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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互保东南(8)

梁鼎芬抹了抹额上的虚汗,说:“事到如今,我也不打弯子了,我跟你说实话吧。不是为我,是为张香帅。湖北抚台于大人跟张香帅有点不对,为防他加害张香帅,在督抚公审的时候,请你帮张香帅一把。”

“哼!”唐才常说,“我一个阶下囚,能帮他制台大人什么忙?”

“能帮能帮,”梁鼎芬连连说,“你只要在公审时承认你不是两湖书院的唐才常就是了。”

唐才常气得大声道:“我不是唐才常,那我是谁?”

“你说你是自立会的首领,冒了唐才常的名。”

唐才常笑道:“我既是自立会的首领,又是唐才常,我什么人的名也没冒。”

梁鼎芬急道:“只要你在出审时这样说说就行了,也不是真要你脱离你的唐氏宗族。”

唐才常见梁鼎芬这个模样好笑,便逗他:“我若这样说了,会给我什么好处?”

梁鼎芬喜道:“你若这样说了,张香帅就不杀你了。”

唐才常又是一阵大笑:“梁山长,你这是在哄三岁小孩。我既然承认是自立会首领,就已经把头送到砍刀之下,还有什么不杀头的?告诉你,我唐某人可比得上古之豪杰,乃今之英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随你刀劈火烧,我到哪里都是唐才常,决不会承认是冒名顶替的人。”

梁鼎芬眼睛盯着唐才常,一时说不出话来。

“佩服,佩服!”过了好久,梁鼎芬才言不由衷地说道。

唐才常掉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梁鼎芬又想出一个主意来:“你不愿委屈自己,我也不勉强,如果你能在审讯时说上一两句两湖书院曾对你教育甚多,是你自己背弃了师长之教这样的话,也就是帮了张香帅的忙。”

“不行。”唐才常断然拒绝,“我勤王有什么错?难道说两湖书院教育我不忠于皇上,我忠于皇上是背弃了师长之教?”

“当然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梁鼎芬急忙打断唐才常的话。

“那我说什么?”唐才常反问。

两湖书院山长语塞了。他知道,唐才常已是铁了心,要学他的朋友谭嗣同,甘愿将这颗头颅抛掉。对于一个不畏死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可以打动他的心呢?猛然间,梁鼎芬有了主意。

“佛尘先生,你的公子多大了?”

“今年九岁。”唐才常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忙说,“我一人犯法一人当,要杀要剐由你们的便。你们不要连累我的儿子,也不要连累我的父母妻室。”

梁鼎芬听了这话,心里得意了:“佛尘先生,你犯的是谋逆造反大罪,按国初的律令,是要满门抄斩的。太后宽仁,即便不杀你的儿子,也要叫地方官严加管束。你的儿子能留下一条命为人做奴,便是最大的福气了,要想今后有所出息,那是绝对不能指望的。”

唐才常心里冒出一丝悲凉来,他自己是早已不顾惜这条命了,但遗祸儿子,他却深为沉痛。他也曾做过两手准备,拟交一笔银子给弟弟,万一事不成,则托弟弟带全家老小逃到香港或澳门去,但银子一直等不来,这件事也便没办。唐才常是条硬汉子,尽管心里很痛苦,但他不想求梁鼎芬。他知道梁鼎芬将会借此为要挟,自己若答应将会于大义有亏。

梁鼎芬早已从唐才常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心思,心里有了把握:“我知道你既不愿害了儿子,又不愿得罪你的党众,我为你想了一个两全之策。公审时,既不要你说是冒名顶替,也不要你说两湖书院的好话,只要你什么话都不说,任于抚台如何问你逼你,你都不开口。你做到了这点,张香帅就保证此案不牵连你的父母妻儿,你的九岁儿子可以由你的兄弟带出国门,张香帅可以保证他的安全。”

这个条件,唐才常可以接受:“梁山长,你说的话算数吧!”

“一定算数!”

“好,我同意。”唐才常双目如炬地望着梁鼎芬,“假若你们说话不算数,我的父母妻儿有什么好歹,我的魂灵决不会饶过你们。我唐才常生为人杰、死为厉鬼,你们是对付不了的。”

梁鼎芬感觉到了森森冷气:“你放心,你放心,我们说话是算数的。”

停了一会儿,唐才常说:“我没有什么东西送给我的儿子,今当永别,我作两首诗,你帮我记下来交给他,就当我送他的礼物。”

“行,行,我会照办的。”梁鼎芬边说,边吩咐牢卒拿纸笔,“你念吧!”

唐才常将这两天在牢房里想好的两首七绝一字一句地念着,梁鼎芬边听边记:

新亭鬼哭月昏黄,我欲高歌学楚狂。

莫谓秋风太肃杀,风吹枷锁满城香。

徒劳口舌难为我,剩好头颅付与谁?

