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苏小凉回家。
天黑得如同泼了墨,狞笑的寒风阵阵扫面,将衣裹紧,风还是无处不入,阴森森的剜割肌肤。
地狱,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双腿机械的迈开,一步又一步,面无人色的她出现在房门口时,夏晨和苏小朗正坐在里面翘首期盼。
暖融融的灯光将她的身子轻盈围绕,可是苏小凉知道——
她的心,已经留在黑暗的深渊。
再也回不来。
“小凉,发生什么事?杨睿呢,杨睿怎么样?他…”
瞅见她双眼呆滞神情不明,唇微微发紫,夏晨连忙脱下棕色外套给她披上,又往门口看了看。
可是,留有一条缝隙的门口没有出现他希望看到的身影,只有拼命想要挤进来的黏黑。
苏小朗跑进厨房端来碗热乎乎的姜汤,不由分手的放到她早已僵冷的手中:
“姐,先喝了它,喝完再慢慢说。”
“没什么好说的。”
将姜汤碗放到膝盖边的玻璃矮桌上,苏小凉起身,淡淡道:
“我想好好睡一觉,不要吵我。”
“到底…”
苏小朗还要追问,夏晨拉住了他。
两人站在厅里目送苏小凉一步步走向房间,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
这么久以来,他们从来没见过苏小凉这幅心死如灰的模样。
“六年前在医院见到她那天,她都不是这种神情。”
房门开了又关,刻意压低嗓音的苏小朗很担心。
“难道是杨睿…”
夏晨不敢再往下继续说,就像苏小凉不敢想象这个世界如果没有杨睿存在一样,他同样不敢猜想如果杨睿发生点什么意外,苏小凉究竟会怎么样。尽管她是自己心仪的女子,但夏晨理解他们欲罢不能失而复得两两为难的爱情——
这辈子能这么跌宕起伏的爱过一回,若还能修成正果,那大抵是最愉悦和美丽的事情了。
面面相觑的他们在灯下默然,彼此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时,房门忽然又开了——
已脱掉外套的苏小凉穿着件灰白色高领毛衣将门拉开,瘦削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
依旧是面无表情,她隔着屋内氤氲的温热空气凝向夏晨:
“夏晨,你可以来我房里跟我聊聊吗?”
“当然可以。”
暗暗拉了拉苏小朗身后的衣襟,夏晨连忙走过去。关门之前,他回头给了苏小朗一个安慰的眼神。
屋顶高悬的吊灯上有缠枝莲的图案,这是夏晨第一次进到苏小凉的个人卧房。修养良好的不习惯坐到别人床上,于是略显局促的坐在书桌前的椅子里,静待她开口。整洁簇新的床上用品皆是温情怡然的粉紫,坐在床边的苏小凉目不转睛的盯向地板,墙壁上映出她的侧脸,线条优美,却带有几分清倔。
大概每个人敞开心扉倾诉之前都需要比较长的时间酝酿思索,因此夏晨极有耐心的等待。
然而,苏小凉的一句话却惊得差点从椅子里蹦出来——
两叶黛眉微颦,一直垂睑颔首的她忽然抬头,毫无血色的脸诡异的晕出两片薄薄的红:
“夏晨,和我订婚吧。”
“啊?”
过于惊诧的夏晨没挡住溜出嘴边的单音节,清澈如月的眼眸陡然变亮,又迅速回到素来的平稳。
交叉的十指用力的按了按手背,征仲很久的他在反应过来后连忙道歉:
“对不起,我…小凉,我以为你找我进来是想聊聊今晚发生的事,可你…”
“没有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轻淡无波的语调像是在跟人讨论明天的天气怎么样,苏小凉凝睇他,神情萧散,一如窗外的初冬。
心噗通噗通跳得有点乱,这是夏晨多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淡定自持竟毫无效果,甚至,他的脑子里也在轰轰作响,一团糟,压根理不清什么头绪。他心仪于她,若说听到这话没有一点无法控制的惊喜那是自欺欺人,可问题是他不仅知道杨睿的存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见证了他们的艰难爱情——
进退皆不可的局面,让素来沉稳的他良久说不出一个字。
想了又想,他觉得自己绝不能冒冒失失的表态。感觉告诉他,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小凉,我从没觉得你是个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不过,能告诉到底发生什么事吗?”
