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红见到宋丽芸的时候,宋丽芸扑到母亲怀里,浑身抽搐。汪红捧着二女儿的脸,死死地看着。忽然,她明白过来,大笑一声,抱住她的小女儿,想说话,但仿佛置身严冬的荒野,上下牙“咯咯咯”地磕个不停。宋丽芸向母亲哭述姐姐的死因。汪红再次不省人事。
医生对汪红进行了急救。
半个小时之后,汪红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睛,在围着病床的人当中寻找校长。
校长鼻梁上的眼镜一只是空的,另一只裂开了花。他凑到汪红身边,细声说:“嫂子,有什么要求您尽管说。我们已经强烈要求公安局逮捕吴国文。”
汪红说:“校长啊,不要为难吴国文。我虽然没见过他,可是,娟儿上次回家送钱,说过那小伙子。还说放暑假要一起回来看我。这事儿天木他娘也知道,我相信吴国文说的话……”
“咚,咚……”
吴国文横咬着大拇指,用他的额头撞墙。鼻孔淌着涕液,连带出一串串含混不清的声音。
汪红听到动静,从床上起身,来到吴国文身边,说:“你就是吴国文啊……让我好好看看你。”
“妈妈——”吴国文抱住了汪红的双腿,放声大哭。
谁也没有想到,身材修长的吴国文“吻死”了他的爱侣,眼下就这么“妈妈”纵声一唤,日后竟堂堂正正地做起了汪红的儿子。因为后来我的未婚妻宋丽芸,成了他的老婆。
如果当年宋朝阳的死亡令汪红洗心革面,那么,大女儿宋丽娟的死亡,则令她再一次脱胎换骨。还在办理女儿丧事期间,汪红就不怎么关心我和宋丽芸的事了,她请前来慰问的姨妈帮忙在城里给她找工作。她要自立。县一中送来的抚恤金,汪红接收,但我们家给她的钱、物,她一概拒绝。弄得母亲十分尴尬。
在宋丽娟死后的日子里,一团阴云笼罩在我心头。这团阴云,就是县一中大门口,我没有半空接住跌向路面的宋丽娟。我是眼睁睁看着她跌下去的。当时我冲上去,宋丽娟是朝着我这一面倾倒的,我离她最近。
姐姐向我倒过来,冥冥之中就是要我接住她,抱她起来,把她从昏迷中唤醒。
我的心被无边的懊悔与疚愧啃噬着,缓释这种精神压力的最好办法就是不断地为汪红、为宋丽芸,哪怕是为项明的儿子宋玉升做点什么。
然而,父亲和母亲请来了许多人,为宋丽娟料理后事。我几乎插不上手。我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陪伴在汪红或者宋丽芸的左右。
夜晚,我守在汪红家不走。母亲叫我回家休息。我不回。母亲说回吧,明天再来,我说:“我本来可以接住丽娟姐姐……”
“你说什么?说什么?!”母亲不明白我说的话,更不明白我的心情。
我说:“我不回!就不回!我爹来叫我也不回!爷爷来了也不会回!就是不回。”我的音调越来越高,待鼻腔充满了黏液并聚集于咽喉,堵塞了发音的管道,泪水就涌出来清理,可我并不需要洗脸。我期待着父亲出现,期待父亲看见我使性子,劝不住,动手打我,那样,我就有理由放肆地吼叫出来,并与父亲拳脚相向,一决雌雄。此刻我一点也不怕父亲。
夏天熏蚊子,我们村的人都喜欢在屋里烧一种叫做艾草的植物。刚才宋丽芸说有蚊子咬,汪红就烧了一把艾草。艾草烧燃引起的烟雾为我的泪腺推波助澜。
令我深度疚愧与自责的元凶也许不是我的身手有欠敏捷,而是宋丽娟的腋毛和臀部。它们老是在我的眼前晃。晃啊,晃啊。现在,这两个对于我来说也许是女人最性感的部位开始变形,变味儿,它们像大棒一样不停地砸我的脑袋。我为自己曾经在课堂上的意淫而羞愧。那一定损害了她的心灵,使她在自己的爱人面前过于紧张,不然怎么会窒息呢?我觉得自己玷污了圣洁的宋老师,是个畜生,是驴。
这种感觉很像是花钱花得心烦的公子哥,老爹猝然亡故,没钱了。我甚至怀疑我已经成为阳痿患者的后起之秀。
我的荷尔蒙,我的雄性激素,我的见风而起的热血,被宋丽娟带走了吗?带到什么地方了呢?带到了县城?那个县城的“自由市场”?21世纪之后,“自由市场”叫做“农贸市场”、“菜市场”,卖肉的、卖菜的、卖杂货的被理性分开,不像这时这么乱,这么“自由”。
我和宋丽芸本来是受命到县城买些纸钱和白麻布的。由父亲母亲帮忙操办的宋丽娟的后事,规模和涉及的人员都扩大了。许多人看我父亲的面子,纷纷前来吊唁。所以,纸钱和白麻布不够用了。
县城里当时逢集,人来车往,熙熙攘攘,我们经过“自由市场”的时候,宋丽芸也没打声招呼就自己蹿入乱哄哄的市场。宋丽芸一定是感觉到什么,或者是她看见了什么。她被命运之神牵引。她消失在人头攒动的“自由市场”。我挤进去,四下呼喊宋丽芸的名字。我感到有些异样,脖子上的汗珠滚过之处,竟阴冷地长出来一簇一簇鸡皮疙瘩。
突然,宋丽芸从背后拉住我,说:“你来你来!”
