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健康理念，加快了花草进入茶饮的进程。因为它们完全不含咖啡因与人工添加剂，温和不刺激，富有各种疗效，方便取用，大家都相信其具有美容护肤、美体瘦身、保健养生等方面的功用。可以说，人类最健康的饮料是茶，女人最经典的饮品是花。古人有“上品饮茶，极品饮花”之说，现代也有“男人品茶，女人饮花”之说。
不同的人吃不同的花，不同的人喝不同的茶。在这方面，长江流域一带也呈现出不同的风情。
长江东边的人典雅，生活环境优越，生活也讲情调，讲究美容养颜，喜欢喝花茶：什么杜鹃花、茉莉花、菊花、金银花、芙蓉花、紫罗兰、玫瑰花，都拿来做茶泡了喝。一听这些名字，就感觉曼妙无比，无不浮想联翩：喝这样的花朵茶，人也会如花似玉。
我到江南，入乡随俗，也经常泡了花朵来享受。喝过不少花。但牡丹花当茶却稀罕——因为牡丹花稀罕，富贵花开富贵园，似乎也是专门供给富贵人观赏的。武则天也舍不得摘了花瓣泡茶喝吧？那可是焚琴煮鹤杀风景的事！
可是，一次旅游让我饱了眼福又饱口福。
2005年4月初，皖南霪雨绵绵中难得的一个艳阳天，一家报社组织去南陵丫山游春，却不了编辑的情面，我也去了。她说，丫山有漫山遍野的牡丹，我心动了，又有几分怀疑：洛阳、菏泽才是牡丹产地，江南的牡丹即使有几棵，也都在公园里当大熊猫一般保护着，怎么能长在山上？看看再说吧。
高山峡谷，少不了奇花异草、古柏苍松、红枫银杏、茂林修竹，不必说树身高达数十丈的五棵耸入云空的古柏，不必说黄梨树斜长在槐柏树之间与之争相辉映，也不必说大片的楠木林珍贵无比；更不必说杜鹃满山、桃李争春……都比不上丫山第一神奇——牡丹花海。
没进南陵县城，许多蓝底白字的大幅宣传广告语跳进眼帘，一律写着斗大的字：“万亩牡丹园”、“全国最大的丹皮生产基地”，于是心驰神往。
进入山地，荒凉多了。杂草丛生，乱石凹凸，间或有一树艳红的桃花、几枝雪白的李花，都是自然形态的野生植物，装点着荒山野岭……“牡丹！”突然有人叫出声来。车已经爬上山了，极目望去，一片开阔的丘陵地带，布满乱石的山岗，仿佛怪兽散布其间。乱石中，有大大小小的土地，全部是用小石片围垒起来的，大的不过一两间房的面积，小的不过桌子面宽窄。干涸的黄泥上栽种着牡丹，细细的，瘦瘦的，全无公园里的枝繁叶茂。花骨朵已经有橄榄大了，有的已经开放，但只有汽车掠过它们身边，才能有幸目睹。
进了山窝，视野更开阔了，尽管七沟八梁，却没有那么险峻。我看见了更多的牡丹园，都是在大大小小的“梯田”中分布着——哪里称得上田？甚至畚箕那么大的一块地方，也种植着三五棵牡丹，偶尔见几个农民在除草浇灌，几乎斜立在山坡上。如此艰苦的环境，却种植出百花之王的国色天香。
这是牡丹吗？与我以往看见的大红大紫截然不同。大朵大朵的白花，单瓣的多，复瓣的少，花瓣如纸厚薄。花蕊有的沁红，有的赭色，有的粉紫，如美人的粉妆。如玉如雪的花瓣随风而舞，就是她们单薄的衣裙了。
丫山牡丹，漫山遍野，这里一片，那里几株，大多长在奇石边，在早春料峭的寒风中楚楚动人。它们没有花园里的艳丽，但有外柔内刚的风骨；它们扎根在山野的沟壑里，绽放在春风中。昂首怒放的花朵洁净而雅致，十分养眼，堪称牡丹仙子。与高墙深院养尊处优的生活决裂之后，还这么怡然自得，与我心目中不屈于天子的品格相符，这才是武则天贬黜洛阳的牡丹吧？
