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遍还是同样的。第四遍、第五遍……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改变了,惊天动地……就像潘太太昨天还娴静端庄地坐在那里--窗外几根绿油油的枝条轻轻摆动,慢慢摇晃,谁也不知道它们想说什么。呵呵,或许明天就知道了,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9、
很多很多次了,潘菊民躺在床上,想着这样一件事情--童莉莉这时在干什么呢?她在干什么呢?是呵,他应该去看看她了,应该去找她,说好了他要去找她的,而她则会等他--这种等待的话语虽然她说得很平静,但眼睛里的坚定和隐忍他是看得出来的。他太了解这个姑娘了。他真的应该去找她了,他们应该好好地谈一谈,谈一谈过去,也谈一谈未来。
有那么两三次吧,潘菊民几乎已经下定了决心。就是明天吧,最迟后天,去火车站买一张票,上了车找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对着窗外不断向后掠去的树木和田野发会儿呆,苏州也就到了。
但是,问题在于--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回去了,见到了童莉莉--他又能对她说什么呢。
当然了,他确实也是可以和她说些什么的,他也知道她要什么。他找到了她,他可以牵着她的手,眉目含情地看着她,然后,他可以像常德发对潘小倩说的那样对她说:“莉莉,我们结婚吧。”
绝大多数人的一生也就是这样了。不可能更幸运些。况且他已经足够幸运了,他爱她,他爱这个姑娘。他爱这个姑娘就可以把这辈子过得简简单单的,至少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把你家姑娘嫁给我吧,他可以对她父母这样说,情真意切的;我要娶这个姑娘,他也可以对他自己的父母这样讲,同样也是情真意切的。儿女们的恋爱甚至婚姻有时就是长辈们的缩影,日子就是这样周而复始地延续的。年长些的总会垂怜并且懂得他们。他可以把童莉莉接到上海来,或者干脆他就在苏州再安一个家。他可以重新再找一份实在的、同时也是不上不下的工作,养活自己总是可以的,不是那么困难的……
但是,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这么轻而易举就可以去做的事情,却让他有一种异常沉重的感觉。更重要的是,他明明知道童莉莉在等他,这个外表冷静、内心热烈而疯狂的姑娘,他曾经那么喜欢她那种奇怪的、与众不同的热烈和疯狂--
真的,要是老天知道,也一定会垂怜这两个人的。只有老天才知道呵,有一天下午,这两个人分别在不同的街道上走着的时候,他们心里想的、心里念的其实是多么相似呵。相似得简直就是同一个人。心里都是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热望呵,但是又有谁知道呢?又有谁能够懂得呢?不仅仅是她,年轻而热情的童莉莉,还有他,即便是悲观主义者潘菊民,其实心底里也是多么希望挽起街上迎面走来的哪个人的手,汇入那浩浩荡荡的人流里面去,和大家在一起,和人民群众在一起……但是眼睛明亮、歌声嘹亮的人们,手里举着鲜亮亮的红旗,他们看都没有看他、雄赳赳气昂昂地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或许每个时代都会有人被暧昧不清地丢在那里……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凭借敏感的嗅觉,两个暧昧不清被丢在那里的人终于找到了对方。
孤独+孤独=不孤独吗?
很遗憾,恰恰孤独的概念并不是这样的--
欢乐是大家的,欢乐就是大家的欢乐;而孤独,就是孤独着自己的孤独。
现在,潘菊民的心里是那么的悲凉。他受不了这个了。他没那么多气力。他累了。他远远地听到童莉莉在叫他,她在等他,但他真的累了。他是个男人,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光有爱是不够的。远远不够的。
那次临走的时候他给了童莉莉很多钱,他下意识的已经决定要离开她了?不知道,没人知道。
“你到底要对抗什么呢?人斗不过天的。”有时候潘菊民躺在床上突然想到这句话,这是一句他想对童莉莉说的话,还是偷偷地暗示自己呢?仍然没人知道。
等一等再说吧。
或者,过一段时间,让我再好好地想一想。
潘菊民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在淡淡的眩晕和深重的麻木之中,他感觉自己是个没有激情、没有温度的人。街上静悄悄的,但好像突然之间连空气都燃烧起来了,有人大声地说着话,还有人笑着跑了起来……潘菊民把头深深地埋在了被子里面。老天知道呵,街上的那些人们,他爱他们,他真的是爱他们,即便隔着被子,他听到闷声闷气的鞭炮声仍然感动得会哭……但他从来都没让人看到过。他就是这样了。他的世界已经崩溃了,光凭爱解决不了了。
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他才终于睡着了。
10、
有些时候,在潘小倩还没有患上那种怪病的时候,或者潘小倩已经患病,但当常德发从运河沿岸某个神秘的城市回来看她,把她连哄带骗稍稍安顿好以后,三个男人--潘先生、潘菊民和常德发也会难得的坐到一起,聊会儿天。
说是说聊天,其实很多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话。生活变化得那么快,说了也是白说。况且很多时候真的不是心里想什么,嘴上就可以说什么的。那就闭嘴吧,闭嘴倒会好一些。像三棵温良的植物在空地上晒晒太阳吧,淋淋雨水吧,干脆把眼睛也闭上吧。
其实,那时的常德发已经把部分的兴趣转移到了园艺上。仿佛对树上的鸟失望了,反而开始对树一往情深起来。
有时候,常德发对着一枝蓝色、玫红色、浅紫色或者白色的花朵久久发呆,潘菊民忍不住就会对他低吼一声--
“嘿!你在干什么呢?”
