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母简直胡搅蛮缠不可理喻,哥哥当下也不再辩白,再辩下去也是枉然。我跟哥哥回来之后,他父母还追到我伯父家来数落我哥哥,说我哥哥这不是那不是,伯父听说别人孩子摔伤了腿,他父母还找上门来,就给了他们银子做汤药费打发他们走了。
哥哥被伯父罚在书斋抄写《道德经》,面壁思过一天没吃东西。白天我去看哥哥,被伯父拉了回去,叫婶婶看着我,他说要哥哥好好反省,不让哥哥见任何人。
到了晚上,等伯父和婶婶都休息了,我带了红薯偷偷跑去书斋,拿给哥哥吃。我气愤的说,那个男孩真可恶,为什么他不在他父母胡说八道诬赖你的时候说句公道话,明明就是他父母信口开河颠倒是非,他们这么冤枉人,哥哥你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哥哥却说,或许他不是不说,他是不敢说。
他一定是怕他父母知道是他自己逞强才摔伤的,所以不敢说出真相来,如果他说出来一定会被他父母责罚。如果他父母真是存心诬赖人,不就是想骗几个银子么?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哥哥说,比起那个摔伤的男孩,他受这点罚算不了什么,就当是温习功课。那个摔伤的男孩才可怜,他的伤着实不轻,或许他更需要安慰。哥哥说,他现在有我这个妹妹专门跑来看他,有我陪在他身边,还有红薯吃,他已经觉得很快慰。
哥哥看我生气的样子,倒宽解起我来,他说他并没有因此有气,也就不存在咽不咽得下这回事。清者自清,不辩自明,做人最重要的是问心无愧,对得起自己的心,此心坦荡,亦复何言。他甚至一点也不怪那个坑他的男孩,还想着他才可怜,觉得他更需要安慰。”
程雅言问道:“这件事后来水落石出了吗?”无可点了一下头,道:“好在那个男孩还有点良心,他伤好以后背着他的父母来向伯父说明了真相,他确实是害怕他父母责罚才不敢说的。伯父知道错怪了哥哥,对哥哥更加疼爱。总算雨过天晴,难得因祸得福。”
程雅言道:“事实就是事实,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凌大哥无愧于心。”无可道:“哥哥心地宽厚,气量大得很,他总是那么细腻那么善解人意,知道什么时候谁需要安慰,却除了自己。他若受伤,定是自己扛,流血不流泪。”
程雅言轻轻一叹,说道:“我听表哥说,那次他和凌大哥在静逸茶居碰面的时候,凌大哥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现在应该好了,一定已经痊愈了。你放心吧。”无可道:“那就好。”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放下了那颗忐忑不安的心。
程雅言道:“我终于明白凌大哥为什么总是笑,也许,因为曾经已经哭够了。他爱笑,爱喝酒、爱说话,他说话的时候笑、沉默的时候笑、喝酒的时候笑,就连受了伤,脸上也总是挂了那么一抹不羁的笑。他的笑是无奈、是嘲讽、是自解,也是生活在黑暗深渊里一份坚挺的力量,这笑容背后隐藏了多少不能流出的泪水和苦涩的心事。
当一个人有着太多复杂的过去,解释不清的身份,生活在那样一个尔虞我诈的环境中的时候,除了给自己挂上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以外,也没有什么可以解脱的方法吧,即使是虚假的笑容,也好过一张哭泣的脸。这对背负着那样身世背景的他来说,实在是一种能耐。他始终乐观坚韧,笑得云淡风轻,笑得洒脱自在。”
无可道:“悲情却不能豪哭,是我们这行人真实的无奈。流落天涯隐姓埋名,无法与他人联系,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你也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更别说能有朋友,可以说上几句心里话,其间的辛酸苦楚,言语难以道尽。
也许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开心过了,也渐渐忘了什么是不开心。往往越难受的时候笑得越灿烂,尤其是在人前,却渐渐地忘记了怎么去哭。”程雅言道:“我明白,有无尽心事却无人可言。历遍沧桑满怀疲惫与无奈,却又不得不继续在风险中行走下去。其中的孤立无援与艰苦卓绝,是很难与外人道的。”
无可随意一扭头,看见桌上摆放的那面镜子,镜中正映照着自己的容颜,不由得感触的道:“有时候我看着自己,我都分不清楚自己是谁。这一年多来,我觉得我已经快疯了。
可是他呢?他是怎么熬过来的?这么多年,他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又有多少次独自面对生死关?无时无刻不处于险恶之中,冷暖自知,完全凭自己的力量和意志与人斗,与天斗,才有生机可言。
长期卧底东厂的黑暗生活,如履薄冰,九死一生,在那样一个火坑,那样一个虎狼窝里,苦心孤诣,身心俱受煎熬,他其实很需要,更渴望有一丝光明,就算是一言半语,哪怕只是一个表情的安慰。想想他待在东厂那个鬼地方,我就觉得很可怕,只要他还待在东厂那个鬼地方,我就很担心。”
程雅言看无可满眼满脸的忧心和伤楚,心头也掠过一股哀凉的滋味,缓缓说道:“我听表哥说,他看凌大哥说话间在不停的喝酒,便问他:‘你还是这么喜欢喝酒?’凌大哥说:‘在东厂那个鬼地方过活,要是太清醒会让人觉得很难受。’
此境着实令人潸然心痛,看着别人杀人放火不能发作,自己还要跟着做,这种内心煎熬只要还没灭绝人性一定觉得生不如死,可是凌大哥还要笑对他所厌恶的事情,能坚持那么久实在是非常了不起。”顿了一顿,又道:“如果换作表哥去东厂,他一天都待不了。”
无可道:“醉卧龙潭何其艰险。东厂是个鬼蜮之地,魏忠贤是一个恶魔,对付鬼蜮恶魔就要肯牺牲自己名誉和道德准则的人,以自己为筹码,用最接近他们的手法对付他们自己,哥哥做到了。人活着,固然是要一定的好名声,名声固然重要,可是如果太在乎自己的清白名声又怎么能扳倒魏忠贤呢?”