当然不是，丫山牡丹与神话无关。因为丫山种植牡丹的历史有近千年了，最早可追溯至南宋年间。用丫山牡丹加工的丹皮以出口为主，远销东南亚等国，蜚声海外，获得过南洋贸易洽谈会金奖。我想起一个研究药物牡丹的专家对我说过，他们通过科学论证，丫山的丹皮由于土质与经营方式的不同，是全国品质最好的丹皮，已经获得国药批号，常年走俏东南亚国际市场。
将这穷乡僻壤改造成富贵之园，真要靠山民的创造力。这种梯田不积水，又含有铜等多种矿物质，最适宜牡丹生长。在乱石中一抔抔土地集腋成裘，在石头空隙里艰难生长，即使没有万亩花海，20多平方公里的山地上，几千亩牡丹园是有的。山民们就地取材给花们开辟了生存空间，精心施肥灌溉，才培植出几千亩药用牡丹中的极品——凤丹，要付出多少辛劳才能创造这样的奇迹啊！
在同行者们到深山密林中游览时，我抽时间到了农户家中。我问他们：为什么有的地方牡丹连花苞都摘除了，只留光秃秃的枝干？他们告诉我，药用的牡丹花尽管开出来有碗口大，雪白的，也非常好看，但只有需要收集花籽了才留花朵的，一般要把花瓣摘掉。我才想起来，种植白牡丹主要是为收获花根的。
科学家研究发现，牡丹的丹皮中含有13种人体必需的氨基酸和抗癌物质，是治疗多种疾病的良药，且能监测污染大气的“光化学烟雾”中主要有毒气体“臭氧”。丫山的药用牡丹更是敏感，当“臭氧”在大气中含量达到百分之一时，即使只有三小时，牡丹叶片也会出现斑点伤痕。根据污染程度，会变为赤褐、淡黄、灰白等。因此，药用牡丹已成为监测大气污染的重要植物，雪白的花瓣自然也是最环保的。
丫山旅游公司的工会主席蒋国清告诉我，他们老祖先自从迁来就发展牡丹药业，开始时世世代代种植牡丹，出售的丹皮其实就是牡丹根部的外壳，所以在牡丹开花前就要打下花苞。来不及摘花苞的，开放后也要摘下花瓣，才能促使其根部生长发育。
据说，开发牡丹茶的还是女儿家。那是宋代晚期的一个春天，又是牡丹花开的季节，种植牡丹的蒋姓人家为使牡丹根部发展，都去为牡丹摘花瓣。
见那些如玉的花瓣被扔在地上，蒋家女儿觉得可惜！看到刮丹的人特别容易饿，而且倒头能睡，她猜想莫非花朵也有益寿延年的奇妙功效？既然根部入药能吃，花瓣不能吃吗？于是对母亲说了，开始试着用牡丹花瓣来熬稀饭，不仅有淡淡的清香，还很好吃。
后来就大胆尝试，家有来客，做几道富有特色的山乡菜：牡丹花溜鱼片、牡丹花爆鸡条、牡丹花里脊肉丝等等，清爽细嫩、惠人口福，说起来名贵，吃起来味美。后来发现牡丹还有益气补血、健脾养胃、润肠强心、清热解毒、健脑补肾等药用价值，能治虚劳赢瘦、气血虚弱、体虚肠风、营养不良等病症。到了明清时代就宣扬开来，还被李时珍收入《本草纲目》：“赤花者利，白花者补，人亦罕悟，宜分别。”
丫山是白牡丹的主要产地，所以，蒋家人年年都收集些牡丹花瓣储存起来，留着冬天泡茶喝。本世纪初成立了丫山花海石林公司，专门收集牡丹花。脱水以后，干花微微发黄，开水一冲，花瓣舒展，如仙女下凡，在水中飘飘荡荡，茶色微显明黄，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喝一口，沁人心脾，嚼过丹皮，有些淡淡的苦味。得了两袋牡丹茶，泡起来很好喝，有淡淡的甜味，色香味俱佳，心也被它们涤荡得好清朗。
