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金花的两只手在眼前摸一下,抓一把,好像她眼前立着一块不干净的玻璃,并不时飞来一群蚊子,她必须摸一下、抓一下,才能安生。宝函寺村民都说俞金花的眼睛瞎了。也有的说她装疯卖傻,村里的郎中在众人的逼问之下,绕了半天脑子,说了个与中医不怎么相关的名字:“是强迫症吧。”村民们觉得还是郎中有学问,“强迫”二字点到穴位上了。俞金花每天做同样的事,不是有人“强迫”,难道是鬼神推磨?俞金花每天径直来到宝函寺,在门口张着嘴,淌着口水,站很久,然后,她开始绕着宝函寺的围墙转圈,三步一叩首,五步一大拜,形体动作类似西藏的信徒去布达拉宫朝圣。这样转五圈,停在寺门口,站很久,再转五圈。
宝函寺西墙偏北处有一个污水沟,大约一米宽,半米深,俞金花每次来到沟边都要郑重其事地停下来,背诵毛主席语录:“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之后,她夸张地张开四肢,蛙跳入坑,在坑中做一连串只有她自己明白的游泳动作,爬上来之后,哈哈大笑:“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有四个同村的妇女两两轮换值班,寸步不离俞金花左右。
俞金花抬手在自己的脸上蹭下来一抹血水,放在眼前看,看很久;换只手,再摁一下面颊,得到同样的血水,再看很久。血水虚幻了她的视神经感知系统,“阿弥陀佛”之音与振聋发聩的钟声从身体下面轰然炸响……之后,她就开始了在眼前交叉抡着双手的动作。
宝函寺的钟声频频响起,众和尚列队颂佛,目送着几个人将母亲的尸体抬出“空门”。
“阿弥陀佛……”
俞金花本来的计划是:见了母亲之后,立即去给丈夫项智义上坟烧纸,告慰先夫的在天之灵。可是,母亲——她当年的佛门相好的鲜血喷射着阻断了她的神经传导,冻结了她的记忆和思维。
在俞金花身边轮流值班的四个妇女,无所谓亲戚还是邻里,她们每月都会收到远在深圳的俞金花大儿子项明汇给村长的工资。
早在俞金花大张旗鼓地上访时期,三个儿子都逐个来到他们的母亲身边。老大项明、老二项君是想劝阻,老三项帅不知所措。俞金花平静地对大儿子项明说:“我想掐死你。可是,我已经是掐不死你了,我没那么大的力气。但是,我可以用这把剪刀刺死我自己。你要是不想我死,就离开宝函寺村,再也不要回来。我没有你这个儿子,我只有两个儿子!现在我数三下——”
大儿子项明十分听话,从此再没有出现在他们母亲面前。项明是在他的母亲数到“二”的时候消失的。虽然不能见母亲,在深圳发了财的项明并没有弃家弃母,只顾一个人快活,他把钱寄给村长,叫村长转给俞金花。怎奈俞金花谁的钱都不要,更没人敢提老大项明的名字。俞金花与亡夫项智义多年经营猪肉生意,攒下了不少钱,那些钱原本是计划为老二项君、老三项帅娶媳妇用的。项智义生前与俞金花早已达成共识,绝不认大儿子项明。所以,项明寄来的钱,在俞金花眼里,形同污秽。两年前,项明悄悄潜回宝函寺村,找到村长,交给他一个存折,请他雇人轮班照顾俞金花,并与他保持联络。折上的钱不够了,村长打个电话,项明就汇转。
俞金花对二儿子项君说:“儿啊,你是大学生,将来当大学教师啦,为人师表的人,娘高兴啊,你自己讨老婆,在省城过日子吧,娘是一时半会顾不上你啦。有空跟你帅子弟多唠唠,你弟弟生猛,别在部队上弄出啥乱子,给你爹丢人。你照娘说的做,不然,别怪娘心狠!”项君叹气。项君明白他的母亲是铁了心了。
但是,项君依然试图把母亲的“铁”心软化下来。他委婉地说:“小时候您信佛,大哥不以为然,可我是颇受感染的。记得有一次大哥捉蛐蛐,您很生气,叫我把蛐蛐放了,说蛐蛐是生灵,不能囚在罐里,更不能拿它们去斗仗。我就放了,后来大哥还骂我一顿。那时我才四岁多,刚记事儿。还有,您说咱宝函寺村的人是大福大贵的人,因为挨着宝函寺,有佛保佑着……”俞金花听二儿项君说佛,愣了半晌,后来她举起手掌,叫项君停下来,说:“这些我都不记得了。”
俞金花对三儿子项帅说:“好好当你的兵,遵守人家部队的纪律,不许你去后厚村找仁家的人,有事找你君子哥。等我办完事,领你和你君子哥一齐给你爹上坟。”
打发完了三个儿子,俞金花才踏上上访之路……
现在,俞金花被母亲喷发的血水冲到另外一个世界了。
项明联络上项君,又叫项君联络项帅,三个儿子一同赶回宝函寺村。如今,项明可以大大方方地、毫无遮掩地站在他的母亲面前了。他的母亲不再排斥他了,老人家对三个儿子的态度高度统一了:摸一下他们的脸,空抓一把;空抓一把,再摸一下他们的脸,一个一个来是这样,三个都跪在面前也是这样;三个安静地站在面前是这样,三个抽泣地背过身去也是这样。
三个儿子都哭了。这是一定的。在那个严冬将至的深秋里,夜晚,三个儿子的哭声为宝函寺村平添了几分寒意。老大项明哭着哭着,抱住了老二项君,然后又去抱老三项帅。项帅一甩膀子,吼道:“你滚——你这个扫帚星!”