他当然不干什么。这种人自然是什么都干不了的。以前他对着乌鸦、麻雀、鹦鹉、喜鹊这样的东西发呆,现在只不过换了种方式而已。这样的人总是这样呆头呆脑,一往情深,不知变通,而这样的情况自然也会一直持续下去的。
常德发朝潘菊民笑笑,也不说话,好像他说话了就会把刚睡着的潘小倩吵醒似的。
潘先生可能倒是有些懂得他。但现在潘先生什么都不愿意说了。不过潘先生仍然一如既往地写字,今天写的是这一段:
敌人有的,我们要有,敌人没有的,我们也要有。原子弹要有,氢弹也要快。管他什么国,管他什么弹,原子弹、氢弹,我们都要超过。
这段因为情绪激昂,感情上来了,所以写得有些潦草。潘先生定定神,静静心,又接着开始抄另外一段:
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
1
但是没过几天,从来没做过坏事的潘小倩又发病了。常德发不在家,或许正躲在某个戒备森严的地方,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白手套以及白口罩,只露出他那双血丝总是延绵不断的眼睛;或许他正在回家的路上,坐着细雨中飘摇的夜航船。他一上船就睡着了,一副实在是撑不住的样子。常德发即便睡觉也是全情投入的姿态,睡梦里他一定又见到潘小倩了,说真的,他还是有点怕她……为什么女人的身上会有那样一种奇怪的力量,那样强烈、那样神秘。她的爱是这样,她的病也是这样……这是他一直弄不明白的事情,是比听懂鸟语或者进行高端的科学研究更为困难的事情。
而常德发不在家,当哥哥的潘菊民自然就要多操心些了。但这次潘小倩的病确实有些不同寻常。她把头轻轻地靠在潘菊民的肩上,那个安静腼腆、圆滚滚的小人儿,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她就长大了;只要闭上眼睛,童年的时候,春天的风刮起来的时候,兄妹俩个笨拙的、踉踉跄跄放风筝的情景就还在眼前……但即便是骨肉的情感,即便是至亲的兄妹又能怎么样呢,潘小倩的痛苦永远只是潘小倩自己的痛苦,潘菊民帮不了她,谁也帮不了她--
很显然,潘小倩刚刚吐过。潘菊民觉得靠在他身上的这个躯体很轻,非常轻,仿佛她把她再也承受不了的痛苦全部都吐了出去;她的牙齿一直在发抖,像偷了这个世界上不应该属于她的东西一样;她的牙齿还又黄又脏,有的地方甚至变得残缺不全,那是因为它们被不断回流或者吐出的胃酸狠狠腐蚀了;她现在还剩下多少斤呢?60斤,70斤,还是80斤?这样瘦下去连好端端的人都受不了,何况一个体弱而曾经的肾病患者;或许再过几个月她就会死的,要是真这样的话常德发一定会哭,还有很多人也一定会哭--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其实只能做很少的几件事情,像潘先生现在就活得简单而平静,写写字,吃点饭,对着空地上的各色小花发发呆;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应该知足了,想要的东西太强烈太绝对,那总有一天会被火烧死的;再说哭一哭又能怎么样呢,常德发伤心不已痛苦流涕,从每一朵蓝色、玫红色、浅紫色或者白色的花朵里看出潘小倩的脸来,活不下去了呀,他说;但不会一直这样的,不会一直这样,明白吗,我的好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