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学期下来,年轻的李老师颇多感慨:做老师原来全然不像自己在师范读书时所想像的那样轻松和简单呀!那些十五六岁的学生也真是的,他们怎么会显得那样的活跃和复杂,又常常不把读书当一回事呢?记得自己读初三的时候,只知道一天到晚地看书和写作呢……
不过,令李老师感到很欣慰的是,班里毕竟还有着像小芬那样的学生。
小芬今年十六岁。课堂上,她那对圆圆亮亮的大眼睛总是一个劲地朝着讲课的你扑闪,生怕你会突然溜出教室去似的;集体朗读课文时,声音最清脆响亮的也准是她……而且,差不多每天放学以后,别人都早已出笼的鸟儿一般四散飞开了,她却还时常会来办公室或者干脆就直接闯进教师宿舍去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哦,这小芬心里似乎有着永远也提不完的问题呢。而且,每次提出问题之后,她总喜欢静静地站立在离你很近的地方,微红着脸听你的解释;有时候,听着听着,她还会忽然弯下腰,将头凑在你的脸旁,然后轻轻柔柔地说一声:“是不是这样的……我懂了。”
小芬也确实是懂了。她的成绩便是最好也是最有力的证明。这不,这次期中考试是全区统考,小芬的语文得了93分,位列全区同年级第三名。李老师自然很为小芬的成绩而高兴而自豪——学生的“丰收果”里,有她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呢!
期中考试之后,小芬还是一如既往。
这天是星期六,下午不上课。李老师正在自己的宿舍里看书,随着吱呀一声门响,小芬进来了。小芬今天穿了身李老师还不曾见她穿过的很亮丽的连衣裙,头发显然刚洗过,还飘散着淡淡的洗洁精的幽香。她手里拿着本软面抄,说是自己写了篇作文,来请李老师看看。
李老师当然很乐意,就放下手里的活,接过小芬的作文看了起来,小芬则微红着脸,扑闪着一对圆圆亮亮的大眼睛,与李老师离得很近地静静站立着……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然后又有人进了屋子。接着便见李老师一下跳起来,极兴奋地朝进屋来的人嚷起来:“是你呀!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我好去车站接你呀!对啦,你是怎么找到的这地方呀?”
来人是个与李老师差不多年纪的留披肩发的姑娘。李老师那么嚷完后,就过去一把拉住这姑娘的手,然后向小芬介绍说:“叫她张老师吧——哦,不,你应该叫她李师母才对呢!”
听了这话,那姑娘似乎忍不住,就伸手打了李老师的肩膀一下,而这时的小芬,却忽然起了自己的肩膀一阵麻木的感觉,然后,她便拿起那本已被李老师扔在桌子上的软面纱,说了声:“我,我回去了。”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自这之后,小芬不仅再也没去过李老师的宿舍,就连办公室也不去了。起初,李老师还有些不知不觉,可当他有一回检查作业时发现唯独缺了小芬的那本后,便终于发现了问题:小芬最近怎么啦?上课时为啥再也见不着她那圆圆亮亮的大眼睛,也再也听不到她那清脆响亮的声音了呢?她又怎么会连作业都不交了呢?
李老师就去找小芬谈话,问她为什么突然对语文失去兴趣了。但无论李老师问的是多么的亲切和气,说的是多么的苦口婆心,小芬却总是不作回答。于是,李老师忍不住,就失望又无奈地训了小芬一句:“你简直莫名其妙嘛!”
这时,小芬眼里就滚落了两行泪珠。而到了晚上,她的日记本便又会少去一页——小芬总是先在那页纸上胡乱地画一阵,然后就撕下来扯个粉碎,并恨恨地扔出窗去。
如果将小芬扔掉的纸片拼起来复原,我们就会发现:那些纸上原来总画着一个人,一个留披肩发的姑娘,样子极像小芬只见过一面的“李师母”。
你呀你,总是这么一副长不大的样子!
这天,因为看见我又新买了个布娃娃回家,老妈便再次这样说我道。
老妈总是这么扫兴。她还一直说我没心没肺,并且常常半是怜惜半是无奈地这样说我:唉,我真不知道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像个大人呢!
大人?难道我还是个小孩么?我可已经十六岁了呢。
我却不以为然。而且,每每这样回答的时候,我还会一蹦一跳地上前去跟老妈比高低,说:瞧,我都快要比你高了呢……
当然,老妈说我没心没肺倒又是真的。活了这十六年,我似乎还不知道忧愁烦恼为何物。我总是乐哈哈的。我也没有理由不乐哈哈呀——我始终都不愁吃不愁穿的,难道一定要我“为赋新词强说愁”么?嗨,我们这一代不是最幸福的一代嘛,我可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是的,我甚至都没有做过那种所谓的色彩斑斓的梦。我就这样没心没肺地生活着,更不觉得没心没肺有什么不好。
但终于有一天,我到底有了“心”和“肺”,或者说是我的“心”和“肺”被深深地触动了——
说起来,那其实也是很平常的一天。也就是说,在这一天中,我也无非是跟平常一样的乐哈哈地上学再乐哈哈地放学而已。跟平常唯一不同的,是这天我轮到做值日生,所以离开学校回家时天已擦黑。
这当然并没有对我那一如既往的心情产生什么影响。回家的路上,我依旧一直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我甚至还照常去半路上的那家玩具店逛了逛,并且只差一点儿又要抱个崭新的布娃娃回家……
这样,我正式回家时的天自然是更黑了。
这样,一次也不知道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的遭遇,便在我的生活中发生了。
那是我走出那家玩具店之后。当时,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肚子已经饿了,饿得在咕咕叫了,于是,我便一下丢开了对那个想买而又最终没买的布娃娃的一切念头,准备加快步伐回家去“填空”。
然后,我立即从大街拐进了那条走到底后再转两个弯便是我家了的小巷。
也就在这时,有个应该是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人忽然过来拦住了我的去路,同时油腔滑调地对我说道:嗨,跟哥哥我去玩玩吧,小妞!
