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在四五十年前,纽约麦迪逊大道上的每一间广告公司里都是烟雾缭绕,无论是创意总监还是秘书小妞,都在同一个屋檐下反复吐呐同一团浊气,就产生了微妙的化学反应,酝酿出无数经典创意和风流韵事。于是有人说,“在现代广告业的形成与发展过程中,香烟扮演了催化剂的角色。”其实说这话的人,是我。
所有的黄金时代似乎永远都只能属于先人。禁烟派步步为营,烟民一路溃败,阵地从办公室退到大厦楼梯间,最终打起了巷战。
尽管办公室里禁烟了,但值得欣慰的是,这里依然是泡妞的阵地。
若是在上礼拜之前,可能我还会把我和惠英当作实例拿出来左证这一点。而现在,我和惠英的事还可以左证更多东西,比如说,攻城容易,守城难。
“什么都别说了,各位手足辛苦!今天晚上是不是应该用公费开一瓶ChateauLatour啊?”刚刚伺候了一个颇难缠的客户,几日不眠不休的工作后,Michael的这个提议反响热烈。
“点吧点吧,我请。”此刻的李公公颌首微笑,像个慈祥的老头。李公公算是我入行的师父,也是这个组的负责人。本来他是因为在业内资深而一度被尊称为“李公”,后来虽然被戏谑地演变成“李公公”,这里面也有着同僚对“大内高人”的几分敬畏。
“多谢李公公!”晚辈们倚小卖小,甜甜地撒娇响应。这间上了《米其林餐厅指南》的法国餐厅以奢华著称,灯光娆娆,EdithPiaf浅吟低唱,歌声悠悠,丝绒高背沙发里,食客们衣香鬓影,举止矜持。红酒menu中,赫然显示着一瓶1982年的ChateauLatour的售价,两万有余。
李公公伸手示意人高马大的老外经理过来。
“Vousdésirezcommander,monsieur?”
“一瓶ChateauLatte。”李公公口误,毕竟喝Latour的机会远没有喝Latte的机会多,自己付账的情形更少之又少。公公讪笑着给自己解嘲,更正说,“ChateauLatour,please.”
“ChateauLatour?Sure,it'sontheway.”老外经理矜持一笑,点头离开。
“用不用等你的妞来了再开酒啊?”公公问我。
“没事,不用等她。”
惠英虽然不跟我们一组,但作为我的女朋友,一直是我们编外吃喝活动的固定成员。她和我不同,是个颇好学上进的人。我的爱好是把从冰淇淋店骗来的大量干冰倒进马桶,制造出滚滚白烟。而她的爱好是学习,比如说一门新语言。可是很多人都看好我们的恋情,据说我们俩阐释了传说中“性格互补”的完美关系。
两年前,好学的惠英一进公司实习,就表达了对我的仰慕,要拜身为同校师兄的我为师。一来二去,以精进业务为名,我就成了她的私人补习老师,并在公司里得了个“提携后辈,不遗余力”的“美名”。惠英信奉终身学习,讲究自我增值,最近又对法文产生兴趣,说“艺多不压身”,还专门报名上课学习。她每天下班都到轩尼诗道的法国文化协会上课,九点钟下课,按说也应该到了。我拨电话给她,没人听。抬头看见她已经走进餐厅,冲我摆摆手,疾步走向我们。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在我对面坐下,理了理头发,解释说,
“刚才老师下课晚了,又拦不到的士。”
“你打电话叫我过去接你嘛。”我嗔怪一句。
“不用啦。”最近惠英好像对我客气起来,可我更喜欢她有时候颐指气使的样子,人都贱。
这时经理携那瓶ChateauLatour闪亮登场。惠英两眼放光,“哇,这么奢侈!”
“公公请客。”我递个眼神给她。
“多谢公公!”惠英乖巧答谢。
“不用谢。”李公公又笑得像个心满意足的长辈,“正好,对你的胃口啦是不是?”
经理在惠英面前放下酒杯,惠英用法语致谢。见有人懂法文,法国人又用回法语:“Jevousenprie!Etquigouteranotrevins'ilvouspla?t?”
惠英征询大家意见:“哪位试酒呢?”
“你来吧。”公公钦点惠英。
她看看对面的我,我点点头。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惠英刚刚进公司时的样子,直发瘦消,眼神清澈,笑容羞涩,突然心底泛起些许不易察觉的感受,似乎是甜蜜。
确认得到大家的授权后,惠英对法国人说,“C'estmoi.”
“Bon,trèsbien.”法国人倾身将酒缓缓斟入酒杯。
Michael像个焦灼的赌徒等待荷官开盅一样,伸头凑上去,口中啧啧慨叹:“这么一丁点儿,几千块就没了吧?!”
惠英笑而不语,我猜她感受到了我赞许的目光。她挺直后背,像个真正的淑女,轻摇酒杯,脸庞娴静。射灯下,来自波尔多古老庄园的陈年佳酿发出宝石般的光芒,映红她的脸颊。酒在杯中苏醒,散发出淡淡的橡木桶香味,我险些入戏陶醉。
一阵安静。之前聒噪的Michael望着惠英手中的酒杯噤声不语,我以为他也被惠英的优雅样子震慑,惊为天人。但理智告诉我,以Michael一贯对惠英的不友善,应该不是这么回事。静默中,Michael开始和公公面面相觑,吃了脏东西一样,表情纠结。
诡异的静默让人颇感不适,我决定打破僵局。刚要开口问“怎么了?”,顺着公公的目光,我看见惠英握着酒杯的那只手的手腕上环佩叮当,各色风格夸张的手镯中间,缠着我母亲送给她的一百零八粒小叶紫檀念珠串。
这串佛珠是我虔诚的母亲在北京旅行时,从雍和宫的活佛那里求来的,虽然我一直搞不清藏教的佛跟家母每日拜的释迦牟尼是什么关系,甚至怀疑这串昂贵的佛珠不过是糊弄游客的玩意儿,但还是嘱咐惠英戴在身上。而此刻我看到,在这被佛祖祝福过的念珠中间,夹着一根金色的硬卷毛,傲然挺立,挑衅般地熠熠生辉。
女人外出,回来后看见家中床上有别于自己发色或长度的头发,歇斯底里的质问和哭闹后,男人的外遇最终败露—我曾经发誓,绝不让这种三流编剧的庸俗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而此刻众目睽睽之下的事实证明,真正一流的编剧是生活本身,它不断超越一个人以往的经验和认知。生命不息,超越不止。
“艺多不压身。”我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惠英的这句话,以及公司到任不久的法国创意总监的脸。
“艺多不压身。”原来这句话也可以有如此强烈的性暗示。
愤怒改变了那个夜晚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