老鹰茶，是家乡的茶，是朴素的茶，是价廉物美的茶，是一个时代接着另一个时代的茶。
家乡的人也与家乡的茶一样，扎根艰苦的环境中，随遇而安，喜欢将草叶入茶：薄荷、荆芥、藿香、竹叶芯都拿来泡茶。但是，他们最钟情的还是老鹰茶，一年四季都少不了，我就是喝着老鹰茶长大的。离乡多年，在江南从来没有人提及它，我依然还记得那醇厚的滋味，只是从来不知道它长什么模样。
去年，妹妹从家乡来，事先打电话问要带什么东西，过去都是我“点菜”，但她已经是江南的常客，应当知道江南缺些什么，便让她带江南没有的东西。于是，咸菜、作料、小吃、糕点……长江上游与下游的饮食差异不小，她带来了大包小包的好几十个。那段时间她帮我当家，也没问有些什么，只是好吃好喝而已。
等她回乡以后，才发现有的食材我没见过，居然不知道怎么应用。有的包装袋上有文字便于认识，简装的就麻烦了。比如说魔芋粉，还要她在电话中告知怎么做成魔芋豆腐才行。半年后才消磨掉那些东西，最后只剩下一袋子干枯的枝叶，大片的长卵形枯叶，带着惨白的粉绿，粗粗细细的枝梗，闻闻有香樟树的味道。开始时当香料用，还在做菜时放一点，没见增色增味。打电话问妹妹这是什么，电话那边，妹妹爽朗地笑道：“老鹰茶你都不晓得？忘本了！”
老鹰茶？名字已经从我记忆深处隐退到不知什么角落去了，那滋味却经久弥香。放下电话就泡了一杯，却只有淡淡的茶色。想起来了，过去老鹰茶是煮出来的，遂把茶缸直接放在炉子上煮了一会。酡红的茶汁散发出浓郁的氤氲，是江南的绿茶没有的醇香。有点另类，有点刺激。进嘴有点涩，刚到喉咙口就有点甘甜了。
迫不及待吹凉了喝下，人也恍惚起来，仿佛穿越时空回到少年时：那年头，没有交通工具，上学放学，在“火炉”似的山城行走，爬坡上坎的，往往热得透不过来气时。街头巷尾，经常会出现一棵粗壮的黄桷树，树下就有卖老鹰茶的摊子。地上是一只大瓦壶，装着卖茶人煮好的一大壶老鹰茶，旁边一张小台子或者一张方凳子，上面几个玻璃杯。杯子上面盖着小小的玻璃片遮挡灰尘，里面有满满一杯老鹰茶，红殷殷地反射着阳光，好像茶水要燃烧一般，却是凉透了的，一分钱一杯。端起来倒进嘴里，顿时头脑清新、浑身轻松。开始的不适很快被酥爽代替，五脏六腑都熨帖了，炎热带来的萎靡也一扫而光，给人增加了几分力量。
如若在乡下，看见有竹林围绕的农家三合院。走进任何一家，堂屋的大方桌上都有一瓦壶老鹰茶，想喝多少喝多少，喷喷香，透心凉。家家主妇夏天头一件事情就是煮茶。冬天也有温在大灶里的热茶，给家人喝或者给路人喝，随便喝多少，都是不要钱的。因为老鹰茶不值钱，只要有劳动力去高山砍来就是。
过去，曾经看见过卖老鹰茶的人，有的是挑两个平底的浅框，上面有连枝带叶的一把把茶枝；有的干脆挑的是两大捆“柴火”，青枝绿叶的，细枝粗叶的，花很少的钱就能买到很多茶枝。农家的院子里，城市的阳台上，也看见不少晒老鹰茶的人家，过去一直弄不清楚那是什么。说是蔬菜又太粗糙了，说是柴火则又觉得太纤细了，现在才明白那就是老鹰茶。
但是，再回家乡，已经看不见卖老鹰茶的人了。妹妹说是因为茶叶太贱，卖不出价钱来，城里人乡下人都赶时髦，年轻人要喝饮料，年长的要喝保健品，只有年纪大的怀念老鹰茶，只有农村的壮劳动力要喝老鹰茶。因为它本身就不是供有闲人细品慢啜的，它只是一种底层饮品。在西南，乡下喝老鹰茶的人比城里的多，山区比平坝上的人喝得多。干了体力劳动的人，出了大汗的赶路人，将冰凉的老鹰茶畅饮一气，才觉得身心都爽快了。
