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我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停车场里。头顶的灯管忽明忽暗,身后吹来凛凛的风,一阵气若游丝的求救声把我钉在原地。
“救命啊……谁把我关这儿了?!放我出来!是不是有人在?小姐……放我出来……”
我鼓足勇气寻声走到一辆轻轻晃动着的corolla前边,里边传出一阵金属的敲击声。灯管闪得更频繁,我突然想起Bitto的故事,耳膜里是自己心跳的声音。
“余春娇,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把手心里的冷汗在裤子上蹭了蹭,壮着胆子探头往车身后看。骗我说去取车的张志明正像鸵鸟一样蹲在车后,埋头卖力地摇动车身。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抡起手袋兜头就给了他一下,“我抽你啊!”
他抱头鼠窜。
“吓死人了!”
“那死了没有呢?”
“你觉得很好玩儿吗?”我正色道。
他嬉笑着说想起来车停哪儿了,就拉我往后楼梯走。
“计划好的啊你?”我心有余悸地问。
“不是啊,刚才看你看那支灯管,就打算吓你一下。”他小心回答,试探我的怒气。
“你也听说过啊?”
“靠,Bitto每回都是跟女孩讲这个故事,听了八百多遍了……”
他点上一支烟,又把打火机递到我面前,“喀嚓”点燃,火苗太小旋即熄灭,“喀嚓”了几次,才点着我手里的烟。
“怎么总把火调那么小?”我吐了口烟,“咝”地用力吹开。
“咳……有一次帮一女孩点烟,燎着她头发了……就把火调小点儿喽……”他在手里玩着打火机。
“啊?你点的时候没看见吗?”我笑。
“……你是说她头发还是乳沟啊?”他坏笑着回问。
“那你给我点烟可以调大点儿了!”我豪爽地指指自己的胸前,大方响应,“没有沟,不会让你分心。”
“多少也有点儿……”他瞟了我胸前一眼。
“你怎么知道?有X光眼啊你?”我藏起自己的羞涩。
远处传来些微脚步声,他突然拉起我的手跑下楼梯。
“干吗呀?”我脚下一阵踉跄,小声问。
他攥紧我的手,“我弟弟之前在公司后楼梯抽烟,让看更的捉到,罚了一千五!”
我们仓皇钻进楼梯下的夹角里,挤着蹲在一起,摒住呼吸。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耳后是他柔和的鼻息,让我一阵阵头皮发麻。突然一阵剧痛,我被他手里灼热的烟头蜇到,差点儿疼得叫出声。我强忍着脖子上火辣辣的痛楚,可是眼里还是立马冒出泪水。
脚步声终于走远,志明拉我出来,赶忙道歉,“Sorry啊,没事吧?我看看。”
我疼得不知道做何反应,顺从地任他撩起头发。他认真地轻轻吹着我的脖子,又是一阵酥麻。片刻,我回过神来,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气息。“好了,没事没事。”
“真没事?”他内疚地看着我的脖子。
“没事。”我理好头发,转过身去。
志明送我到楼下,下车后我抬眼看了看家里的窗户,灯亮着。我突然想起干衣机里的床单,心有点儿乱。进门看见家豪正在看球赛,我进来,他的眼睛也没离开电视里碧绿的球场。
“什么比赛?”我有点儿心虚。
“足球。”他没好气地回答。
我自讨没趣,放下手袋和电话就去洗手间洗澡。床单团成球,还躺在干衣机里,我没心思拿出来。脖子上的烫伤依旧一跳一跳地疼,我把水温调到最低,忍着疼冲洗着伤口,希望自己的心也可以
被凉水冷却。
洗完澡回到卧室,家豪好像一直都没动过,木讷地盯着电视,“谁啊刚才那个?”
“朋友呗……”我用毛巾用力擦着头发。
“我说送你回来那个。”他声音低沉。
“都说是朋友啦。”吹风机轰鸣。
“不是说跟Brenda吃饭么你?”
“是啊,吃完了朋友不就载我回来喽……”热风吹过我的伤口,心里又一疼。
“搞这么晚啊?”
