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无心游玩,只策马狂奔想快快回到家里。到了承宁街,远远便望见两名延英殿的内侍立在巷口,有那么一瞬她几欲转身逃走。内侍们飞奔过来说:“崔大人,请即刻随我们入宫去!”
到了延英殿,她跪伏在地上行了礼,皇帝说了赐座,往日摆在他下首的小矮桌已撤去了,她由内侍指引着到另一处坐下,微微抬头,和皇帝目光正好相触,她不禁把视线稍微下移,只见他眼下有一层淡淡的乌云,容色憔悴,全无喜色。
内侍都悄无声息地退下,一阵沉寂后,皇帝说话了,声音有些艰涩:“你送我的药……谢谢了。”
“不,臣……”崔捷嗫嚅了两个字,复又归于沉默。
他翻动了一下手上的小瓶:“可否问问,你是怎样得到这药的?”
崔捷不解其意,只好用以前想好的托词回答:“回禀陛下,臣是从一位江湖郎中那里买来的。”
“那么,这位郎中现在何处?”
她心中更是惴惴,大着胆子答道:“陛下,此刻那人已不知云游到何处了。”
皇帝先是失望,继而解嘲似的一笑,半晌才说:“这人是不是易容术也很高明?”
崔捷心脏一跳:“臣不知道他是否精通易容术,但见他治好了脸上的炎症,疗效甚好,所以斗胆献给陛下。”
皇帝轻轻拍了拍手唤齐安平出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齐安平在笔架上解下最长最粗的那支毛笔,走到她面前施了一礼:“崔大人,陛下命我为你演示一套剑法。”
说完,他便在殿内较空旷处飞闪腾挪,出笔如电地舞起来,崔捷小时亦曾习武,看得出这套剑法十分凌厉,杀意充盈,惊涛怒雷般招招必欲置人于死地,别家剑法大半攻守兼备,它却必是生死相搏,不求退路。一人独舞已如此惊心动魄,实不敢想象与人对敌会是什么境况。
齐安平舞完剑便静静地隐退到屏风后。皇帝问:“你认识的人中有会使这剑法的吗?”
这回她可以笃定地回答:“没有,陛下,臣今天是第一次见。”
皇帝深深望了她一眼,解释道:“这剑法只在皇宫里,由少数几位保护皇帝的内侍代代相传。也有一些皇子年幼时贪玩学过,但是直到现在,只有一位可以完整熟练地使出来……他就是我二哥,晋王。”
崔捷强自镇定:“陛下,臣确实没见过其他人会使。”
皇帝淡淡地说:“他的易容术也很高明,可惜我没有学会。大概你见了也不知道那不是他本来的样子。”
等了半天没有回应,抬眼望望,只见她双手都在微微发颤,如果可以,想必她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里吧。
他声音也变了,不由自主地关切问道:“你在鸿胪寺,能应付得来吗?”
“是的,陛下。”崔捷眼一热,简短地回答。皇帝已站了起来,似乎将要结束盘问了,她也连忙起身,垂手而立。
“你可知道宣徽殿东阁为何称为五王阁?”皇帝忽然问。
崔捷恭敬地回答:“臣听说,是因为玄宗陛下和五位兄弟友爱至厚,当时他住在宣徽殿,还经常把五位王爷召入宫中,在殿内设五幄,就像以前在藩邸那样同寝同食,共享天伦[1]。”说到此处,她蓦地醒悟,陛下是想说他对晋王殿下并无恶意呢。
“共享天伦?真是难得啊。”皇帝语含讥讽,心里却马上便有些懊悔,而更多的是不能遏制的失望:别人怎么想我可以不在意,但是……连你也要这样看待我吗?
晚上,大娘敲开书房的门,崔捷正坐在桌前,左手支颐,停笔踌躇。小窗半掩,风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崔捷抬头看见她捧着一篮子水灵灵的葡萄,眼里霎时多了点儿神采:“瓜州的葡萄!”其后又狐疑地问,“你在哪里买的?”这东西老远运来,可不便宜。
大娘笑眯眯地说:“老爷,是延英殿的公公刚送来的呢。”
她颇疑惑,这大概是中秋节的赏赐?大娘静静退了出去,她拈起一颗放进口中,久违了的清甜,不禁又拿起一颗多望了几眼,故土风物,真叫人感慨万千。
“啪嗒”一声,葡萄的水竟然滴落纸上,任她手快想把水珠甩走已是不及,一行字渐渐化开,模糊成一片,正是一句“思忆风临塞下,羌笛折柳……还归故里之心久矣……”
她呆了一呆,心里叹气,反正这一稿自己仍不满意,便随意捏成一团丢到篓子里。
歪倒在竹榻上,恰巧可以看见窗外一轮清冷遥渺的盈月。
半晌,又觉不妥,可别被有心之人拾去了乱做文章,只得起来把那篓子里的纸团都撕碎了。
次日午后,她瞅着公务不多,刚好正卿大人有文书要送到中书省,她便自告奋勇代劳。到大明宫办完了这事,再去六部转一圈,没碰到半个熟人——本来熟人也不多,正沮丧间,瞥见陆辰和谢仲宁从兵部走了出来。他们竟然不用管着那群龙武军护卫吗?
他们有多日不见,走上前来热情问候,崔捷注意到陆辰衣饰有些微变化,不禁笑道:“陆校尉,恭喜了。”
“要派他去驻防玉门关,所以才小升半阶的!”谢仲宁抢先答话,语中似有不平。
陆辰狠瞪了他一眼:“你说得好像我不是凭本事升官似的!”
