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与此同时,一名内侍领着一位平民打扮的中年人进了宫,往延英殿走去。
那人进了延英殿,按规矩需先行跪礼,他已迫不及待地偷眼向玉座望去,只见皇帝衣裳鲜新,神清气爽,嘴角含着微笑,心里顿时嘀咕:“皇帝并不像大病的样子啊。”
皇帝命赐座,那人也不觉拘束,大咧咧地就坐下了。皇帝客气地说:“欧阳先生,你今年仍是不肯入画苑吗?”
此人正是广文书局的欧阳寂。他微微欠身,答道:“承蒙陛下错爱,三番四次地相请。草民自知资质愚钝,实不能成一代大家,且一向闲散惯了,还是留在民间多做实事更好。”
皇帝笑着说:“你说的实事就是在广文书局卖书?今年可没有新进士能够大做文章,你们打算怎么办?”
欧阳寂亦笑:“陛下,书局去年确实赚了些钱,所以这回有余力编一些于民有益的小书。”
皇帝颇有兴致地请他详细讲讲。他便解释道:“是一些适合十二三岁少年看的绘像故事,以图为主,以字为辅,也算寓教于乐的意思吧,文字尽量简单,以期在请不起塾师的情况下,小孩也能独力看懂。”
皇帝赞许地点头,欧阳寂又笑了笑:“我们想以尽可能低的价钱卖出,近来已说服了一些善心的大人捐资助力,不知道……陛下是否也愿意加入一份?”
皇帝哑然失笑:“朕还没说要你办什么事,你倒先算计起朕来了。”
欧阳寂心想:难得面圣,当然不能放过这大好机会。神情却谦卑,答道:“只要臣力所能及,定会尽力为陛下效劳。”
皇帝敛住笑容,半晌,才低声地说:“就是想请你帮忙画一幅画。”
旁边康福捧起案上的一幅卷轴,送到欧阳寂手上。
欧阳寂一眼便认出是自己去年引起轰动的杰作《十八进士图》,可惊奇了,连忙小心地打开,心里“呀”一声:是崔进士!
他疑惑地望望皇帝,皇帝好像不知该如何说明:“你照着这个多画一幅,但是,要画成女子,梳,梳着玉梳髻。”
欧阳寂听得一头雾水,皇帝静默了一会儿,说:“崔学士的妹妹和‘他’长得颇像。”
欧阳寂似有一点恍然,笑道:“陛下,这难不倒草民。”
皇帝又叫康福把一页画稿递给他:“那梳子大概是这样,朕画得不好。”
欧阳寂接过一看,皇帝确实不像学过工笔,但梳子的雕花纹路却很用心地描得清清楚楚,上头还有三片叶状翡翠坠子。他郑重地说:“陛下,草民定会用心画好。”
皇帝微露笑意:“你们的小书也是一项善举,朕很乐意花这个钱,也当是你的润笔之资,如何?”
欧阳寂大喜过望,拜倒在地敬谢皇恩。
皇帝说:“这件事便是你我知道就好。”
欧阳寂连连点头允诺,心里却早乱想到很远了。
那厢皇帝又问:“欧阳先生,进来外头可有什么街谈巷议?”
下情上达的时机到了,欧阳寂连忙望着他答道:“陛下,近来大家关心最多的就是陛下龙体的安康啊。”这却是肺腑之言,毫无谄媚之意。
皇帝并不意外,苦笑着说:“今日先生亲眼看过朕了,以后倒很可以辟一下谣。”
欧阳寂忽然领悟到皇帝的苦心,难怪会大张旗鼓地派了一队人马,让他坐着装饰豪华的马车进宫来。等自己一回去,想必有无数人都会接踵而至打听皇帝的病情吧?而他们书局便能把“皇帝安好”的消息迅速传播出去,民心则定。
原来不仅仅是为了一幅画……欧阳寂恭敬地躬身答道:“陛下放心,草民完全明白!”
三月里,艾达古领着孩子们迁徙到水草更丰美的地方去了。丁洛泉把两间破败不堪的小木屋修补好,打算再等上一段时间。
他偶尔会走七八里路到镇上为人看病,大家送他肉干和羊奶权当医资,他也不计较地收下。只是此处地广人稀,需要他的时候少得可怜。
这日,他被人请到远处的一个牧场,直忙到日暮才脱身回来。落日余光中,模糊瞥见门上挂着一样东西,快步上前一看,竟是一把沙葱,煮干肉时有了它可就美味了。但有谁会巴巴地送一把沙葱来?