“有人迟到啊,就吃得时间长了点儿……”在吹风机噪音的掩护下,我撒谎了。
“光是吃饭人家会问这种事?”家豪突然把我的电话丢在我面前的床上。
“什么啊?”我关掉吹风机,走到床边把电话拿起来。虽然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但我已经不敢再看家豪的表情。
是志明的短信,他问:“还疼不疼了?”我心里一沉。
“搞什么搞得你这么疼啊?”家豪克制着自己的声音。
“这么没素质,看人家短信?”我撅起嘴,但没法理直气壮地生气。
“当然不能给别人看了!人家问你疼不疼呢!”他吼。
我到他身边,撩起头发给他看脖子上的伤疤,为自己辩解,“你说什么呢啊?刚才他的烟头烫我脖子了,你看看!”
“看什么啊?咖喱鸡啊?”他看都不看,起身坐到床的另一边。
“胡说什么啊你!”我不再说话,背过头去生闷气。
过了一会儿,家豪开口,“刚才载你回来那个,那晚是不是也去Barbie生日会了?”
他怎么知道……我想不明白,回头看他。
“别装了,facebook上你们的照片都post出来了。”
“普通朋友而已啊。”我解释。
“对,普通朋友就搞得你这么疼!”他甚至冷笑了一下,“你上个礼拜五下班之后,是不是也是去见他了?”他开始审我了。
“有病……”我很委屈。
“那去哪儿了你?”他咄咄逼人。
“什么去哪儿了啊?”我的声音里有了哭腔。
“13号!去哪儿了?”
“去打针了!”我大声告诉他,“跟你讲了,是你自己不记着!”
“你心里没鬼这么大声干吗?心虚吧?”他不相信。
“打针有什么心虚啊?要不是你,我用得着月月去打针吗?打完回来也没见你问过我疼不疼!”我突然把自己说得很伤心。
“说这些干吗?又没问你这个……”他态度缓和了一点儿。
“怎么了?心虚啊?你说我心虚就成,我说你就不成?要不是你说不想用condom,我用得着月月去打针吗?不疼吗?”我嗓子哽咽,一肚子委屈。
“哪儿有人家弄得你这么疼啊!”他高声斥责我。
“都说了,跟他什么事都没有!”我只能用音量证明自己。
“确定没有?……把电话拿过来!”
“又干吗?”
“干吗这么害怕?你跟他没事就把电话拿过来啊。”
我犹豫了一下,把电话递给了他,看着他不停按着电话上的按键,一条一条看着我的短信。刚刚愧疚的感觉荡然无存,此刻我只觉得屈辱。忽然他停住,抬头乜斜着我。
“还说我冤枉你了?!”
他把电话丢到床上,愤怒地转身离去。
我拿起电话,上面显示的是志明的那条乱码短信:“in55!w!”发稍的水滴在上面,模糊了屏幕上的字。我不知所措。
当晚张志明来到了我的梦里。逆光中只能看见他金色的轮廓,五官一片黑暗,但我却在那片黑暗中看到了让我心慌的笑意。第二天上班,店长前脚出门,我后脚就遛出店,跑到昨天新“开发”的那条后巷。我想见到他,也许随便听他闲扯几句,心就不会那么乱了。
在空无一人的后巷里抽到第三支烟的时候,巷口有人走进来,我雀跃地看过去,是昨天遇到的那几个警察。虽然失望,但又不好意思把热情的目光一下收回来。
一个年轻警察冲我点头,见我嘴里叼着一支烟,就伸手替我点燃。“在这边上班啊?”
“差不多吧……在这边巡逻啊警官?”我嬉皮笑脸。
“差不多吧……”他瞟了眼我身边的几个烟头,问,“等人?”
“嗯,您呢?执行任务呀?”
“没有……交流一下打击犯罪心得而已。”贫嘴的警官笑笑,又问,“不打电话给他?”
“也没约实,就看看能不能碰上而已。先走啦。”我无意跟警察闲扯下去。
“不等啦?”