慷慨临刑虽快事,英雄结束总为斯。

当梁鼎芬把与唐才常的谈话原原本本地告诉张之洞时,张之洞的心里涌出一股又恨又敬、又气又怜的复杂情感来。

人们都说湘人倔强,从唐才常的身上,张之洞算是领教了。按湘人的性格,如此倔强汉子能做这种交换已是不错了。他不说任何话,自然也就不会说起进督署游说的事。如此,麻烦就可以少去许多。

无论是从牵涉到自身这一层来考虑,还是从牵涉到牢房外面数万名会众来考虑,唐才常、傅慈祥等二十多名囚犯都不能羁押过久,处理得越快越好。这样想过之后,他突然冒出一个对付于荫霖的好法子来。

张之洞拿出一张纸,给于荫霖写了一封短函,告诉他近日破获的自立军案是一桩特大谋逆案件,与海外的康党孙党、省内外的哥老会大刀会联系密切,案情极为复杂,现正在抓紧时间清理头绪,定于五日后即八月初一与贵抚台在督署会同审讯。张之洞将这封短函封好后交何巡捕赶紧送去。

于荫霖看到张之洞的信后,决定这两天把手头的事先行了结,从二十八日开始,用三天时间查阅此次案件卷宗,以便心中有数,会审时能有的放矢。

不料,第二天半夜,于荫霖被督署来人从睡梦中叫醒。来人气喘吁吁地告诉他,一个小时前,有一队人马打劫牢房,要营救被抓的自立会大小头目,已被抚标官兵们击退。张制台深感事态严重,不能再拖了,请于抚台连夜过去公审,立即处决,以绝后患。于荫霖被弄得昏昏沉沉的,但事关劫狱大案,他不能拒绝张之洞的相邀。带着瞌睡虫,坐着大轿,一路上迷迷糊糊地来到总督衙门口时。只见灯火明亮,刀枪林立,一副如临大敌的戒严状态。来到大堂时,更是气氛恐怖,刀斧手两旁侍立,杀威棒黑白分明,张之洞全身穿戴,正绷紧长脸,瞪着大眼,凶神恶煞般地坐在大堂正前方左边的虎皮太师椅上,右边椅子也铺了一张特大的虎皮,虎头上瞪着两只吃人的眼睛,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之气。这虎皮椅刺目地空着,显然是为于荫霖留下的。

“于中丞,坐吧!”张之洞指了指右边的空椅,依旧是黑着面孔,一点笑容都没有。

巡抚与总督,官衔上虽差了一级,但并不是上下属,彼此相见,得以平级之礼相待。倘若在平日,张之洞这样做,于礼仪上不合,但今日这种场合,却没有什么不合的痕迹,反倒与周围的气氛相一致。于荫霖面对着这一切,心中突然有一种底气不足之感,好像是张之洞在为国宣劳,而自己却在一旁悠闲似的,未会审,气势上已先矮了一截。他匆匆拱了拱手,赔着笑脸:“兄弟来迟了,来迟了!”看了看椅子上躺着的真虎皮,书生出身的于巡抚情不自禁地生出一丝恐怖感来。

张之洞却无笑脸相迎,也不同他商议,立刻拿起惊堂木来猛地一拍:“将犯人带上来!”

在满堂吆喝声中,唐才常、傅慈祥、林奎等一长串人鱼贯而出。灯火闪烁中,除唐才常神色如常外,其他人多少都有些沮丧颓废之色,有的两腿发软,要靠狱卒扶持着才能迈开步,有一个后生居然在大堂上放声痛哭起来。

“不要哭,大丈夫死则死矣,不可示人以弱!”唐才常压低着声音,威严地对着哭者说。

后生子赶紧闭了嘴,却还在不停地抽泣着。

张之洞满脸凶恶地扫视众犯人一眼,提高嗓门儿喝道:“你们这些无父无君、无法无天的匪徒听着,你们不好好交代罪行,竟敢勾结牢外会匪强盗,打劫牢房,这是罪上加罪,死有余辜!老实告诉你们,本督军队天下无敌,你们那些乌合之众,岂能成事?只能适得其反,加速你们的灭亡。你们已死到临头了,还有什么话说?”

二十多个自立军大小头目一齐望着唐才常,唐才常平静地冷笑着,不作声。什么勾结牢外会匪,什么打劫牢房,他一点都不知道,无从辨别是真是假,他能说什么!

见堂下一片死寂,张之洞转脸对于荫霖说:“于中丞,你有什么话要问他们,请说吧!”

这于荫霖半夜三更被弄到总督衙门来,脑子里本就晕晕乎乎的,不太清醒,面对着这个剑拔弩张的场面,先又输了一筹,再说原本明天才看卷宗的,眼下被急忙叫来,对案件的来龙去脉一点儿都不知晓,叫他如何审讯?于荫霖只听说这桩案子的总头目叫唐才常,是从日本回国的洋学生,便硬着头皮叫了一声:“谁是唐才常?”

