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执着X情义X一钱
三人随着老妇来到曾明顺那桌旁边，马蔓丽本想插到二人之中，谁知老妇扶住黄逦和朱胜文的肩膀，一把将二人一左一右同时按在条凳上，入席就坐，惹得马蔓丽气不打一处出。看见这桌已经坐满，老妇才走开，满脸笑容地去招呼另外的客人。桌上有果盘有瓜子，席前打发打发时光，朱胜文抓起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观看周围。曾清平、蔡英武、张捷和等茶行干部坐了上席的一桌，临桌则是一位旁边有佣人打着小扇四十来岁的锦衣老爷等数人。曾明顺那桌上有罗如林、丁得喜、曾二棱和游山川等工友，而六位女孩子和饶春生、贺雨浓、蔡谐成则在自己这桌上。鲍瀚卿和鲍子奇则不住地在调度支应，清点人数，掐算时辰，忙前忙后。
说来真是奇怪，这烈日炎炎的天气，在院子中感觉竟然丝毫不热不晒，偶有清风徐来时，还带有淡淡幽香。朱胜文四下观视，又仰头察看，方才明白个中原因。初进之时尚未细察，原来这院子左右，各有一棵高约二十尺高的合欢花树，童童如盖，伸枝展叶，合抱一起，尽遮阳光，四下还种有数株桂花树，绿叶似碧，因此院外炙热，而庭院独凉。此时正是合欢花开之时，一柄柄上端品红下端米白的丝花小扇挂满树梢，如同粉云翳日，叹为观止。更奇的是这花香轻幽隐蔽，风不卷起，香不得闻。这时，朱胜文忽然对这屋主人完全改观，原来贫穷不仅不代表愚钝读不好书，而且也不代表粗鄙不知风雅。相反，也许一些官家、富商纨绔子弟，只是徒有富贵智慧风雅之表，实际愚钝粗鄙至极耳。
蔡谐成也深有感触，指着老妇，好奇地问左手的贺雨浓道：“你可知那位笑容可掬的老妈妈是谁？”
贺雨浓答道：“她老人家是子奇的伯母，鲍大人的娘亲。”
蔡谐成惊道：“哦!当真是应了那句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初时觉得她家穷，穿着破旧，但要仔细看来：她虽然穿着破旧，但干净整洁，并不懒散。瓦屋虽败，但一尘不染，必会持家；庭院格局布置，你看，这些合欢花树种植，遮阳蔽日，无不恰到好处，如若再待到八月之时，可想院中满树桂花繁似星，花香甜如蜜，可见老人家必懂植建；家宴虽然简单，桌凳虽显破旧，但安排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必能经营。说句大不敬的大实话：比我娘强得多了去!”
贺雨浓深有感触，赞道：“她老人家的能力与胸襟，可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鲍大人父亲肝病加重走得早，如若不是她老人家辛苦操持，替人缝衣纳布，左支右绌，勉强拉扯大一儿两女的话，任凭鲍大人再身负经天纬地之才，只怕早就活不下来了!虽然家境艰难，可是，伯母脸上从来就看不到失望，看不到难过，有的只是认真、执着和满脸的笑容。而且，伯母还烧得一手好菜，任是何等普通无奇的米麦食材，只要过了她的手她的柴灶，就能变得美味无比!小时总是羡慕鲍大人有口福，口无遮拦地经常在家里称赞伯母，根本没有顾忌爹娘所想，为此没少挨他们的骂!”
朱胜文点头赞同，不禁感叹道：“可见上天当真是再公平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所谓人之所失，必有所得是也。我家也挺穷的，可我娘怎么就没有伯母那么会烧菜持家呢？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也能有所得!”
贺雨浓笑道：“别急，别急!我们都还只是初生的牛犊，等有天长大了，角长全了，一切都做好准备了，机会一定会到来的!到时候，你可别让机会从你手上溜走哦!”
朱胜文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道：“嗯!”
说话的工夫，宾客已经到得七七八八。这时，忽然人头攒动，数人从院外而入，为首者俊朗端方，正气凛然，布褂瓜帽，三十来岁，手中提着一个鼓鼓的布包袱。后面跟着一个年纪比自己稍长几岁，斯斯文文但双目炯炯有神的后生，以及两个随从。来人快走到锦衣老爷旁边时，锦衣老爷面带惊色，立时起身，冲为首者一躬身，大声寒暄道：“嗬!什么风能把贺大人贺老爷从JX吹回老家啊？”
那位贺大人闻言朝锦衣老爷微微一拱手，笑道：“姚大人安好!堂堂父母官也拿贺某开玩笑!这不，二三十年的邻居也同做了天子门生，又同在江右为官，当然要来庆贺庆贺了!”
姚大人自嘲道：“你们这两邻居两发小倒是同气连枝得紧，秤不离砣，砣不离秤。前一位光绪三年丁丑科进士，后一位光绪六年庚辰科进士；一位署理JX永修知县，后实授九江府湖口知县，另一位则署理JX兴国知县。你们这今后更是前程无量，风光无限啊!唉!……哪里象我，区区一个荫监生，千辛万苦也只考了个举人，走到哪儿都得向你们进士爷鞠躬作揖，礼让三分。要不是借了吏部大挑的东风，再蒙制台李大人恩佑推荐，这蒲圻膏脂之地的知县肥差哪里会轮到我的份!”
贺大人笑道：“姚大人过谦了。姚大人要是没点治国理民的手腕，单单只靠李大人恩泽的话，怎能在蒲圻一干就是九年，连窝都没挪过？眼见的蒲圻百业兴旺，秩序井然，税捐无算，粮食满仓，百姓则安居乐业，忻乐太平，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岂无姚大人半分心力？”
姚大人感觉这话听得舒服极了，笑道：“靖楠老弟这口唇功夫见长了，夸得我都飘飘然不知羞愧了!抬爱!抬爱!”