程雅言道:“表哥就算不在乎自己的清白名声,也一定会顾及方家的门楣光彩。何况就算他真进了东厂,他也坚持不下来,他难以苟同东厂杀人放火、魏忠贤陷害忠良的事情,他做不到凌大哥如此的忍辱负重。凌大哥为了孙承宗将军交托的重任,把自己搞得可谓名声狼藉,明知是黑锅,依然无怨无悔、义无反顾地去背,这么看来,他其实比表哥的付出更大。”
无可重重一叹,说道:“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这些年,哥哥一定受了很多委屈,默默的,没有人知道,血浸的苍凉,只能他一个人承受,那些无言的辛酸苦痛,始终他独自在扛。”
程雅言恻然道:“东厂是个大染缸,混乱不堪,凶险难测,一旦深陷其中就将不能自拔,表哥说凌大哥走的路比他苦得多也孤独得多,有些时候,他暗地里替凌大哥担心,怕他万一坚持不了就很容易堕入魔瘴误己害人。凌大哥越是接近魏忠贤,他的危机就越是多添了一分。”
无可不以为然,口吻极为坚定的道:“哥哥不会的,他就算在东厂同流也不会合污,更不会堕入魔瘴误己害人。他明知有死亡的危险,却以生命为赌注,心智运筹,慷慨而行。”
程雅言见她这么信任凌云冲,问道:“近墨者黑,他一个人处在东厂,你真的这么放心?”无可道:“不是放心,是有信心,他不会变的,这点我绝不怀疑。”
程雅言道:“你真的很信任凌大哥。”无可道:“难道你和方大哥不相信我哥哥吗?”程雅言道:“你很爱你哥哥,我们再怎么关心也不能和你这个做妹妹的相比。”
无可道:“我只有他这一个亲人了,如何能不珍爱呢?他虽然不是我的亲哥哥,可是我们无话不说,他对我关切之殷,我对他依赖之重,比亲兄妹还亲,我不关心他,我关心谁啊。”
程雅言道:“血浓于水,你们毕竟是血脉相联的同胞兄妹,这份血脉亲情的感觉我懂,就好象我和表哥一样。说起来也挺有趣,在去大漠的时候,我迷了路,是凌大哥领我到了五福客栈,而你留下送与任老板的的解药救了我表哥的命。我们几个是不是很有缘?”说着浅浅一笑。
无可笑着点了点头,转瞬恻然道:“东厂的毒箭差点要了方大哥的命,东厂里的奸徒恶人却是比毒箭更难应付,魏忠贤更是比毒蛇更可怕。我对哥哥有信心,我相信他同流不合污,他不会变的。若说不放心,我只是不放心他能否平平安安,东厂里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就可能粉身碎骨,我不放心他能否全身而退。”
程雅言轻叹一声,道:“我们每个人身上背负着一些不可以放下的担子,有许多想做而不能做,不愿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情。现在在这里平安看月亮,片刻安宁也显得弥足珍贵。上天对待我们已经不错,因为我们还活着。”
无可道:“这样的时刻总让人有一种幻觉。就好象我们处在一个清平之地,不必去承担那么多的离乱重负,没有战场,没有硝烟,不用用尽心机明争暗斗,不用考虑还有死亡的危险。”
程雅言道:“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大家都不会害怕,不会害怕第二天起来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只是平平静静安安定定幸福的生活。”
无可道:“可对我来说,这简直就是个奢望。我希望有一天可以离开皇宫这个大牢笼,能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远离这些是是非非,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