“咋回事儿,你……”我一句话没说完,人已经被宋丽芸拉到一个肉摊跟前。市场中烟雾弥漫,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孜然烤肉的味道。烟雾的策源地在哪个旮旯呢?
这个肉摊算是有一点规模,宽大的肉案后面竖起一根横杆,杆上有六个专挂整扇猪肉的铁钩。其中,四个铁钩已经空了,说明卖家的生意不错。那四个铁钩在阳光的眷顾中闲着,偶尔有经过的人不经意碰到了铁钩,铁钩就悠哉地晃两晃。铁钩上面沾着猪肉的油脂,晃起来,便反射出杂乱的阳光。我扫了一眼那些闲置的铁钩,感觉它们很大,而钩子的尖头,显得特别锐利。
我脑子里闪过一部美国枪战电影的镜头:恶魔最后被大吊车的大铁钩挂住了前胸。还有一个是灵异片,裸体的女鬼被凌空飞来的大铁钩钩住了下巴,女鬼并不慌恐,她伸出大舌头舔那个大铁钩,后来女鬼吃热狗一样吃掉了大铁钩……
宋丽芸扯住项君,喊叫:“就是他,这个臭流氓……”
卖肉的老汉是项智义——俞金花的丈夫。项家在这个市场开摊子卖肉,已经有很多年了。这是俞金花的主意。俞金花在80年代后期,响应党的号召,争做“先富起来的人”,她做生意的点子比项智义还多。他们卖过茶鸡蛋,卖过凉粉,卖过草帽,卖过凉席,卖过苞米皮编织的工艺品,还卖过兔子。后来,项智义在养猪方面颇有心得,猪养得又肥又大,俞金花主动请缨,到县城的“自由市场”去开肉铺,并由俞金花持刀叫卖。俞金花卖肉总是在客人提上肉、行将离去时把人家叫住,再搭一块肥肉或板油。在姨妈那样的省城人谈“胆固醇”色变的年月,乡下人还是油水不足,所以,俞金花深得顾主好评。她的生意自然也是相当的顺畅。俞金花当年的作为曾被好些人戳脊梁骨,但时代不同了,知名度也是财富。项智义不卖肉,他做后勤保障。自家养的猪不够卖,项智义就在自家门上打出“收购生猪”的招牌。在村里,项家成了卖猪专业户。项智义比以前胖多了,得闲就与俞金花打情骂俏。两口子现在是“妇唱夫随”。
今天,项智义是来给老婆送饭的。已经上了大学、放暑假回来探家的项君,是随父亲一并来关照母亲俞金花的。项君是项家的骄傲。
丈夫儿子都来了,俞金花很高兴。她向丈夫汇报了生意的状况,把卖肉钱塞进丈夫兜里,说了声“先照看着,我去方便一下”就闪不见了。
宋丽芸扯住项君,以为扯住了项明。项君比项明小几岁,兄弟俩虽然不是双胞胎,成年之后,倒是确有几分相像。
项明被汪红遣返回家之后,不好好上学,也没跟父亲母亲做生意,他瞧不起父母做的生意。他就那么瞎晃,瞎转,最近跟几个狐朋狗友去了海南和深圳,说是做大生意。在压马路的过程中,宋丽芸好像提过一句那天从省城回来,在火车站遇上了项明,说他吹牛往南方贩运水果,宋丽芸是把项明连同那个卖寿衣花圈的肥老板一起骂的。
宋丽芸揪住项君叫嚷着“你烧成灰我也认得你”,其实是张冠李戴了。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大的偏差,跟天气跟宋丽娟的亡故都有些关系吧。
项智义正操刀给人割肉,听见自己的二儿子项君被一个女子揪扯,喊道:“干啥呢,干啥呢——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项智义曾经见识过好几个女人扯着大儿子项明要死要活。那大儿子项明是个花种,早已伤透了项智义的心。项智义盛怒之下还抡起过一把铁锨拍在项明后脊背上。没用,大儿子项明蹿到一边,赖兮兮地笑笑,依然我行我素。俞金花托人为项明说过好几门亲事,项明把人家女子一睡再睡,之后就没有下文了,弄得好些亲戚朋友骂俞金花和项智义。
