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辛未不说话，只是眨了眨眼睛。
“我……我还是想……”顾煜青想着措辞，他想将下午顾涯说的那一番理由拾掇拾掇再复述一遍，却不知道为什么磕磕绊绊一直说不出口。
“我知道。”叶辛未枕着顾煜青的一只胳膊，低声道。
顾煜青微微有些惊讶，“你知道？可是我还什么也没有说啊。”
“下午你和顾涯在外面的谈话，我听见了。”
顾煜青咳了一声，也就不再解释，只是在暗中将怀中人抱紧，“你和顾涯先走，在京城等我，等家里恢复过来，我会北上再去找你们。”
叶辛未只是兀自点头。
“阿青，”她靠在顾煜青的胸前，轻声道，“我有个预感。”
“什么？”
顾煜青的声音如同呢喃，两人这样紧紧相依，恰似一对患难佳偶，在卧榻上轻声耳语的情景让他们都生出仿佛已是老夫妻的幻觉，两人都各自咀嚼着这平淡里的点点温馨。
叶辛未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嗯……不记得了。”
顾煜青一笑，“原来是在调我胃口。”
辛未的眉头却皱的更紧。
——阿青，我有个预感，此番分别，再见就不知是何年何月。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顾煜青在叶辛未的额前留下一吻，便起身下床，去客房睡了。随后，屋上传来一阵极轻极轻的扰动，四下又很快归于平静——辛未知道，这是顾简从屋顶起身向着清和斋去了，她和顾煜青在房中说的字字句句，恐怕很快就要穿去顾涯耳中。
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说起来，她得好好谢谢顾涯，在即将北上的时候，还记挂着自己的安危。
那一边顾简与顾涯说了今晚在顾煜青房中的言语，又很快离去。
夜间的清和斋比起白天更加萧瑟恐怖，那些枯枝败叶在风中瑟瑟作响，如同厉鬼哀嚎。
吴氏的房中没有点灯，整个清和斋里就只有顾涯一人。
“可惜迟了一些，没有让您亲眼见到，阿娘。”顾涯静静躺在吴氏的卧榻上，声音平静而低沉，“孩儿就快收网了，婉儿的债，阿娘的债，孩儿很快就把它们都收回来……您在地下多等一等，多等一等……”
三月廿九，江南正是雨季，运河的码头上人头攒动，伞与伞在人群中流动着，水帘密集，雨声与人声共起。
顾家的大船在最东边，那边清净少人，顾时安与张氏一同站在雨中，下人们擎着伞站在他们身后。
张信最后一个踏入船舱，回头道，“姑父、姑妈，不必再送了，今日雨大，快些回去吧！”
张氏哭成了泪人，不住地点头。
这足有两层的客船沿河而下，两侧轻舟纷纷让道，英国公的船就这样在雨帘里渐行渐远，张氏紧紧捏着衣袖，终于收回了目光，低声对顾时安道，“老爷，我们回吧。”也便在这时，她发觉人群中少了一人的身影。
“青儿呢？”
顾煜舟道，“他早上吃坏了肚子，刚才就找地方出恭去了。”
张氏皱起眉，“偏偏在这时候……家里的那帮丫鬟下人都是怎么伺候的！”
忽而风起，掀起人群中许多人的伞，在越来越大的雨幕里，人们惊叫着散开。
顾煜青也在这人群中，那风吹着他的伞，让他寸步难行，他索性狠狠将伞摔去一旁，径直在大雨里奔行。
叶辛未与顾涯出发的那个码头，在城西，那里是专司货运的地方，人少，清净。
此时顾涯坐在船里，叶辛未持着伞站在码头的青石板上，目光望着不远处唯一通向此处的石巷，一动不动地站着。
“喂！我看你那相好的不会来了！”顾简站在船头，向叶辛未喊话，“上船吧，别耽搁了行程！”
叶辛未回头剜了他一眼，顾简霎时有些后背发凉。
船舱内顾涯的声音传来，“再等等，不急这一会儿。”
“是。”顾简讪讪地答道。
忽而，叶辛未眼中一亮，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转角处突然出现，他在雨中疾驰，也看见了她。
“辛未！”
叶辛未撑着伞迎了上去，满是责备地问道，“你伞呢？这么大的雨，你怎么——”
“我怕耽误了时辰！”顾煜青他浑身淋湿，在叶辛未的伞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叶辛未上前抱住了他，顾煜青慌忙道，“别抱我，我身上全湿了！”
叶辛未只是摇头，却抱得更紧，“一会儿回去的时候，你拿着我的伞走，别再淋雨了，听见没。”
顾煜青鼻中一酸，“嗯。”
偶尔有行人经过，见两个大男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不由得侧目，顾煜青脸色微红，却也不推开辛未的手臂。
“辛未，我有东西给你。”顾煜青在她耳边道。
叶辛未松开手，怔怔地看着顾煜青从袖中胡乱地摸索着，忽然探着了什么，脸上笑意渐起——
先是一条细绳，顾煜青飞快地将它扯出来，绳的末端，一块玉佩随之而落。
“辛未，原先我没有告诉过你，这块玉是从我出生的时候就跟着我的，我和哥哥各有一块，我戴着它已经戴了十几年——你收着，拿着它，就像我在身边一样。”
叶辛未默默接过，将玉佩握在手心，那玉佩背面一个凸起的“顾”字静静摩挲着她的掌心。
“我很快就启程去找你。”顾煜青低声道，“你要好好保重。”
“阿青……”
顾煜青一笑，“快上船吧，别在这儿陪我淋雨了，你的病才刚好，不能着凉——”
叶辛未轻点脚尖，蜻蜓点水地吻了顾煜青的脸颊，顾煜青万千言语打住，忽然沉默地看着叶辛未的眼睛，辛未泪中含笑，低语道，“我在京城等你，你一定要来。”
“嗯。”顾煜青郑重点头，“你等我。”
顾煜青持着伞送辛未上船，又站在几乎无人的码头里目送她的船离去，雨水打在顾煜青的伞上激起一阵白茫茫的细碎水雾。
“啪”地一声，顾煜青手中雨伞掉落，他无心去看。阴天的江岸上，顾煜青孑然一身，在幕天席地的雨帘里一动不动。雨水打在他的身上，顺着衣袖侵浸而下，滴滴答答地从他垂落的十指与衣摆落在地上，顾涯与叶辛未的船终于要消失在视野，顾煜青忽然深吸一口气，沿着江岸狂奔起来。
连船夫也低着帽檐，无人看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