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之后,我常常回忆起我跟宋丽芸走过县城,去县一中找她姐姐的情形。我说的是见到她姐姐之前这一段。因为待我年近不惑,竟然没有获得与一个女人无拘无束地溜马路的机会。我和宋丽芸都是好学生,准备向老师讨教。去县一中,要经过半截县城正街。盛夏时节,路面上西瓜皮、汽水盖子、冰棍纸时有所见。有几个地方在翻盖或重建,显得乱哄哄,也容易让人对未来产生联想,如果心情好的话。
我和宋丽芸不能说心情不好。
我们两个都相当的兴奋。
经过电影院,宋丽芸说起她在省城曾经观看意大利电影周。她说,意大利电影不是悬念夸张,而是入木三分。说着,未婚妻会故意顿一下,观察我的表情。我当然是一副好学生的模样。我还催她:“快说呀。”未婚妻得意地甩一下下巴。她说有一部叫做《对一个不受怀疑的公民的调查》。大意是:警长杀了他的情人。为什么?因为他是一个不受怀疑的公民。
我笑了,说:“那就相当于我杀了你,但别人却不怀疑是我。对吧?因为我就是一个不受怀疑的公民。”
“呸呸呸!”
宋丽芸的唾沫星子溅了我一脸。
我挥一下手,好像是挥去了未婚妻唾液中的口臭。我知道,人们,尤其是宋丽芸,包括她的家人,都是非常忌讳死亡的。她“呸呸呸”,而且很重地“呸呸呸”,是乡俗中撵走死亡、驱散晦气的方法。
“那你还是说说性解放吧。”我想换个话题。
“我不知道,待会儿你问我姐吧。”
未婚妻下巴吊了瓶子似的不理我,她这样佯作生气的样子我是司空见惯的。所以我还是缠着她:“你不说,那我回家问你妈,看看她是不是认为我是需要怀疑的。”我又绕回来了。
“仁天木!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们家有钱,我娘宠着你,你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欺负我!”
未婚妻停下来,瞪着我。她真生气吗?
“我,我,我……我欺负你了吗?”
宋丽芸仰着小脸,顶着灼热的太阳,嘻嘻地咧开嘴:“我就喜欢看你这样张口结舌傻呆呆的样子,哈……”
明明是她欺负我吧?!我忽然想起兜里有钱,而且是三百块呢。我身上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我说:“咱们下馆子吧,你想吃啥?”
未婚妻挽住我的胳膊,歪着身体说:“这还差不多——像个绅士——买一个奶油雪糕吧,你也热了吧?”
我买了八只雪糕,花了两块钱。
我们俩的嘴巴被雪糕占着,话少了。我光顾着看未婚妻吮雪糕的唇口,脚下被一根竹竿绊了一下。
“对不起。”我条件反射一样先说了一声。抬眼发现我和未婚妻正在一家纸花寿衣店的门前。
一扇花圈倒在地上。
店老板光着膀子,从小凳子上站起来,摇着芭蕉扇,小眼睛盯住我,说“弄脏了——赔!”
“哎——”我正想说“我不是故意的”,未婚妻像黄继光堵枪眼一样冲到我前面,抢着说:“赔什么赔?你的东西都摆到马路上了,这是违章知道不?就你这样,满肚子邪门歪道,还做生意……”
未婚妻的话语方式接近某种场景中的北京人。她的这种即便不是危急关头却毫不迟疑地挺身而出的行为,证明她存有侠女风骨。
我看见店老板的肚子圆鼓鼓的,肚脐眼被肥肉挤兑得只剩下一条缝。
“你个小丫头还想跟我耍横……”店老板抡起他的芭蕉扇。
我向前跨了一步。我跨这一步是用实际行动向未婚妻证明,我不是软蛋,我可以保护她,如果有什么不测或危难发生的话。伴随着跨步,我的手好像是挥了一下,类似刚才挥去未婚妻的唾沫星子。
店老板倒了。
宋丽芸掉了下巴似的看着我。
发生什么事呢?
我向身后看了两眼。身后没有很近的人。
店老板嘀咕了两声,自己爬起来。老板娘从店里扑将出来,大叫:“还打人啦……”
事态趋向严重。但是,出乎意料,店老板爬起来拦住他的老婆,说:“没你的事儿,回去回去……”
店老板自己把倒下的花圈扶起来,并搬离马路,放到店内。
我十分纳闷。
未婚妻拉住我的手,说:“走吧。”她的身体都拉歪了,拉不动。她又叫了一声:“走呀!”我才感觉到未婚妻在拉我。
“我没动手。我没打他。”我边走边说,边回头望一眼纸花寿衣店。
未婚妻开心地仰着脸,咯咯地笑个不停:“谁说你打人啦?!没人说呀!你心虚什么呀!”
