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不幸福,可是我不可以亲眼目睹你不幸福,所以我走。”他转头看着我。
“你可以救我!”
“对不起,我做不到!”康庄又别开目光,“我小时候就很讨厌我所生活的圈子,我的姐姐没读什么书,她的眼里就只有钱,我的妈妈身体不好,思想又很腐朽,我读了一些书,就觉得我和她们离得很远,越这样我就越爱读书,我成了一个很尖锐的书呆子。我的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了荷兰,我妈说他死了,饿死了或者发财了,不要我们了。我觉得无所谓,我只爱自己,我十八岁那年要高考了,我姐姐却跳河了。”
“为什么?”我追问。
“我姐姐十四岁就开始出去打工了,我的家乡的小孩子长到十几岁就差不多都出国了,或偷渡或申请劳工,就我们家在外头没人接应,所以只能在本地谋生。我姐姐去了温州市区开发廊,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她每个月回来一次,每次都给我们带很多钱。我十七岁那年她结婚了,她嫁给了一个瑞安市区的男人,第二年还生了一个女儿,可是有一次她的丈夫带她女儿去医院做检查,验血时,发现孩子不是他亲生的。”
“你姐姐怀了别人的孩子?”
“不!那个孩子是那个男人的,他很无知,他和孩子的血性不一样而已,他就觉得孩子不是他的,他没有向医生询问,觉得这是丑事。回到家就打我姐姐,又逼问她之前开发廊是不是卖淫?我姐姐说她以前有做过,可是和他谈恋爱之后就没做了,她的诚实却换来那个男人更加毒辣的殴打,最后她跳河了。”康庄开始哽咽,“她跳的那条河,在我家门前,她婆家的人为了摆脱责任就说我姐姐脏,是妓女,结果我姐姐的尸体泡在水里,沿河的家人都不许我们在他们的门前把我姐姐打捞上来,直到晚上我和我叔摸黑下水把她……”他的眼泪流了下来。他说不下去了,他双手掩面低泣,许久。
“我对不起我姐姐,那时候我才知道我那些年的生活都是靠她的皮肉在接济,我妈说她早就知道姐姐在干不好的事,可是她没办法,我爱读书,她们不能耽误我。有一次我姐姐得了那种病,难受,在房里咿呀,我就踹门骂她,说她吵我,结果她安静了下来。我太不懂事了,是我害死了她,若不是为了我,她可以找个好些的工作,做个清白的女人。”
我伸手抚摸着他的后背,并为他的姐姐动容。
“我姐姐给我写了一封遗书,她说我们是没爸爸的孩子,她为我而骄傲。信上有很多错字,若在从前我会笑她,轻视她,可是那一刻,我哭得死去活来。我妈妈有肾病,时不时地要洗洗,那时候我们已经家徒四壁,一张浙大的通知书却来了。我妈管我叔叔借了一些钱,放在我枕头下,然后自己喝农药自杀。”
“结果她也……”
“没有,她被救了回来,我发现自己已经罪无可恕,我放弃了学业。那一年杨天恩的爸爸回国来了,他是专程来找我们的,他说是我爸以前的朋友,他给了我妈妈一笔钱,说以后要帮我妈妈看病。”
“他为什么对你们这么好?”我来了疑问。
“他说他是我爸爸在荷兰最好的朋友。”
“你信吗?”
“我不信!可是我不得不相信,因为他找人把我姐姐的女儿贝贝要了回来,那个男人因为我姐姐的过世变得极度的变态,天天拿针头戳贝贝的肉,让她流血,说她的血不干净,那么小的孩子,怎么容得他来折腾。可是他家里有几个打手的亲戚,我们拿他没办法,他还时不时来我们家砸东西。杨天恩的爸爸就出钱找了几个黑社会的人来摆平了这件事,后来他还听了我的建议,让那男的去做了DNA鉴定,结果他发现贝贝就是他亲生的女儿!”
“所以你感激杨天恩的爸爸?就为这个?”
“那时候做DNA鉴定没现在这么简单,而且找黑社会也不容易,他确实为了我们做了很多,特别是贝贝被抱回来的那个晚上,我妈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他却说我爸爸以前有恩于他,他是来报恩的。”
“也许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吧!可是以你的性格你应该会找出真相的。”
“是啊,他那么善待我们,若不报恩便是为了赎罪。可是我妈妈说我爸不管如何已经不要我们了,所以他是报恩还是赎罪都已经不重要了。”
“你为了你妈妈而去荷兰吗?”我问。
“是,我姐姐的离开,我开始重新寻找适合我这个身份的价值观,从此我妈的主意我便不假思索地赞同,她说出国有前程,我就来了。”
“你舍得她吗?”