我摇头甜笑着离开,心里却好像空了一块。我想,今晚还是回去和家豪解释清楚吧。
回到店里,要给整个唇膏的货架按照色号顺序补上货品。唇膏是化妆品里投资风险最大的商品。同一支唇膏,本身看起来是一种颜色,sample涂在手背上试给顾客看的时候又是另一种颜色,顾客买了新品回家涂在自己嘴唇上的时候看到的则是第三种颜色。最初让你喜欢得不得了的颜色,从自己的眼里到手背、再到嘴唇,就完全变了。所以如果顾客有自己用着还不错的颜色,我就不轻易建议她突然换别的颜色。
电话响,是志明的短信,问我去不去抽烟,他已经到了。我犹豫了一下,回复说在忙,走不开,就继续摆唇膏。
“都错了……”Isabel走过来。
“错了对吧……”我点头承认。
“说什么呢你?”Isabel重新整理我摆过的一排唇膏,瞄了我一眼。
我突然醒过神来,发现自己摆过的唇膏商标都冲着货架内侧。
“没事……”
“明摆着有事啊……”Isabel好奇地看着我。
“都说没有啦……”我躲开她的目光,继续摆唇膏。
“KK都跟我说了。怎么认识的啊那男的?”
“什么啊?”我假装没听懂。
“我说你那天晚上带来唱卡拉OK那男的啊。”
“有病,朋友而已啊。别听KK胡扯了。”我突然想起来照片的事,
“还说呢!干吗把照片全放facebook上啊!”
Isabel笑问,“你自己要是真没事,怕什么?”
“不是啊,我男朋友看见了,昨天晚上吵得天翻地覆……”想起家豪,我又不禁叹气。
“玩玩而已,又没抱抱,又没亲亲,至于这么小器吗?”Isabel撇嘴,转而又笑着凑过来,“不对,肯定不止这么简单!……那‘什么’了没有?”
“什么‘什么’呀……没有啊……”我被问得有点儿不耐烦。
“确定没有?”
“你说什么啊……我认识他还不到五天哎!”
“这跟时间无关啊。如果两个人真是对路,要来的早晚会来啊。你和你男朋友好多久了?”
我算了下,“也五年了……”
“那可以结婚了么?”
“我们谁都没提过……”我叹了口气,想想自己和家豪的日子过到今天,好像一条枯藤,再不谙世事的女孩也不会指望它能结出果实。可是,我恐怕真没有勇气重新在土里埋下一颗种子,满怀期待地等它破土发芽,“在一起那么久了,不想节外生枝搞那么多事出来,折腾完了,又得重新适应一个人,太累了……”
“那就当多一个选择喽……”Isabel看得很轻松,“这种事跟时间多久没关系,关键看是不是‘啱channel’了。”
电话响,志明短信过来说,他要来店里找我。我没回复,但心里登时像被上了发条的兔子,对Isabel说,“帮我跟店长说一声,我请半天假!”
“也不用这么着急吧?”Isabel吓了一跳,“上哪儿去?”
“不想浪费时间啊我!”我把手里的一捧唇膏塞到Isabel怀里,转身跑进更衣室。
换掉制服,出了店铺,我跑到街边伸手拦车。这时志明打来电话,“你们店是不是从天桥下去之后右转啊?”
“是啊……不过我现在不在公司,刚请了半天的假。”我没说请假的理由。
“啊?怎么了?不舒服啊?”他问。
我冷静了一下,认真地问他,“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你约我吗?”他在电话那头笑着学我讲话的样子。
我还是没办法如此轻松。
回到家,我把冰箱里所有的啤酒都拿出来,边喝边收拾自己的东西,我想用酒精保持体力劳动的兴奋度,防止自己被什么细枝末节的小玩意儿触动伤神。衣服逐一叠好装进箱子,鞋子装了一大袋,护肤品装进密封口袋,牙刷毛巾卫生用品直接扔进垃圾桶。
曾经埋怨家豪不让我在他家里放太多东西,如今倒是要谢谢他避免了我今天的麻烦,或许他也对这一天的到来有所预见。总之,整个过程我像个要去远方海岛旅行的人,愉快而兴奋,甚至哼起了歌。两小时后,我把一箱衣服、一袋鞋子、一桶各色零碎杂物放在门口。突然想起已经在干衣机里躺了快四十八小时的床单,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取出来熨。
一直保持着亢奋的我,在熨床单时还是不禁想到了自己当初搬来这里的场景,和比现在年轻四岁的自己。美好的时光恐怕要到日后才有兴致怀念,此刻想起两个人的往事,自己心里竟然觉得各种的不值得,还辛酸地落了几滴眼泪。眼泪落在烫过的床单上,倏然蒸发消失。我用熨斗仔细推过每一条褶皱,好像这样也能把自己的心熨平整一样。熨好床单,收进柜子,我有些体力不支,犹豫着要不要给家豪留张字条。
最后我还是没有留下任何字句,拖着行李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