饼是什么？天下无人不知，世界各地以饼为充饥食品的人不在少数，大都与各地的风俗习惯有关。在街头小吃中诱人饕餮的饼中，长江下游有萝卜饼，长江上游有豌豆饼。
表妹从北方来，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什么好吃的没吃过？如何招待她让我大伤脑筋。她很爽快：别花钱费神了，就给我吃你们江南的小吃吧。
既然如此，我就给她吃最土的东西——腰子饼。她不屑一顾：“你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我们那里什么样的饼没有？黄桥烧饼、徐州大饼、枣庄煎饼……长的、圆的、方的、腰子形状的你当没有？”我连忙打断她的话：“此饼非彼饼，基本不是用面粉做的，只不过徒具饼的虚名罢了。”
这种小吃大都出现在街头巷尾：一个中老年人守着个小煤炉，上面架着口小铁锅，锅里翻着热油，旁边放着一只盆。盆里面装着糊糊，里面有丝丝条条的东西。坐在小凳子上的摊主，用只猪腰子形状的带把小模子，舀起一小盒糊糊，放进锅里炸一会，起锅便是一块淡金黄色的“饼”。它散发着特有的香气，表面并不光洁，凸凹不平，显出一点丝、一点白、一点壳来。咬一口，热腾腾的，酥软，微咸，清香，还有点回味甜。
表妹将一个饼吃下肚了，还不知道它是什么做成的。我让她看看糊糊里是什么蔬菜，她脱口而出：“是马铃薯吗？”我笑她吃薯条吃多了。当终于吃出萝卜味时，她的嘴张得能塞进两个萝卜饼。那最草根最土气的萝卜，能做出这么好吃的饼来？我也怀疑里面有猫腻。老板不高兴地说：“除了油盐就是萝卜丝面粉、水，不怕麻烦你们自己做做去。”
我不信邪。冬天做八宝菜要刨萝卜丝，我留了一点，加上面粉，放少许盐，用水和成半干半稀的糊涂。没有腰子形的盒状漏勺，就用带眼的汤勺代替。炸了肉圆子的油喷香。舀了一勺，连勺子一起放在热油里炸。眼见表面焦黄了起锅，倒出来，一个半球形的萝卜饼同样是颜色金黄，外面酥香，里面软嫩，食而不腻，果然好吃。
吃几个就饱了，做一次果然费事。难怪腰子饼的小摊子前围了那么些人。
原来以为是江南人的发明创造，其实不是。看了报上一则文章，说广东人吃萝卜饼的时间更早。潮汕地区称之为“菜头粿”，其实就是萝卜饼，只是做法有变化，是在米粉浆中加入腌制好的萝卜丝等材料，上蒸笼蒸制而成。当年董必武去广州，就曾吃过这萝卜饼。
那是1957年12月的一天，时任国家副主席的董必武到广东视察，广州市市长朱光不事奢华，把董老请到自己家中，和夫人余修仅以家制萝卜饼招待。没想到董老食后大加赞赏，当即起兴，提笔写《戏谢朱光同志馈家制箩卜糕兼陶铸陈郁二同志谢享羊城美味》一首相赠：“顾口不顾腹，兀自贪美味。连日快朵颐，胃已受其累。君又赠盘餐，谊共陶陈致。前闻箩卜糕，君家胜市制。料同味甚殊，烹调手法异。众夸定非虚，暗为我所记。佳肴忽在眼，食指频动遂。医诫勿动荤，我馋妻解意。允切一片尝，借以探妙秘。腻不胜截肪，芳鲜软相汇。羊城珍馐多，淳朴此物最，饮啄琐屑事，志之聊日戏。”
如果说萝卜饼是充饥的，豌豆饼则是吃香的。与两地人文也相似：江南人柔情似水、温文尔雅，四川人豪放开朗、倔强刚毅。难怪江南人喜欢吃萝卜饼，软软的、绵绵的，四川人喜欢吃豌豆饼，硬硬的、脆脆的。
豌豆哪里都有，嫩豌豆清鲜、清淡、清香，各地拿来做菜的不少。豌豆老了，如女子人老珠黄，除了北京的豌豆黄是著名糕点外，还是四川不嫌弃，最拿豌豆当回事，很多食品是以豌豆为主材或配料的，比如豌豆凉粉、豌豆蒸饭。还有豌豆制成的零食类点心，比如创始很早的豌豆饼，已经无法追根溯源，但它从庙会、灯会、集市上走向大街小巷，现做现卖，经久弥香。