贺靖楠笑道：“无瀛兄请坐，一会儿仔细尝尝婶娘的手艺，她那一手京山蒸菜可做得当真美味当真地道!”可见，这世间千穿万穿，唯独那马屁不穿，几句恭维话一出口，两人立马称兄道弟起来。朱胜文听来倒不以为然，只觉得这些当官的实在是满嘴跑马，没一句实话。
姚无瀛连连称是，坐在凳上。贺靖楠又和姚知县身旁的县丞、缉捕以及县学教谕汪大人及两位训导一一招呼，方才上前，与鲍瀚卿四目对视。二人缄默片刻，又大笑起来，伸出各自右手，重重击了一掌。鲍瀚卿眉目舒展，随即又拧，肃容道：“终于不负与你之约，现在我都还有飘浮空中不知所处的感觉。”贺靖楠笑道：“等你去了兴国，你就能回来地上了。百业待兴，税捐乏力，洋教兴盛，矛盾尖锐，哪方面都够你喝一壶的。咱们先不谈这个，总不能你还没赴任就把你吓得向朝廷请辞吧!哈哈，哈哈!”鲍瀚卿也觉逗趣，大笑起来。
贺靖楠向身后喊道：“良朴!”跟在他后面的斯文后生应了声，走上前来，从腰间怀袋中摸出一张银票，递给贺靖楠。他接了银票，交到鲍瀚卿手中，说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万勿推辞!”鲍瀚卿惊慌失措，连连辞受，说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大哥何必轻贱小弟？”贺靖楠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这一不是轻贱，二也非贿赂。常言道：父母在，不远行，然则为国尽忠，只能舍孝。你这一去兴国，婶娘独自在家，难道你还能让堂堂一位天子门生加知县老爷的母亲再象从前那样浆布绣被换点小钱度日？这五十两银子，一来请工匠翻修下老宅，二来置办些时新家具用品，三来备些米粮菜肉时令水果，再请子奇娘亲帮忙关照下，你也好在兴国心无旁骛地处理政务，考察农事。待过一年半载，官吏效命，商贾熟络，贼盗无扰，政通人和之时，你手上光养廉银也够在兴国置所宅第了，再将婶娘接与过去，母慈子孝，颐养天年。不知意下如何？”
鲍瀚卿感动得眼眶含泪，喉中哽咽，说道：“靖楠兄当真思虑周全，我之不如。想当初，我家徒四壁，文房四宝自是不提，连《四书》、《五经》都买不齐；每晚灯油奇缺，不能畅读，恨不得凿壁偷光，奈何与你家墙壁不连。这一切困难，如若不是你们贺家照顾，置办一应齐全，连贺家私塾都邀我去读；逢年过节，鱼肉整条整块地送来，棉布棉花总少不了，各种恩情数之不尽，又哪有我鲍瀚卿之今日!”说完，弯腿就跪。
贺靖楠瞬时大惊失色，立刻伸手托住他上臂，将他强行拉了起来，喊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何况你现在功名在身，非慈严祖宗、皇亲国戚不可跪，使不得，使不得!”身旁众人尽都出手帮扶。
鲍瀚卿身虽站起，但情绪依然未能平复，鲍母也在一旁偷偷落泪。围观众人亦皆感叹，鲍家无论为人母者，还是为人子者，均属不易，能够蒙开天颜，实为母慈子孝感天憾地所得。贺靖楠遍寻众人，上前将银票递入鲍母之手，拍了拍她的手，深表贺意。
待鲍瀚卿心情稍好，贺靖楠解开包袱，拿出四只画轴，展开摊在一张空桌上，拿出其中一幅示向众人。众人皆围住观赏，只见画中山水林木之间跪有五六位鹤发老叟，每人手中举着一个钱袋，递向围住的一位峨冠博带山羊胡须的中年人，中年人则左手推辞，右手则从其中一个钱袋中取出一枚铜板。一众人等顾盼左右议论纷纷不明所以，连姚无瀛也欲言又止，自顾自地摇头否定。
还是教谕汪大人见多识广，走上前来，面向大家，指着画中的中年人讲道：“此人乃汉高祖刘邦庶长子齐悼惠王刘肥后裔，后汉东莱郡牟平县(今SD省YT市MP区)人刘宠，以明经举孝廉，累官至司空、司徒、太尉，位列三公。画中典故乃是彼时刘宠官为会稽(今绍兴)太守，任上为官清廉，勤政爱民，惩治贪污，改革时弊，废除苛捐杂税，亲上河堤治水，深得老百姓爱戴。离任赴京述职路上，六位鹤发老叟拦住去路，谓其上任以来‘狗不夜吠，民不见吏’(《后汉书·刘宠传》)，坚持每人奉上百钱以供路资。刘宠再三推辞老叟却围住不放行，无奈之下，‘为人选一大钱受之’(《后汉书·刘宠传》)。而后行至今绍兴西小江时，将所收六钱掷入其间，谁知江水竟然由混变清(这当然是民间文人百姓想象而成，即使是真的由混变清也不可能是掷钱这个原因)。故后人称其为‘一钱太守’，并为其建祠祭祀，称作‘一钱太守庙’。又将西小江称做‘钱清江’，还在临江处建亭，取名‘清水亭’。”说完竖起右手食指，大家哦声一片。
贺靖楠伸出大拇指赞道：“还是汪大人博闻强识，通史数典!”说完将画轴卷起，放于桌上。众人皆以为然，鼓掌喝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