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我见到了康庄,杨母说要回国小住一段时间,现在没我给她做饭,康庄有时候要去进货也走不开了,她这个“御宅女”常常要断粮。
她准备去庙堂吃“菩萨饭”了。据说那种模式就像变相的老人院,你交香火钱,它供你吃住。
康庄脸上的淤青像是失败的刺青,每一段都显出了他所受到的强力的撕扯和攻击。而我的地雷头在他的眼里也是另一种孤绝。
我欲说,却已忘言。我们过度的狼狈,我的心还是一如既往的敏感多事,我捕捉住了他的眼波,这样的对望,就像是劫后余生的相拥,用彼此的冰冷去传递那断续难继的温暖。
现在的我们什么都没说,比什么都说要安全。我们的勇气都是错开的,所以一直无法找到匹配的、一致的、惹是生非的决心,比如私奔。
杨母带着不多的行李被康庄送走了,她终于用她的离开将整个的杨天恩托付给我,她给了我又一道系着红线的黄符,这符里有她废寝忘食的祝福。
我下班回到家,却发现若素在哭,我顾不得脱鞋,冲上了楼,杨天恩坐在电脑前,对她的哭声充耳不闻。
更糟糕的是我摆在床边的那些奶瓶只被用过一只,若素已经哭得满脸通红,我赶紧抱起来她,用最快的速度给她泡了奶,喂她。
“你今天就喂了她一次啊?”我安置好若素,冲到电脑边质问杨天恩。
“好像是两次吧,我,我忘记了!”
“好像?你忘记了?”我握着拳就朝他打了过去。
“你怎么打人哪?”杨天恩站了起来,他高我一个头。
“杨天恩我受够了!我告诉你,老娘我不干了!我供你吃住,供你玩游戏!你看你干什么了?你干什么?”
“嗬,可爱!你怎么是老娘啊?你是小妈妈!”杨天恩还给我嬉皮笑脸的。
“你滚!你滚一边去!我今天非把你的电脑给砸了!”我嚷着,随手抓起旁边的灯。
“老娘!老娘!你可别动我电脑!老娘!”杨天恩急忙从背后抱住我。
我叫唤了一阵,看他那个傻样,气也顺了一点,就吩咐他去给若素洗衣服,还有清理厨房里堆积的碗碟,他果真去了。
我闹一闹,杨天恩大概能好上个三五六日,过了几天他又开始怠工了,若素吃了奶,他顾不上给她打饱嗝就又坐回了电脑前,结果小家伙吐了一床,他也没顾得上看一下,我回到家,看到若素躺在湿漉冰冷的床上,心疼坏了。
“杨天恩你就是烂泥,扶不上墙!”我朝他叫。
“你别碰我电脑,求你了!”杨天恩惯性地用身体护住他的电脑,“砸电脑”是我督促他的省时高效的方式,看来我在他眼里只是一个动不动就砸电脑的“老娘”。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看来不请个保姆是不行了。
在玲玲的介绍下,我们家来了一个保姆,年纪和杨母相仿,我们说我们只请白天的保姆,晚上自己带,她说同意,还说自己年纪也大了,其实也只能给我们白天看看孩子,最后双方商量月工资四百。
“阿姨,我该怎么称呼你啊?”
“我姓张,叫爱玲,你叫我张阿姨,还是爱玲阿姨都成!”张阿姨。
“张爱玲?”我惊呼。
“对啊!”张阿姨一脸不解地看着我。
“好名字!好名字!”我说。
张阿姨做事很靠谱,牛奶要试过温度才给若素喝,我看在眼里非常的安慰,平时也张阿姨长张阿姨短地叫着。
张阿姨什么都好,就是闲话太多,杨天恩在家估计从不答理她,所以我临上班前,她总是有一堆话要和我讲。
她让我想到了康庄的的外甥女贝贝。每个人都有倾诉的欲望,老女人有,小女人有。小女人可以长大了找人谈恋爱,而老女人越老却越没人爱。所以我会给她一些回音,也因为这花样她照顾若素起来越发地妥当了。
“……现在出国还挺方便,签证啊,坐飞机就来了,我们当年可是要爬山啊,吃了不少苦。那时我记得我们中间就死了一个人,可惜啊,那个男的长得挺好,人也很斯文,可是就叫他兄弟一脚给踢到山沟里了。那男的我现在还常常做梦梦到呢!”张阿姨有一天和我说起偷渡的事。
“张阿姨,你看上那个男的了吧?”我开起玩笑。
“什么啊!他当年在家乡都有老婆孩子的,大概是人老了,觉得愧疚吧,他死得挺冤枉的。可惜啊!”张阿姨又说。
“他为什么死的?”我的好奇心被她惹了出来。
“我们那时候有十来个人,走到了欧洲境内了,要爬山,那个男,大家都叫他小胡,人很客气,他当时有个同乡人一起的,那人名字我忘记了,长得也很斯文,可是啊,人心真是隔肚皮,我们上了山,大家都没东西吃,都饿得受不了了,那个小胡大概藏了一个面包,然后叫那个同乡人看到了,于是他就抢了那个面包,但是我们有的人走得快,有的人走得慢,他们在山沟边就打了起来,结果那个同乡人就把那个小胡推下了山沟,我刚好看到,吓得我差点尿裤子了。”
“后来呢?”
“后来我就当没看到,赶紧跟上队伍,以后啊看到小胡那个同乡人我就害怕。这人哪到了生死边缘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小胡?张阿姨你还记得那个小胡叫什么吗?还有那个同乡人?”