童年的时候，是没有零花钱的，作为知识分子的父母也不给孩子吃零食，只有过生日给两毛钱。我的生日在暑假期间，有时间上街。两毛钱在汗水浸湿的衣服里捂得潮叽叽的，我却像万元户一样趾高气扬。早心仪一本连环画，一毛五买了，还剩五分钱，本想留着以后花，一股香气隐隐传来，我情不自禁地被吸引过去。
几个孩子围绕着一个炉子一口小锅，旁边一个盆，盆里有面糊和泡得圆鼓鼓的豌豆。老太太把面糊和豌豆舀进一个巴掌大的漏勺里，连勺子一起放进锅里油炸。热油从漏勺里浸透面糊钻上来，上面带豌豆粒的面糊渐渐黄了，豌豆饼基本成型，从漏勺里脱落出来，在滚油里上下沉浮。浓郁的香味散发出来了，香喷喷的味道使我也咽口水了。
一个先到的男孩子递过去五分钱，老太太捞起油锅里的豌豆饼，撕下一块干荷叶递给他。好漂亮的豌豆饼啊：不像饼子，倒像一个圆圆的金色盘子，有些地方是镂空的，有的地方凸起一粒粒金豆豆。男孩子交替双手拿着饼子，还不停地吹气，得意洋洋地走了。我的喉咙里已经伸出爪子来，赶紧掏出最后的五分钱：我要豌豆饼！
等候豌豆饼到我的手上，似乎等了一年。终于拿到手了，隔着荷叶还是烫手，但我还是迫不及待地将它往嘴里送。太烫，吹了几口气，先咬下一颗豌豆，在嘴里打了几个滚就凉下来，牙齿间磨合一下，舌头有了感觉：软软的，烂烂的，面面的，绵软清香，比肉都好吃。往回家的路上走去，几步就报销了一颗豌豆。忍不住又咬下一颗，觉得硬一点了，但没有连接豌豆的面皮脆，和在一起吃，更觉得香甜。
不知不觉，豌豆饼被我吃了一半，这才想起不能再吃了。因为按规矩，用生日零花钱买的食品都要带回去一半与弟妹分享。但是，我越吃越香，冷了的豌豆饼上的豆子嚼起来脆生生的，更加香甜，更加诱人，结果我吃完最后一点边角后，还舔了舔手指头。弟弟妹妹都等着我带点吃的给他们，见我空着两手都哭了。父母问起来，我说买书了，他们接过书一看，只有一毛五分，还有五分呢？我吞吞吐吐地说：“买豌豆饼了，那个东西太好吃了……”
就为这挡不住的诱惑，我挨了一顿骂。我从好孩子一下子变成了坏孩子，弟弟妹妹也好长时间没理我。以后我再也不敢吃独食，当然也不敢买那么贵的奢侈食品了。出川以后再也没有见过油炸豌豆饼，江南人更没听说过，只有拿萝卜丝腰子饼弥补缺憾，始终心欠欠的。经济独立了，也曾经想自己做，但是没工具，油炸着吃不一样吗？嘿，就是炒豌豆也吃不动，难怪关汉卿以剧中人代言，说自己是一颗“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真是豆坚强！
问起四川人，才知道豌豆用白矾水涨发后，需要用清水反复冲漂去矾味，再加入米浆中，下食盐与适量的小苏打，舀进特制的圆扁形铁模中，下菜油锅用中火炸熟方成。这么费事，不做也罢，但思念那嘎嘣酥脆的豌豆饼，回乡也找过，最近才在锦里仿古街品尝到这民间特色零食。
小屋子里，当街的玻璃大柜子有高高的柜台。白色的大磁盘上，层层叠叠地堆满了豌豆饼。不管三七二十一，买了一只，也忘记是几块钱了，但见还是笔者儿时见到的模样，黄亮亮的如一只碗口大的碟子，却只有豌豆厚薄，微微的凹凸。咬一口，还是那么香，还是那么脆，只是，吃豌豆饼的人，再也没有当年的好牙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