我继续解释:“我看那肥子想对你动粗,我就上前去……”
“好样的——孩子他爹!”
未婚妻像我爹一样拍拍我的肩膀。她蹦着拍的。
有史以来,我从来没见过宋丽芸这么快活。而且这快活显然是来自我的“挺身而出”。我在毫无准备也“没费吹灰之力”的情况下,就品尝了“英雄救美”的滋味。这比吃奶糕还凉爽。
就这么容易吗?
我好像是碰到了那个为死人的亲人服务的胖子。怎样碰的呢?是手指?手掌?还是胳膊肘?未婚妻不告诉我。也许她也没看见,没看清吧。或者,她是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我的赞赏和鼓励。
我飘飘然哼起了那首叫做《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的歌子。我五音不全,踏不上点子。平日在家里宋丽芸都会嘲笑我,而今天,她竟然围着我走起了华尔兹步。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在大学,可以学到高雅的舞步和比舞步更绚丽的思想,这就是为什么孩子们都削尖脑袋想钻进大学的根由吧。
“丽娟姐也会跳舞吧?”我想起刚才在宾馆的狼狈,想起宋丽娟将会怎样给我们指教,还想起宋丽娟第一次拿了工资给她的母亲汪红送回家。我就问了一句未婚妻。
“我姐呀?”未婚妻拽着我的一条胳膊,歪脸仰望着我,说,“我姐你还不知道,一个标准的布尔什维克。”
“胡说!丽娟姐姐就算入了党,那也是走在潮流前面的、知识渊博的,当然也是会跳舞的!……”
“嘿!嘿!嘿!你喜欢我姐啊?!那你娶她好啦!”未婚妻吃了点儿醋,她甩掉了我的胳膊。
宋丽芸很快就为自己的小性子后悔了。也许那不叫后悔,那叫顿挫。那顿挫不经意间就终结了我跟我的未婚妻轧马路的历史。相亲的人不满意,就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很满意,却也掉进这句话的深坑。后来我在监狱回忆这段马路,再后来我在省城坐在车上掠过人头攒动霓虹闪烁的更宽阔的马路,我的心里便要涩涩地生痛。
宋丽芸醋醋的语音还没被路上的车辆噪音掠走,我们就看见县一中的大门涌出来一群人。这群人簇拥着一辆自行车,一个女人坐在自行车的后座,身体趴在自行车的座位上。她的胳膊耷拉着,晃悠着,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人群之后跟着一个皮肤白、身材修长的男人。他热狗一样弓着腰,哈着嘴,露出的舌头是青色的。
这个女人正是宋丽娟,宋丽芸的姐姐,我未婚妻的姐姐。
宋丽娟身上只有一条三角内裤和一件小背心。不知道是情人幽会脱成了这个样子,来不及穿外衣,还是脱光了之后再穿成这样。背心在移动和颠簸中已经错位,一只乳房挺在外面。要命的是,我还看见了她的腋毛,宋老师的腋毛。她的屁股在自行车后座上撅着。
出县一中的大门,是一个斜坡,把自行车的人没有把住平衡,我和宋丽芸奔到跟前的时候,自行车倾倒。众人一阵杂乱地惊呼,宋丽芸的声音最亮。可是,竟然没有一双手在宋丽娟的身体掉到地上之前碰到她、扶住她、接住她、拦住她。
我也做了个扑救的动作,也没有够着宋丽娟。所以,后来在看守所的牢中,他们说我手快、手狠,练过功夫,纯属无稽之谈。要是那样的话,我会眼巴巴地看着我的姐姐跌在我身前吗!
我背着姐姐宋丽娟,奔向已经翻盖加层的县医院。一番紧急救治,宋丽娟最终还是没有打开她美丽的眼帘。
在场的人几乎都哭了。一位副校长哭着说:“我活了快五十年啦,从没听说接吻也会死人!我就是不信!……宋丽娟,她是我们青年教师的楷模。”
一位穿运动衫、运动鞋的男教师从墙角揪起了那个皮肤白皙身材修长的男人,挥拳便揍,这事他可能干了几回了,被正校长拉住。拦阻的时候,他的深度近视镜被碰到地板上,镜片跌碎了。
身材修长的男人既不反抗也不说话。刚才,他回答了医生的询问,他说他叫吴国文,是省城郊区某中学的语文教师,与宋丽娟在半年前一次教学交流会上认识的。二人相恋,已经商议今年“十一”结婚。这次约会之前,吴国文因家事回了一趟陕北老家,一对恋人再相会,正是“新婚不如久别”的状态。本来,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去后厚村,见宋丽娟的母亲。本来……他排比出五个“本来”。
医生说好吧。不过我更关心的是今天,你们在一起,都做了什么?