项明在家里最怕的是三弟项帅,那小子要是真生气了,会下狠手揍他的大哥。有一回,项帅把他的大哥打得住了半个月医院。吓得项智义和俞金花再也不敢在三儿子面前说项明的不是。
爹娘不说,外人可没那么乖。项帅只要听见人说大哥的坏话,就要找大哥核实,项明有时要抵赖、辩解,有时还以大哥的身份教训三弟。结果免不了还是挨一顿揍。
最近,项明在家待不住了,他也不想待了,一走了之。项帅呢,高考落榜索性应征入伍,成了一名武警战士。
所以,见到有人揪扯二儿子项君,项智义条件反射一样,就说“认错人了”。
是认错人了。此刻,项智义的大儿子项明也许已经身在海南岛的一个按摩房中享受着小姐的“泰式按摩”。不对,好像宋丽芸说了一句“项明昨天在西安火车站……”。
项君是一个斯文的大学生,还没有接触过女人,被宋丽芸揪扯,他脸涨得通红。项君起先说不出话,听到父亲的声音,他边退边随声附和。不过他说的是:“不是我,不是我啊,是我哥哥,是我哥哥!”
项智义凑过来。项智义手上拎着那把割肉的刀。项智义为自己唯一的大学生儿子着急,他忘记了放下手中的割肉刀。那刀子虽然不是锃光瓦亮,在移动的时候也从某个角度聚敛了阳光。
我的眸子被一股子金属剑气刺了一下。
“你要干啥——”
我向前跨了一步。
我觉得我的动作非常慢,因为我可以感觉到色彩迷乱的声音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从我的耳廓中翩然遁去,像一群五颜六色的蜻蜓受了袭拢,离开水面的时候,也不失贵族风度,带着一个优雅的停顿和拖曳。
“嘿!瞧那儿,挂了挂了!”
“人挂啦!”
“开玩笑吧。”
“妈呀——死人啦——”
“阿弥陀佛……这个人杀了多少猪啊。这是报应啊。”
“让我看看!别挤,让我看看!”
项智义的目光焦灼地停在二儿子项君的脸上。看见宋丽芸撒开手,看见二儿子项君惊慌地把目光甩过来,与自己汇合,项智义的唇角漾出了笑意。后来这笑意僵住了。他的舌头一点一点顶出了唇口,一定是顶出来的舌头僵住了他脸上的笑意,这舌头还顶掉了他手上把持的割肉刀。
刀落地的声音在喧闹的市场背景下几乎听不见,像蜻蜓点水。
宋丽芸折身抱住了我的胳膊,并且在我耳边喊叫着提出一些问题。我没感觉。我的感觉被那个剑锋般的金属闪光击碎了,散落在乱糟糟、闹哄哄的自由市场了。我注视着项智义,看着他的身体仍像钟摆一样摆动,摆动,再摆动。停了,终于停了。终于停了。这时我又想起此前项智义的身体腾起来,飞过了一个并不明显的弧线,就是这微弱的弧线抬高了项智义的身体,送他的后颈和后脑去了铁钩钩尖的上端。项智义本来清瘦,但近些年丰满了许多,他的体重,加上飞行弧线的力度,凑足了吃入那个铁钩钩尖的重量。就是这样吧。项智义的肉要是割下来卖,应该卖不过一头猪。就是这样吧。宋丽芸提出的问题好像也是这样吧。这些,就是冥冥之中的神灵帮我摆脱我的未婚妻的姐姐——宋丽娟宋老师的纠缠吧。我并无宗教信仰,也不信神鬼,它为什么要这样热心肠地帮助我?宋老师的腋毛和臀部的影像消失了,融化在夏日炫目的云朵和热风之中了。沿着时涸时润的黑子河去会渭河、黄河以至大海了。被那些五颜六色的蜻蜓载向远方了。它们离开水面的时候还有一个空中滞留,比如NBA明星乔丹的投篮。那是为了显示它们超凡脱俗的优雅的贵族品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