“舍不得!如果我去读了数学系,我似乎也会离开她,两条截然不同的路,终点却很相似。出国是我们那个地方的集体梦想,我妈没读过多少书,她觉得那样的道路才能给我带来辉煌的人生,就像当年鼓励我爸爸出国一样。”
“那她怎么走了?”
“她病情反复,好了一阵,后来还是走了,那时候我和如意刚结婚,我们在中国陪了她最后一段时光。”康庄说得很淡然,显然在回避那些记忆。
“可是你和姐姐为什么变成这样?”
“因为她外遇了!”康庄说,说这句话时痛苦度倒不如前面的部分,“对方是个留学生。”
“不离婚?”
“因为我知道他们不合适,我想她始终会回来的。”康庄笑了起来,“我很傻吧?”这话让我有刺痛感。
“我第一眼看到如意就喜欢上她了,她很美,做事很有风格。我去他们家打工的时候,她有个要好的男朋友,是个大学生,也在他们家打工。她爸对我很偏爱,他知道我也喜欢如意,就拆散了他们。可是如意不知道,她爸找那个男的谈话,打击他侮辱他,结果那个男的负气离开了,如意不知道原因,就伤心了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后来接受了我的追求。可是有一次她发现了真相,不知道怎么的她就变得难以相处,特别是对她爸爸,每一天都在作战。后来有一次她爸喝多了,和我说出了真相,如意十五岁那年,被人性侵犯过,那个人是他的好朋友,他投资什么东西赔了,那人帮了他,后来他邀请如意和他来他家,他灌醉了如意的爸爸,把如意给强暴了。这事连杨母也不知道。可是在我和如意结婚的第二年,那个人渣突然出现了,他现在没落了,向如意的爸爸索要一笔钱,她爸不给,结果他就找上如意,说当年他强暴如意是和她爸商量好的,借他十万荷兰盾让如意陪她睡一晚。如意就崩溃了,她想起之前那个留学生,他觉得她爸爸是利用她还债,利用她和我结婚给我办居留卡报嗯。所以那时候开始我对她越好她越排斥我。后来就和另一个留学生好上了,回国了。”
“那次圣诞节,你,你回来就是找她的?”
“对,可惜看到的是他们的恩爱!”康庄苦笑着。
“后来你留在杨家是为了如意的爸爸吗?”
“不全是,他是个城府很深的人,我不会为这样的人牺牲全部的人生,我刚开始的时候是为了我妈,后来是如意,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她十几岁就开始半工半读,她才是“莲花”的主心骨,可是她却被很多人,包括她爸爸包括我,给算计了。我怜惜她,我把她想成了是一个像我姐姐的女人。”
“那她既然得到了幸福,你可以离开啊。”
“本来我觉得自己可以离开了,可是她爸突然走了,你再看看杨天恩那个样子,如果没有如意,他活得下去吗?”
“于是你就把自己当成了杨如意。”
“也许吧!再说杨家对我确实有恩,我觉得杨天恩就像当年的我一样无知。我想帮他几年然后再走。”康庄说。
“可是现在他还是很无知,你就走了?”
“你应该明白的。”康庄看了我一眼,“人生就像一场很巧妙的算计,总是一再出现挟持我的东西,让我一次又一次说服自己留下来。
“你是第一个接近我灵魂的人,我不管你是谁,每一次靠近你,我都感觉很喜悦。还有你的狡猾,你的笨拙,你的善良,你的无知,你的自私,都让我觉得你很特别。你拿着‘一片冰心’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康庄热切地着我,又停顿了下来,“可是我想天恩是爱你的。”
“这是你唯一的理三十三岁了,我不是小青年,不喜欢轰轰烈烈,我会重视人言,我会顾及亲友,所以我也可以成全别人。”
“那么你的结论是?”
“我陪你回荷兰,继续是你姐夫,我等我的杨如意,你爱你的杨天恩!”
“那你刚才说的都是屁话吗?”
“哈。三十三岁的男人觉得这种爱情跟屁没什么区别,可耻,不雅,只是不能控制自己而已。”
我站了起来:“我讨厌你这种语气!”
“南希,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明白,我是一个男人,三十三岁的男人,我不能任性,我的爱情不能有破绽。如果你给我的只是一时的爱半会儿的情,那么我宁可全都不要。你可以说离婚就离婚,1982年的小姑娘,一年未满的婚姻。而我要否定我十三年来在杨家的一切功德。”
“我明白!”
“明白什么?”
“你的心!”我自作聪明。
“你不明白!”康庄却说,“那天给你的钱,刚才让你拍的照。”
康庄看着我微笑着,我想了一会儿,拍脑袋,叫:“我知道了,知道了!”
“真知道?可别说!说白了你就成李翠香了!” 康庄笑着转身迈开脚步。
我记得那天在他家楼下给我的坐车的钱是两百八十七块:“两”是一对,对八七?对不起!
而刚才那张照片里有树有他,则是百年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