“我要离开杨睿。”
“为什么?”
面孔上的惊异都懒得掩饰,夏晨不明白为何她的态度竟转了一百八十度——
这句离开,如果他没听错,不仅直截了当,而且相当决绝。
垂眸,苏小凉的长睫轻轻覆盖住眼睑,让人看不清她眸底究竟蕴了什么:
“夏晨,你说对一个女人而言,什么最重要?”
“自然是爱情和幸福。”
“错,是家。”
复而抬首,她素净的面庞笼着灯辉,朦朦胧胧的,辩不出此时的心境:
“一个安定温暖的家,对女人来说才最重要。而杨睿,他给不了我这个。”
“那你觉得我能给?”
溜出嘴边的话轻得不能再轻,等待回答的夏晨忽而觉得自己一半在火山,一半在冰海——
很矛盾。
肯定的答案和否定的答案他似乎都想听到,或许,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最想听到哪个。
几丝不易察觉的波澜在眼眶内悠悠掠过,苏小凉笑得薄凉,素颜如雪:
“你是个稳妥自持的男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清楚自己能得到什么,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才真实可靠。你的出身注定你的择偶标准要比普通人高,我也不是个不醒目的女人,如果你觉得我刚才的提议很突兀或者很可笑,你可以拒绝我。我跟你保证,那绝不影响我们今后继续成为朋友。”
或许是错觉吧,夏晨觉得她说这番进退得当的话是用了谈判的口吻——
然而,他却不能不为之所动。
心仪的人忽而提出订婚,即便知道一定另有隐情,那份跃跃的心动却无法隐瞒。
一室暖黄洋溢里,他的心驰神荡散漫,薄唇轻抿成温柔直线,柔和望向如同雕塑般静默的苏小凉。
她的唇畔,似乎噙着几缕无奈的倔强。
也正是这抹倔强如同从天而降的冷雨淋醒了沉浸在一时妄喜中的他:
夏晨从不敢自诩自己是君子,可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他知道绝不愿意做出拆散别人的残忍之事,即便自己也爱。毫无疑问,苏小凉的态度表明她今晚所说的话事出有因,他隐约猜到是出了什么问题。如果真是如此,夏晨宁愿和她一共面对想办法解决,而不愿意她在走不出困局时跟自己说这种话——
因为,这种时候做的决定,往往以后都会是遗憾悔恨的开始。
将椅子向前拉了拉,夏晨看向苏小凉眼神逐渐转为诚恳淡然:
“小凉,我的择偶标准并不高,只要自己中意即可。同时,我并不是不愿意和你…和你订婚,只是事出突然,而你从不是个冲动的人,所以我想你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如果你信得过我,请告诉我好吗?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也许事情并没有坏到…坏到你必须冲动的交出自己的婚姻这种地步。”
麻木冰冷的心为这番话而感觉到点点回温,苏小凉敛了敛眉眼,用低头掩饰自己的心虚——
她不能告诉夏晨实情,否则他也会卷入这场是非之中。然而她又不得不借助他,因为她相信要使杨睿确信自己要离开他,仅仅有她在和于安娜谈话中验证的猜测还不够。她很想说这场订婚就当作一场过家家的游戏吧,可是她一看到夏晨明亮温润的眼睛就一个字也不敢说:
这个男人的心,自己本不应该碰触,更不能伤害。
问题是现在她的身边,只有夏晨最合适。
也许只有等一切结束之后,自己到时候再想办法来表达最深的歉意和内疚吧。
长长吸了口气,她淡淡卷出抹笑:
“夏晨,如果我不相信你,不会提出跟你订婚。我想问一句,你相信我吗?”
“我当然相信你。”毫不犹豫的作答,夏晨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耀。
“好。既然我们彼此信任,那么,回答我,你可以不可以先跟我订婚?”
歉疚在体内急剧攀升,苏小凉不敢和他继续对视,试图用自己垂下的发丝遮掩住视线。
她的躲闪更加印证自己的猜测,搁在膝盖上的双手紧了紧,夏晨很快飘出一朵温煦的笑:
“可以,我也愿意。”——
能让苏小凉走到这一步必定是出了天大的问题,如果这样订婚能有所帮助,他义不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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