“我就是!”唐才常不慌不忙地应了一声。

“什么地方人,今年多大年岁了?”

“湖南浏阳人,今年三十三岁。”

“你为什么要聚众造反,你和康有为、孙文是什么关系,从实招来!”

唐才常觉得问这些话真是可笑,不值得回答,况且他与梁鼎芬有约在先,遂闭口不作声。

于荫霖气道:“你为什么不回答本部院的问话?”

唐才常用蔑视的眼光看了一眼于荫霖,仍旧不开口。

“唐才常,你在哪里读过书,是怎么去的日本?”

一旁站着的梁鼎芬心里紧张了:不知这小子说话算不算数,如果他把一切都和盘托出,那就糟了。这样想过后便赶紧思考对策。

张之洞也有几分担心,见几秒钟过后唐才常仍不开口,便转过脸问于荫霖:“这班人是死心塌地要与朝廷对抗到底的逆贼,劫牢的匪众扬言下次还要再来,本部堂以为宜早处置为好,免生意外。于中丞,你看呢?”

唐才常一问三不答,已令于荫霖恼火了,何况他对案情本就一概不知,再审下去也无词了,只得说:“就按香帅的意见办吧!”

张之洞站起来,对着两旁的刀斧手喝道:“把他们押出去!”

“慢点。”唐才常突然开口了,令张之洞和梁鼎芬一惊。

于荫霖忙挥手制止刀斧手:“他有话说,让他说吧!”

梁鼎芬瞪着眼望着唐才常,心里骂道:这小子说话不算数,我要让你死得不痛快!

只见唐才常缓缓说道:“拿一支笔和一张纸给我!”

于荫霖对着一旁的衙役说:“拿纸笔来!”

张之洞心里虽有点急,但他不能阻止于荫霖,只得暗自叫苦。

纸笔拿来了。唐才常接过笔,叫衙役把纸在地上铺平。唐才常望了一眼两位主审官后,挥笔在纸上写道:

湖南丁酉拔贡唐才常,为救皇上复仇,事机不密,请死。

张之洞看了这行字后,心里大舒了一口气,对唐才常说:“好,本部堂成全你!”

然后再次命令刀斧手:“都给我押下去!”

七月二十八日凌晨,唐才常、傅慈祥等二十八人,在武昌小朝街旁的紫阳湖畔被杀。

过几天,于荫霖得知这二十八名死犯中有二十名系洋学堂毕业,而且唐才常、傅慈祥二人还以学生身份游说张之洞时,心里十分恼恨张之洞那夜突然袭击似的会审,使得他没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白白失掉一个当着张之洞的面批判洋务西学的好机会。

但他还是补上一个折子,借自立会案件提醒朝廷,洋学堂有培养叛逆的可能,必须多加提防,严格控制,只是因为没有拿到活口,不能坐实游说总督一节。于荫霖与张之洞之间的矛盾越结越深,终于在第二年被张之洞借故请出了湖北。

唐才常式的在野勤王活动被残酷地镇压了。与此同时,一场由各省地方官发起的官方勤王戏却在热火朝天地上演着。

五、请密奏太后,废掉大阿哥

七月二十一日,天色未明时,当得知洋兵已攻破广渠门,城内已无任何守兵时,慈禧着青衣布履,装扮成一个民间普通老太婆,带着身穿布袍仿佛坊间店铺小伙计似的光绪皇帝,匆匆忙忙地逃出紫禁城。慈禧在一片慌乱之中,什么都顾不上了,却没有忘记对她的眼中钉、她侄女的情敌、皇帝的宠妃珍妃以惩处。她命令宫中二总管崔玉贵将披头散发的珍妃活生生地推进颐和轩后的一口水井中。这口日后以珍妃命名的枯井,成了中国封建时代众多帝妃爱情悲剧的最后一个实证。它以无比的凄艳,引发多情凭吊者和文人墨客的不尽咏叹。

随着慈禧和光绪逃出的还有皇后、大阿哥及载漪、善耆、奕劻、载勋、载润等王公和刚毅、赵舒翘、英年等大臣。他们一行出居庸关,至怀来县,然后向西逃命。这一群往日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帝后王公大臣,在逃命的途中提心吊胆、饥寒交迫,若用旧时说书人常说的“惶惶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来形容他们,一点也不过分。直到他们逃到山西境内,才略为安定下来。

这时,由盛宣怀居中串联,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袁世凯等督抚连名上折,请严惩纵容拳民闯下滔天大祸的肇事魁首载漪、载澜、载勋、刚毅、英年、赵舒翘等人。慈禧见此奏折,颇为不悦,为应付悠悠众口,只对他们予以口头斥责,即便这种处罚,也将大阿哥的父亲端王载漪排除在外。至于各省的勤王举动,慈禧则欢喜无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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