋介石并不像顾祝同想的那么“脆弱”。尽管一个师一个军的覆没,但他的总兵力还远远在对手之上。那个穿蓝西装的美国特使魏德迈虽然对蒋介石不甚满意,但毕竟还在认真地进行考察。争取更多的美元和美国政府的支持,并非痴人说梦。他现在无须悲观。他要重锣响敲,重振军威,在鲁西南战场掀起更大的高潮,以推动全国各战场,扭转目前这种莫名其妙的颓势。
“墨三,”蒋介石把脸转向顾祝同,“如果说一个月前,刘伯承大举渡河南下不明其旨,那么现在全都明白了吧?”
顾祝同挪了挪身子,如坐针毡。这个仗他是越打越糊涂。如果说刘伯承意在攻徐州,那么攻下羊山后本可以顺势拿下金乡,直趋徐州。可是刘伯承却挥师北上,迅速退向黄河岸边的董口。如果说刘伯承过河只为了接应陈毅,那更不可能——陈毅数战之后确有重大伤亡,但远远未到混不下去的地步,而这一点总裁只凭战报是作不出正确判断的。陈毅部若真想去黄河以北,根本用不着刘伯承接应。那么刘伯承渡河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呢?顾祝同下意识地摇着头,猛然想起他面对的人,连忙停止摆动,说:“看来,看来还是接应陈毅……”
“当时你们徐州司令部判断是谋取徐州。我说不对,是配合山东,解脱陈毅,化解我重点进攻战略。现在证实了;陈毅借巨金鱼会战之机,让三个纵队偷渡河北;而刘伯承顾不得打扫羊山集战场,仓皇撤向董口,这企图再清楚不过了。”
蒋介石站起身,顺手打开电风扇。
“一不让刘伯承再返黄河以北,二不让陈毅主力与刘伯承相互策应。将刘、陈两部主力切作数段,分歼于黄河之南。要求各级指挥官必须坚定不移地执行作战方案,不为敌声东击西欲北故南之伎俩所惑!”
郭汝瑰突然问道:“究竟是欲北故南,还是欲南故北?到底是刘伯承策应陈毅,还是陈毅策应刘伯承?”
“嗯?”蒋介石的目光盯住郭汝瑰。
蒋介石很器重这个精灵般的郭汝瑰。他才思敏锐,构思大胆,常常独树一帜,为此曾一年三迁,官运亨通。有人向蒋介石密报,以关羽比郭汝瑰,暗示他“身在曹营心在汉”。蒋介石本是多疑之君,最容不得的就是有“通共”之嫌。他认真考察了郭汝瑰一番,未察到蛛丝马迹,乃以“高才招忌”论之,对其信任如初。
郭汝瑰接受了蒋介石射过来的目光,站起身说:“战略错误是一切错误的开始。总裁,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有必要反复斟酌。”
“胡说!什么战略错误?一个刘伯承把你们的视线全搅乱了。”蒋介石沉下脸说,“身为将帅最忌三心二意!既然敌人的企图昭然若揭,还有什么必要反复斟酌?”
顾祝同小心谨慎道:“总裁决策英明。刘伯承匪部经过几次战役消耗,目前正是疲惫之军。匆匆北撤,更说明其虚弱无力应战。我应急调部队前堵后追,按总裁作战旨意分段围歼之!”
郭汝瑰说:“可令罗广文率部直赴水堡,刘汝明部由菏泽向水堡,邱清泉部由表门向郓城,王敬久部由独山集向郓城。三天之后,即成合击之势。预料共军绝不致坐以待毙,自然按内线作战原则,集中兵力击破我国军一部。现在看来,王敬久兵力过于弱小,似应派部加强。”
这就是郭汝瑰,似乎在任何情况下,他的脑子里都有成套的方案。
“五十七师归王敬久指挥。”蒋介石肯定了这个方案,但一脸的阴霾仍不散去,“实在不行,我还有黄河!鲁西南一败涂地?大会战刚刚开始!继山东大捷之后,我还要庆贺鲁西南大捷、陕北大捷、东北大捷……”
侍卫官走进来:“主席,庆功会可以开始吗?”
蒋介石“唔”了一声,沉默几秒钟:“开始!”
2
雨敲打了一夜窗棂。
刘伯承伏在油灯下,在黄而粗糙的纸上写着:我们勉做毛泽东式的军人,在政治责任与任务需要上,必须从战争中学习战争。
天亮了,刘伯承吹灭油灯,重校《合同战术》译文上部的前言完稿。他没有一丝轻松感,匆匆站起,打开房门。
风雨飘摇,院子里的石榴树枝丫摆来摆去,落叶在深深的积水上打着漂儿。
连日滂沱大雨,正值汛期的黄河,洪峰一个接着一个。《中央日报》打着“黄河归故”的招牌,铺垫着炸堤放洪的舆论文章一篇接一篇。随着一个月激战而来的,是一场“破堤放水”和“固堤防洪”的紧张斗争。
刘伯承揉着嘣嘣直跳的太阳穴,走近门板搭起的床,但仍无睡意……
七月二十九日军委来电:
刘、邓,陈、粟、谭、华东局、邯郸局并告陈谢及彭,各电均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