“都三十几年了我哪还记得啊?小胡人好,他帮过我,所以我记得,再说了我记得那个缺德鬼做什么啊?”张阿姨说,然后做出一个拜菩萨的动作,念道,“以前啊我也明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可是现在老了,就觉得以前自己不说,真是罪孽啊,那个小胡的老婆孩子也不知道他到底去哪儿了?想着都揪心啊!”
“阿姨,你再想想!那个小胡有什么特征没有?”我激动地抓住张阿姨的手,这个小胡是不是康庄的爸爸?
“小胡就是一个男的,我想想,唉,这么久了,我哪记得啊?”张阿姨拼命地追忆,可就是想不起来。
“这样啊!”我很泄气。三十多年前的旧事想来也已经是模糊难辨了。
“不过那个同乡人我记得,我死都记得,他嘴角有颗挺大的痣,我当时就在心里骂他,你嘴巴长痣,所以你爱吃,你把你同乡人都吃了,吃死你!”张阿姨开始骂咧。
“痣?”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杨父!他的嘴角有颗大痣,据说那时候杨母还是因为这个才嫁给他的,说什么男儿有痣吃四方。
“所以啊我女儿后来找了个男的,我看他脸上有颗痣,我死活不同意……”张阿姨继续叨吧叨吧,我已经起身离开了,“南希,你去哪啊?不是还没时间上班吗?”
“阿姨,我有急事!”我扔下话就急急出门了。
这是我离开杨家以后第一次来到新莲花,我在门口看到了康庄的车子,我给他打了个电话。
“有事?”他淡淡地说。
“是!急事!”我说。
“什么?”他继续淡然。
“你爸,你爸可能有消息了!”
“你在哪儿?”他开始急切起来。
“门口!”
康庄很快就出来了,我上了他的车,一路上我和他大致说了说张阿姨讲给我听的那个故事,他说某些情节和他的父亲是吻合的。
康庄开车送我回家,然后接上张阿姨去杨家。
“姐姐不在家吧?”临到门口,我开始害怕起来。
“她今天去Amsterdam了,放心进去!”康庄扶着张阿姨,我们三个人进了门。
我们走进客厅,张阿姨突然在杨父的遗像前停驻。
“张阿姨,这人你认识?”我急忙问。
“不认识,就是这痣?显得很讨厌。这人?不认识!”她喃喃道。
这厢康庄已经从他的房间里拿出来他的照片集子:“张阿姨,您看,这人您认识吗?”康庄将照片集子递给她。
张阿姨看了半天。
“是小胡!是小胡!”最后确认性地叫了起来。
“小胡你死得冤啊!小胡!”张阿姨继续喃喃道,然后眼泪流了下来。
康庄瘫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这时张阿姨转身又看向杨父的遗像,幽幽地说:“这个人莫非就是那个同乡人吧。也老了,也死了!报应啊……”
康庄有再生之恩的杨父居然也是他的杀父仇人,这个事实把我震住了。
杨父最后良心发现是因为他足够老了,他开始回头检阅自己的人生,他怕死了,他开始怕死后会有灾劫,他怕有神明。他对康庄的好,也许是源自恐惧。这样的恩情岂非太过反讽,康庄的旧时光他所感念的恩德终于面目全非了。
我带着张阿姨离开了杨家,临走的时候康庄还是静坐在原处,他告诉过我他对他的爸爸没有记挂,可是他能随手拿出放满了他爸的照相本,也许就说明了“父亲”在他的心里是紧要的。
第二天我给康庄打去了电话,因为担心。
“你好吗?”我问,不知从何说起。
“不好,我还没想好。再等等。”康庄说,然后挂了电话。
我问杨天恩关于杨父的事,并在他口里得知,杨父本姓王,三十多年前来了荷兰,起初在杨天恩的爷爷的餐馆打工,后来入赘了他们家,改姓杨,因为杨母是家里的独女,很得杨爷爷的疼爱,而且杨父当时只身而来,没身份,没钱,没事业。婚后的杨父在杨爷爷的帮助下开了餐馆,过了些年又在中国炒股票,从此发迹。
我不安地过了几天,期间都没有联络康庄。
我下班回家,在我家门口居然碰到了康庄,显然他在等我。
“我们走吧!”康庄的开场白。
“去哪?”
“不管去哪,只要能离开!”康庄说。
“三十三岁的你的决定?”我问。
他点点头。
“若素呢?”
“带她一起走!”康庄靠我更近些。
“你让我想想!”我看着他,若是在以前,我会毫不考虑地抱着她就和康庄走掉,可是现在我害怕了,我不想我的小若素变成他们恩怨里的牺牲品,康庄该恨杨家,可是若素是杨家的孩子,他会恨她吗?
“我等你!”康庄转身要走。
“你去哪?”我急急追问。
“反正不是那里!”他说,语气里布满了阴霾,显然他已经脱离了杨如意,对于杨如意,康庄将成为一个刽子手,他可以挥刀斩断他们的恩义,他不会去过问那个人为什么需要一死,冤枉不冤枉也不管他的事,他只是例行公事,现在的他可以足够的残忍,因为他已经等量地被伤害。
“可是她有病!”我忍不住提醒,极度躁郁的杨如意如何能挨过一个人的长夜?
“我乐于残忍!”康庄说,时间还没来得及抚平杨如意旧日的伤痕,新生的伤口又点点凸现了。
康庄说他会再来找我。
我上了楼,杨天恩趴在床上睡觉,若素醒着,却没有哭,只是东看西瞧。
“若素,你比你爸懂事多了!”我抱起若素。
张阿姨从浴室出来:“南希,你回来啦?我正想给宝宝洗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