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妈妈，我正在给一个杂志写专栏，需要一段时间的清静，所以暂时把喜羊羊送到她那里。我妈有点意外。在她看来，写专栏是一个挺高深的工作。她不相信我会胜任那么高深的工作。习惯性地她想对我先怀疑后打击，但她没说什么，很痛快地答应了。她很寂寞。她一直希望喜羊羊能过去跟她生活在一起，都被我以她不称职的理由狠狠拒绝了。为此她没少伤心。我妈高兴地抱着喜羊羊说：“小孩子真可爱，光溜溜的皮肤，像小狗一样。你小的时候我太忙，都没来得及喜欢，你就长大了。“我说：“您一辈子都在忙，也一辈子都没忙过。“我妈问我什么意思。我说：“您正经干什么工作的时间很少。但您一辈子都在消耗精力，都用在了最没用的地方。“我妈明白过来我在暗指她跟我爸的关系。她很不服气。这个世界上她不服气很多人，但最不服气的就是我。因为我没有哪个地方比她强。喜羊羊的事情充分证明，在男女感情的问题上，我比她还差。于是她说：“是，你不用消耗精力了，你让喜羊羊连个爸爸都没有，你倒是省事了。“我说：“对，我也觉得省事多了。有这精力写个专栏多好，总比跟个男人纠缠一辈子强。“我妈不吭声了。她这辈子有很多遗憾，过早地放弃了工作是她的遗憾之一。
她不是个没有事业心的女人。其实人人都有事业心，都需要被承认。当她失去了事业以后，就把跟我爸斗智斗勇当成了一桩事业。这不能不说是一出悲剧。她沉默了一会儿，承认说：“是，写个专栏的确总比跟个男人纠缠一辈子强。“她说：“我又有什么办法？人生不能重来。只要你比我强，我就心满意足了。“喜羊羊的爸爸到底是谁，这个问题是我妈最大的心病。她不明白为什么我对此事守口如瓶。她以为我是吃亏上当不愿意再面对惨淡的人生。她心疼我，尽量回避这个问题；她毕竟是我的亲妈，她不想再度伤害我。她对大雨花花很中意。我明白她的心思。大雨花花那种类型的男人跟我爸全然不同，让她感觉安稳，而且，大雨花花还不穷。说真的我妈最讨厌穷小子，在从前我谈过的几次恋爱里，她一直坚持这个基本路线从不动摇。从前我不理解她的心思，觉得她实在庸俗，还曾经不惜以死来抗争她的庸俗；后来我理解了。我曾经爱过的穷小子，并没有因为穷而更忠诚。
假设人人都可能不忠诚，这么一比也是有钱的得分更高。爱本来虚无缥缈随风而逝，钱更真实更能沉甸甸地握在手里。出于钱的角度考虑，我妈中意大雨花花，我拒绝了毛毛雨。可是，一切又不是那么简单。钱的角度毕竟不是360度全方位覆盖一切，所以我又同时选择疏远大雨花花。这是我妈所不了解的。说到底，所谓人生，总是左右为难。我妈高高兴兴地让喜羊羊在她那里住一段时间，除了寂寞以外，也有别的小算盘。她以为我是为了给自己和大雨花花的独处创造机会。哪有带着个孩子和保姆谈恋爱的？喜羊羊的姨姥姥对大雨花花有意见，老找机会给他脸色看，这些事我妈也都知道。我妈以为我和大雨花花算是正式开始了，她替我高兴。她对我了解太少，不明白我真正的心思。把喜羊羊送走以后，我的生活清静和自由了许多，就像没有喜羊羊的从前一样。我上着轻松的班，认真讲课；每天绕道去探望一次喜羊羊。其它时间我在咖啡店里写小说，写稿子，漫无目的地上网，享受无拘无束的人生。
没有男人来烦我。我一个人想吃方便面就吃方便面，想不吃就不吃，想几点回家就几点回家。毫无疑问这样的生活更适合我。大雨花花按惯例不打招呼地探访了喜羊羊两次，都吃了闭门羹。他给我发短信，问我为什么这么晚家里没人。喜羊羊去哪儿了。我正慢腾腾地在商场试衣间里试衣服。听到手机短信我还以为是毛毛雨。短信是专属于毛毛雨跟我的交流方式。我跟大雨花花之间不来这一套。我们之间更实际一些，总是面对面。我有点意外地盯着手机短信看了一会儿，心中有些起伏。过了一会儿我回短信告诉他，喜羊羊去我妈那里住一段时间，我妈一个人生活太寂寞，希望喜羊羊过去陪她。他回了个短信：“哦。“他似乎不想多问。过了一会儿他的短信又来了，问我现在在哪。我告诉他我在逛街。他问：“你吃饭了吗？“短短的几个字让我心中一痛。不明所以的痛。也许是太长时间没有人关心过我是否吃了饭。突出其来的暖意让我感到一时难以承受的痛。我说没有。他说：“我也没有。
我过去找你，我们一起吃饭吧。“我飞快地回复说：“不，我约了人。“他沉默了。他知道我有人可约。他知道我的生活里一直有个喜羊羊的生物学父亲毛毛雨。我应该约他也肯定是约了他。而大雨花花不能有任何意见。我在外面逛到了很晚，累得没有力气吃饭，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喜羊羊和阿姨不在家，家里重新恢复了冷清。似乎连家具都迅速地蒙上了灰尘。我把自己扔到沙发上，把走得有些浮肿的脚举到沙发靠背上。哈，真自在啊。有了喜羊羊后我特别注意自己的言行，因为书上说妈妈的举止会给宝宝带来很深的影响，他们会学着妈妈的样。我对自己要求不高，但对喜羊羊要求挺高。这就反过来决定了我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高。即使在自己的家里也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从不把脚举到沙发靠背上。为什么生活中总是有那么多束缚呢？还都是自找的。手机又响，来了短信。是大雨花花，问我回家了没有。我说：“回了。“又问：“吃饭了吗？“我说：“吃过了。“他说：“哦。“手机再就没有了动静。
很难描述此刻的心情。道德吗？不道德吗？为什么我会本能地回避所谓的道德问题。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道德问题？我不诚实吗？欺骗了他吗？我觉得我没有。他没说过什么，我没妨碍过他什么，也没要求过什么。我的生活就是这样了。理不出个头绪。我陷入一团混乱不想理出头绪，这混乱让我心安。但我不能让别人也一团混乱，大雨花花或者露西。自己的问题自己扛，这大概是我唯一能够准确界定的道德标准了。爱吗？不爱吗？我不愿意去想这个问题。我的生活也许从此不再与爱有关。我只能去想：合适吗？不合适吗？--我甚至不去想应该或者不应该。不，我无可埋怨。也不埋怨我自己。这是我命里注定的生活。我不高兴也不悲伤，准备就那么顺其自然地活下去。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我真正在意的：喜羊羊。也只有这一个人需要我付出牺牲，负起责任。因为他是我的一个过错。我既然已经坚定承担所有责任这个决心，就只能放弃一些权利，资格，和幸福。这不是伟大的母爱，而是理智的本能。我只能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