吴国文说,今天,我们,我们一见面……什么也没干啊……哦,关门关窗是例行公事一样的。是这样,一方面丽娟声音大,另一方面,她又不想让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听见,她的宿舍不怎么隔音。天热,我路上又出了许多汗,不过,我们确实只是接吻。当然,接吻之后还有,必然的性事,但还没有进入性事的程序。宋老师就是性事时,呃!叫床声大,所以先关门窗。
医生问,怎样接吻。
吴国文说,就是……接吻啊!
医生问,除了嘴之外的地方呢?
吴国文说,啊,我吻她的颈项,之后她就没动静了。大夫,扪心自问,我是爱丽娟的。我可以对天起誓。
医生后来对宋丽芸和校长们说,宋丽娟是死于“窒息性接吻”。情人久别的高度亢奋,紧闭的门窗和时下的气温促成了这一事件。这样的个案我在一篇法国人写的关于非常死亡的医学论文中看到过。它在人口中的比例大约是七千万分之一。本来,如果抢救及时,也许还有希望,但校门口跌那一下……总之,请节哀顺变。总之,非常遗憾。
几位校长坚决不依。他们扣了吴国文,还在出校门之前,他们就差人去县公安局火速报案,现在,他们面对已经赶到医院的公安人员,强烈要求逮捕吴国文。他们认为吴国文是一派胡言!同时,校长又差我和宋丽芸回后厚村通知汪红。
公安人员听了医生和吴国文的话,有些迟疑。他们劝学校方面的人先冷静下来。
我单人骑车,一路狂奔,回到后厚村。耳边的风声猎猎作响,而脑子里,却塞满了宋丽娟,宋老师的腋毛和臀部的迷乱影像。它们旋转着,形成一个黑色的大漩涡,我被这黑色的漩涡吸向它的深处……一进村,看见父亲的“拉达”轿车停在家门口,我就喊“爹——”“娘——”,希望他们能早点听到,开车送汪红。
我把自行车摔在汪红家的门前。母亲和汪红双双迎了出来,她们本来在说话,听到了我的叫声,两位母亲看我一个人狼狈不堪,失魂落魄,以为是宋丽芸出了什么事情。两位母亲刚才八成是在议论我和宋丽芸如何互相奉献了童贞吧。
“芸儿呢?!”
“丽芸出啥事啦?!”
从两位母亲焦灼巴望的眼神中,我领悟到乡下人骂人,说“你这个报丧的”的全部含义。这时,我就是那个“报丧的”。我后悔自己积极主动地出任了这个角色。我进村就那么大喊大叫,哪像个报丧的啊,倒像是中了什么大奖。
我一把抓住自己的大腿。
“我,我,我……”
父亲也听到了我的叫声,他赶了过来。看我结巴相,父亲要扇我嘴巴子,汪红抱住了父亲的手,然后,把她的身体全部吊在父亲的胳膊上。
汪红休克了,我张开了嘴巴。
我终于完成了报丧者的使命。我大出一口气儿,坐到地上,满心以为如此这般就万事大吉了。不曾想,对我来说,灾祸的序幕只是拉开了一个缝隙。
父亲对母亲说汪红不行了,你照应,我先开车去县城吧。
汪红醒过来,说她一定要去县城。她不停地唤着“芸儿”“芸儿”“芸儿”……平日里,汪红叫两个女儿的时候,就是“娟儿”“芸儿”,音调细软,透着亲昵。一直到县医院见到宋丽芸,汪红都以为是她的芸儿遭遇了不测。
宋丽娟和宋丽芸的弟弟也过来搀着他的母亲。这孩子已经十一岁了,长得不像他的父亲项明,倒是更接近他的叔叔项帅。当然,这是后来看出来的。他明年就要上中学了。他的名字叫宋玉升。
宋玉升挽着母亲。他没有叫,也没有哭。
父亲开着车,载着汪红、母亲和我,赶往县城。这时,天已擦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