崔捷有点儿讶异:“陛下把你调去这么远的地方?”他身边不需要有信得过的人吗?他们两个虽然官职低,却是皇帝近卫兵的领队,除非皇帝授意、首肯,否则大臣也不敢妄自调动他们。
陆辰说:“崔学士还不知道?回鹘最近入犯我国,滋扰甚盛,陛下决定派兵增援。”
崔捷眨眼无言,想起少卿大人常摇头念叨的一句话,寺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大有深得我心之感。
他们一人一句互相取笑着走远了。谢仲宁嗓门大些,听到他说:“你走了可好,底下那些不安分的小子天天来烦我,觊觎着顶你的班呢。”
“你可要仔细挑了,我这一去,少说也得三五年才能回。”
谢仲宁哼了一声:“我当然得仔细挑,你回来了还能是这位子吗?军功在身,不敢仰望。”
两人的笑闹渐不可闻,崔捷却蓦地想到了云阳县主。她现在已十五岁了,能等得了这三五年吗?陛下……为什么偏要派陆辰去呢?
她望了望四周:我真是傻了,杵在这么打眼的地方揣测圣意。
按原计划到了明德殿,找到放置古时名臣著作和奏折的地方,对着目录寻那些带“辞”或“归”字眼的文章,却像大海捞针般查不到几篇,翻开扫阅了一下,也不能取为己用。不知不觉她已擅离职守颇久了,只得把书册放好,告别了校书郎大人,从明德门出宫去。
沿着平缓的御道下山,她一直低头默想心事,此刻不愿再见到同僚,所以选了从这儿离宫。
走了一半路,后面忽然响起一阵密而有力的马蹄声,她连忙退到路旁,来不及琢磨这是什么状况,皇帝已收住缰绳,让他的白色骏马停在她面前。
在她跪下行礼前,皇帝已下了马,连声叫道:“免!免!”
怎么只有陛下一个人呢?看他还穿着这么正式华丽的衣服,不像是到城中游玩,可能只为出来跑跑马,散散心。
白马优雅地轻轻甩头,长长的鬃毛有毫光滑过,煞是好看,只怕比风骊云骊品种更要优良。
崔捷勉强笑笑,恭维道:“陛下,你换了新的坐骑了。”
皇帝脸色微微一变,半晌才答:“不,我……只是因为风骊生病了。”
又一阵尴尬的沉默,崔捷不禁埋怨自己:唉,我都在说些什么啊!
皇帝见她垂头皱眉,突然莫名灰心,复又一跃上马,让它继续前行。眼见一人一马就要跑远,崔捷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白马却放慢了步子,犹犹豫豫地停住,转身,皇帝望着她迟疑地问:“你叫我?”
崔捷方才只是无意的举动,不料他竟真的回头,偏偏又很焦急,现在见到陛下的机会可不多了,她怎能这么傻愣着。
皇帝感觉到她真的心里有话,不禁策马向她走近一点儿,神情专注。
这架势反而令她更有压迫感,脑子一片混乱,只想得起新近发生的事:“陛下,臣听说你要派兵到玉门关去?”
皇帝用力攥紧缰绳,警惕地问:“确有此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眼见他刚好起来的脸色又沉下去,好多话都马上缩回肚子里,最后她只是问:“陛下,你还要调陆校尉去戍守边防?”
皇帝想不通她所问为何,踌躇了一会儿才答:“是啊。”
她心想,或许,我至少还可以抓住这机会为别人说点儿什么,她有点儿吞吐地说:“陛下,陆校尉和云阳县主殿下不是,不是……”
“我知道啊。”我知道他们情投意合,早已互诉衷肠,幸福圆满得不得了的,皇帝一脸不解。
“但玉门关是前线战地,真正兵戒相见、险象环生的……”崔捷见皇帝忽然乌云密布,声音不由自主地越来越低微。
皇帝怒极反笑:“难不成你想说我是故意让他去送死?”
“不,陛下……”她本欲努力解释,却怕越说越乱,更加触怒君威,咬了咬唇,咽下了后面的话。
皇帝见了她这般模样怒火愈盛,阴沉地说:“你何不干脆说我是棒打鸳鸯!”然后再把云阳纳为后宫,想到此更觉冤屈失望,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冷笑几声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何所不至?”
崔捷“扑通”一声跪下,哑着嗓子说:“陛下……”
皇帝用力扬鞭,白马仰头嘶鸣,掉转了头向明德门疾驰而去。
崔捷双手支地,那一鞭好似正狠狠地打在她心上。
进入明德门时,皇帝终于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那变小的人影,但须臾间,高大的宫墙挡住了一切。
白马在宫内自觉地减了速度,皇帝心神恍惚,没有示意要往哪里走,它只好慢悠悠地向延英殿的方向磨蹭。
“颖王会让女儿嫁个四品以下、没有家世的武官吗?我这不是给他机会建功立业吗?就算我直接给他高官爵禄,他也不肯白白接受惹人非议的东西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会想不到!”皇帝心里愤愤地念,可是,这都要怪自己,刚才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把这些话说出来?为什么越来越不能自制了?还嫌她不够怕你吗?
皇帝抬眼望天,自嘲地笑:“怕?她当然怕你了,谁不怕?”大概,我只是太想念以前的日日相对,和她直言不讳、侃侃而谈的样子,可是,自己不是早明白了这种日子不会长久的吗?而且,造成现在这局面的人又是谁?
手中的长鞭无力地掉在地上,他按了按胸口那正在难受的地方:“是我自己决定要放弃的,我还能怨谁,我只能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