你跟你妈去玩吧!我当然清楚眼前的人是个什么货色。我的两条腿就不由自主地瑟瑟瑟发起了抖来。但我还是色厉内荏地作了这样的回答。我希望……
可实际上我已毫无希望——那个家伙已经上来一把抱住了我,同时还捂住了我的嘴,然后……
然后我就听到了一阵嘭嘭啪啪的拳打脚踢声。
接着,我又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是你?!心有余悸地睁开眼后,大悲的我不禁又大喜了起来。
将那家伙给打跑的,原来是我的同班男同学赵俊峰。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就问赵俊峰。
我家就住在这里呀,喏,门开着的那家就是。他说。
然后他问我:你没事吧?
没……我没事。我回答,这同时,也说不清是由于刚才受到的惊吓,还是因为突然发现赵俊峰的鼻子在流血,我已经忍不住泪流满面。
赵俊峰就一边从口袋中摸出来一张餐巾纸递给我,一边道:给,先把眼泪擦掉,然后我送你回家吧!
于是,在我不由自主地又看了赵俊峰一眼,并用他给的那张餐巾纸小心翼翼地替他擦干净了他鼻子中流出来的血之后,我便很顺从又感到很异样地让他做了我的“护花使者”……
从那以后,我对布娃娃之类的东西便渐渐失去了兴趣。
从那以后,赵俊峰的音容笑貌就常常会在我的梦中出现。
终于有一天,在我为脸上突然新冒出来的那两颗难看的青春痘急得一个劲地往上面涂“去痘灵”,同时一直不停地边照镜子边唉声叹气的时候,老妈就又说话了:呵,看来你已经长大不少了呢。
没错,我大概就这样长大了。
我嘴上没说,但我心里这样想。我的父亲母亲
这一天,她几乎跑断了腿。
这一天是情人节。
她是“黄丝带”花店的送花工。
说起来,这一天也是值得她高兴的一天,因为她的工资是按她送花的量来计算的。也就是说,属于那些有情或并不真的有情的情人们的这一天,将毫无疑问是她进这家花店做送花工的半年来收入最多的一天——实际上,在吃中饭的时候,她就已经一边吃着那最便宜的盒饭,一边很有些兴奋地对自己这一天的收入暗自作过了匡算:至少会有30元!
哦,30元呐!当然,在这天,30元钱不过是这个花花绿绿的城市中的两朵玫瑰花罢了,但对她说来,对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山深处的她的家说来,30元钱却等于母亲一个一个地从鸡屁股里抠出来的满满一篮子的鸡蛋,等于父亲一锄一锄地打黄土地中翻出来的可供一家人吃上整整一个月的红薯呢!
想到自己的父母和家,她便觉得那一趟连一趟的送花的路走起来很是踏实也很是轻松。她甚至还在嫌让她送花的人还不够多。她宁愿这样捧着一束不属于自己的鲜花一回接一回不停地走呀走,从城东走到城西,从楼底走到楼顶,从天明走到天黑,哪怕脚底磨出血泡,哪怕衣衫浸透汗水,哪怕累得筋疲力尽……
不过,从内心深处讲,这一天,她的感觉又并不全是高兴。她已经22岁。她当然也知道情人节是一个什么样的节日。所以,每一回手捧着芬芳馥郁、艳丽欲滴的鲜花上路时,每一回眼看着别人无比欣喜又无比幸福地接过她送去的鲜花时,她的意识中便总会既朦胧又清晰、既无望又满是强烈愿望地跳出来这样的念头:要是这是谁送给我的,那有多好呵!
但那事实上仅是她的一个念头罢了。这一天,虽然可以属于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可事实上,这世上又有多少人并不能拥有这一天呵!
于是,她就只能一趟又一趟地给别人送去欣喜和幸福,只能一回又一回既高兴又并不怎么高兴地做着那将给她带来至少会有30元钱收入的事情。
于是,就在她的脚步声中,就在她的汗水里,情人节的太阳已在城市的天空慢慢消失,各色各样的霓虹灯已如怒放的鲜花一般开满大街小巷……
这应该是你今天要送的最后一束花了,你今天也很辛苦,送完你就好好休息吧。此刻,半年来一直都对她很是不错的花店老板娘又将一束鲜艳的玫瑰花递到了她的手中。于是,在习惯性地看了一眼那束花上写着的地址后,她便跟老板娘说了声再见,同时忍不住暗自叹息一声,然后就融进了那霓虹闪烁的城市的夜色之中。
光明街10号8幢102室。现在,她正走在那通往这最后一个目的地的路上。忽然,她的心不由得一怔:这条路怎么这样的熟呀?而在到了这“光明街10号8幢102室”的门口后,她竟没有伸手去敲门,而是下意识地从口袋中摸出了一串钥匙来——原来这是她的住处呀!
她当然要怀疑自己先前一定是看错了送花的地址。她就借着门口的路灯光又重新看了一遍那个地址——
光明街10号8幢102室。李小姐收。
没错,是这个地址,确确实实是这个地址,而自己,不就姓李么?
接着,惊诧万分的她,又从插在那束花中央的那张卡片上,读到了令她热泪盈眶的这样一行字——
祝心想事成!
那是她所熟悉的花店老板娘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