他心里猛跳了两下,慌忙开门,里头没人,他绕木屋走了半圈,直至看见低矮的干草垛才忽然停住了。他大大松了一口气,轻手蹑脚地走过去,按捺住欣喜打量着那个侧身沉睡的人。虽然双眉微蹙,嘴角还是舒展的……
她手握成拳紧紧地抓住干草,像是要汲取一点暖阳留下的余温。手背上的黑痂看得他心惊。
丁洛泉轻轻握住她的手察看,她身子动了动,一把木梳从衣裳内滑落,闪着一点光。丁洛泉愣住了。而他握着的手也忽然一颤,她有点惊惶地睁大了眼,待看清眼前人是谁,才镇定下来。
崔捷本是不能深睡的人,若不是连日劳累,只怕早醒了。丁洛泉不着痕迹地松了手,扶她坐起来,她的声音有些许哽咽:“丁大哥……真的是你。”
“自然是我,你终于有一次不是昏倒的。”丁洛泉笑着拾起梳子递给她,她吃了一惊,连忙接过,小心地放回怀中。丁洛泉沉默了一会儿,才背起她的包袱:“走,进屋里去。”
加了沙葱的羊肉汤果然香气馋人,等她吃得半饱,丁洛泉便收拾了碗筷去,只一转身工夫,她已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大概是因为宽心的缘故,她一直安稳无梦地睡到第二天才醒来。迷糊地起身,推门出去,却不见丁洛泉的踪影。到河边探身一望,她不禁吓了一跳,衣服又脏又皱狼狈得不成样子,头发也乱了,不知该说好笑还是可怕,连忙松开了重新梳好,所幸河水不再是刺骨的冰冷,手浸湿了也不会那么痛苦了。
她使劲地搓着脸,没注意到丁洛泉已来到身边,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河面看了一阵,从怀中摸出一个瓶子,倒了一粒黑黝黝的药丸出来,用水化开抹在脸上。
崔捷直看得目瞪口呆,他手指所到之处,有各种颜色黏稠的浆液流下,一张陌生的脸渐渐显山露水,剑眉秀目,风仪清净,俊美得不类凡俗。
丁洛泉洗净了脸,转头看到她愕然的模样,不禁尴尬起来,他太久没以真面目示人了,一时竟不大习惯:“别这样看着我,我不是和……崇谊长得有点像吗?”
她没想到他会直陈自己的真实身份,又呆了一下。
“你已猜到了吧,所以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是因为害怕有人经由你而发现我?你担心得没错,我找到这里之前,朝廷就有两三拨人来暗访,但连艾达古都不知道你的消息,他们也打探不到什么。”
她小声地说:“那你为什么还一直待在这里?”
丁洛泉微笑了一下:“你说,江南的河和这里的会有什么不同?”
“啊?”她听得莫名其妙。
“我想,江南的水面是缎面一样,小船窄小,双桨一划看起来就像燕子扑打翅膀一样……但是富庶之地多人聚居,那水未免沾着些凡尘气味,不似这里的幽蓝圣洁。”
崔捷点头称是,却仍不解其意。
“我在南诏藏了几年,终于收拾了心情回来,竟没想过要去仰慕已久的江南看看,现在回想,我的路一直是朝着长安走的。”他自嘲地笑笑,“所以我想,你大概也会一样吧?这里有关心你的人,让你忍不住地想念。只要你化险为夷,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她心里微微触动,不得不承认他说得不错。自己为何要告诉他这个地方呢?原来,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点点希望再见到他吧?
丁洛泉慨叹一声:“我当初为何会跑去南诏,怎么就没想到来这里?天地高阔,风干物燥,总胜于被蛇蚊虫蚁咬个半死。如果真来了,保不定早就遇见你了呢。”后一句说得太溜,立时便有些后悔,没敢再继续下去。
她脸上有点发烫,这样的话她已再不能如往日般自欺欺人假装不懂了,只是字句中自然流露的亲近之情让她更加难过。
丁洛泉虽没偷看她的表情,心里也大概猜到了,便岔开话题问:“你那时不是真的故意‘堕河’吧?”
她连忙摇头:“真的不是!我本想找个适当的时机辞官的。”
他很担心地问:“那……你怎么活过来的?没有伤到吧?”
她笑了笑,把别后经历和糊了一个冬天纸元宝的事一句带过。
丁洛泉越听心里越堵:难怪你的手会冻伤成这样。
她却缩了手,站起来笑嘻嘻地说:“丁大哥,你要不要跟我去寻宝?”没等他回答她便朝着屋旁的几棵老枝婆娑的红柳树跑去。
她对树下泥土仔细勘察了一番,最后停在一处,抽出短剑吃力地挖起来。丁洛泉连忙过去帮忙,过了一会儿,还真掘出了一个小瓦壶。她欢喜地敲开壶盖,“咕咚”几声掉出好多碎银。
“他们帮我储了这么多银子!”
丁洛泉狐疑地问:“他们?你是说艾达古和孩子们?”
“对啊。我把俸禄寄回来,让大哥照顾孩子们,哪知道他们都不舍得乱花。”
再使劲抖抖瓦壶,一页折好的纸“啪”地掉下,她展开看了一眼,霎时变了脸色,把它捏成一团胡乱塞在袖里。
她嗫嚅着说:“一定是因为我寄钱回来,所以,有人知道要来这里找我。我果然不该回来的,本以为这时节了,你们一定去了黑泉子了。”
丁洛泉脸上有从未显露的暴怒神情:“我们去了黑泉子,你就可以偷拿了银子,又偷偷消失吗?”
她无言以对,默默地包好银子递给他:“丁大哥,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收个百无一用的笨徒弟?”
丁洛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大喜过望,双手合拢包住她的手和银子,说不出话来。
“我可能不是学医的料,好像除了当翰林就不会别的事了。假如真的不行……”
“别在意这个,难不成你还想写诗出口成章,同时杀猪干脆利落?”
她被逗得扑哧一笑,心中的阴霾扫去了不少。
丁洛泉不客气地收下银子:“这就当是束脩了。”其实他怀有私心,皆因这人太折磨人了,自己只好当一回小人。
他压下许多想问的话,提醒她药已煎好,水正烧着,她身体疲弱,洗浴过后还需多睡。
两天之后,崔捷的身体已调理得大有好转。这天晚上,云疏月隐、河汉星集,在这开阔之地仰望,更觉耀目壮观。因思量此地不宜久留,不日便要离开,她有点不舍地爬上一处草坡,躺下了静静观赏。
她眨也不眨地望着天上的星星,直到视线模糊,那一点星光忽然变得熟悉,幻化成往日笑语晏晏时,皇帝凝望她的明亮眼眸。
她仓皇地合上双目,隔着衣裳抚了一下那把片刻不离身的木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