后来，吃到新鲜的老鹰茶，是在乡村的农家乐。那是在扫墓之后的归途中，见竹林边上挂着白板木牌，上面写着那三个歪歪斜斜的毛笔字，大约出自农家上小学孩子之手。进院子就进入黄桷树的浓荫中，麻利的女主人马上端出竹椅子，倒出一杯红亮亮的茶。闻见香味，就如同见到故交——老鹰茶，喝了一口，还是那种有几分诡异与刺激性的芬芳，但觉得有点与往常的不同，于是冒充内行地说：“涩味重了。”主人立即笑了：“你这个大姐硬是内行。是的唦，现在喝坝坝茶的人越来越多了，陈茶不够用了，这才喊人从山上砍来新鲜的，没来得及晒。”我奇怪地问：“现在有太阳，怎么不拿出来晒？”她说蒸一下晒更好些，更讲究的是用烟熏——更香。原来老鹰茶也有这么多讲究。
还是妹妹眼睛尖，在堂屋角落里发现一个背篼里有陈年的老茶，问她为什么不拿出来待客。她讪讪地说：“那都是虫虫茶了，要留着家里人喝的。”
生虫的茶怎么能喝？妹妹告诉我，生虫的老鹰茶将樟科芳香油从枝叶里分解细碎，不仅清凉解渴，而且消食化腻，还能止泻止嗝、防溲防腐，简直就是多功能万用饮品了。好喝吗？妹妹说，老鹰茶最奇的是它越陈越香，待到久放成粉末了，拿来一煮，那汁水就是琼浆玉液，最好用来泡饭。那饭是抓一把能撒得过河的干饭，经茶水一泡，就着萝卜缨干咸菜炒辣椒，开胃下饭，让你一顿能吃三大碗。即使翻山越岭跑一天也不饿。这全归于茶好！
为什么叫老鹰茶呢？坝子上的人七嘴八舌，各抒己见。我归纳了一下，有以下几种说法：老鹰茶原来是樟树的一种，高大茂密，枝肥叶厚，生长在只有老鹰才能飞到的高山上；此茶具有清凉解渴的作用，老鹰渴了，也会飞到树上啄食树叶解渴；老鹰喜欢将鸟窝建在有老鹰茶树旁的崖壁上，就是巢穴附近没有，也会叼一些枝叶放在窝里，因为树木能分泌特殊的芳香气味，毒蛇蚊虫避之唯恐不及，可防止老鹰幼崽受到它们的伤害……
啊，总算明白了此茶得名的来历，原来都与老鹰有关。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将其当成“老荫茶”，因为总想着在树荫下的茶摊子。也有人说这茶也叫“红白茶”，因为茶色是红褐的，茶叶有细细的白毛……
名字是次要的，有典雅如宋词的名称，还不如有实在的内涵，这就是虽然平庸但绝不中庸的平民化的味道：开始是淡淡的涩，然后是慢慢的甘，最后是悠悠的爽，这就是百姓生活的滋味。如果说“从来佳茗似佳人”，那么老鹰茶就是一个豪爽的川西汉子，看起来脸红脖子粗，却有对亲友热情的关照与开朗的幽默。
江南人喜欢花茶，西南人喜欢草茶；江南人喜欢新茶，西南人喜欢陈茶。就连杯具也不同，江南人泡茶，大口的盖杯里，茶叶通常占据了三分之一，说是“细茶粗喝”，为自己的牛饮制造理论根据。但当三五知己集聚时，又一个个端着大茶杯，喝着小口茶，尽展包容与儒雅的气度。重庆人性格豪爽，他们图热闹重感情，所以他们用精致的茶具喝陈年老茶。你要作客山城，就用那精致的盖碗，泡上那叶呀草呀枝的，左手翘起兰花指，三根手指托起小巧的茶具，右手两指揭开小盖，轻轻地拂开尚未下沉的未名茶——可能那就是老鹰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