一针见血。
老大项明一惊,身上已经挨了三弟一脚。他趔趄着还没叫出声,没稳住神,项帅已经扑到他身上。
老二项君拼死抱住了项帅,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句什么,才控制住项帅,把他从自家堂屋扯到院子,又从院子扯到村外。
村长和项家的亲戚见老二老三半晌不归,便寻迹跟到村外,大家七嘴八舌,莫衷一是。末了,村长说:“要不送医院?”
每个人都明白,村长说的“医院”是“精神病院”。
专门护理俞金花的一位妇女说:“送不走,金花就不离开咱宝函寺村。我们试过,带她去别的地方,换个环境,她咬人呢,谁让她走远,她咬谁。”
老大项明说:“那,把医生请到家里行不?”
试一试吧。
医生无法接近俞金花,说,这种情况只好采取强制措施,用电击,然后摁住送医院。
老三项帅坚决反对。他无法容忍别人用电棒电击他的母亲。项帅还不同意老大项明留在家里,说这会加重母亲的病情,说母亲早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了。
医生开了些药,走了。老大项明悄悄把村长拉到一边,如此这般地交代一番,说:“钱不是问题,问题是一定要照料好我妈!”然后与老二项君道个别,也走了。
项帅在宝函寺的西南拐角跪了三天,看着母亲一次次完成她的例行“作业”。项君起初陪项帅跪了一会儿,他发现下跪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儿,他根本跪不过半小时。项君起来了,项帅不起。项帅为什么可以长跪不起呢?仅仅是因为身体更加强壮吗?项君后来明白了,这其中必须有“强直状态”的神经支撑。后来,项君在国学界声名鹊起,他的发行量超过一百四十万册的巨著中,有一个章节就是专门论述中华民族的“强直状态”,这一篇章就是从自己亲身体验的下跪开始的。
项君只好站在项帅身旁,不时领受一下弟弟的白眼。
项明回来的时候乘飞机,再从机场雇专车,回去的时候也一样,几小时就飞越了两千多公里,抵达深圳机场。出口处,有位手持白玫瑰的香港女作家伫立恭候,她的名字叫姚奂芝。
“谢天谢地……”
子夜,屎尿渠中忽然飘起了人声,这简直比从屎尿渠中伸出来四个蛇头还恐怖。
这是个有月亮的夜晚,月光虽然没有移动到可以从小窗投射进来的角度,但通过光线的折射,物体的轮廓都可以分辨。最早在滞留室,我就有这样的经验。
鬼么?
我基本上属于唯物主义者。在野鸡胡,五分监区的高粱地里就闹鬼。我去过一次,那块地里后半夜就是能听到女人的哭声。
杨玉堂没死么?可是他几时被送回来的?怎么没有5号开门、人走动说话和脚镣拖地的声音呢?
那声音闷闷的,怪怪的,音长、音量、音色、音频都变形了,仿佛经过了技术处理,好让听见的人无法分辨音质,无法与说话的人对位。
我哆嗦一下,坐起来,脊背发凉。搞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中。杨玉堂死了,只有屎尿渠中偶尔爬过三两只老鼠,偶尔响起9号冲马桶和大灶刷锅冲水的声音。真的有鬼吗?是杨玉堂从阴间传来的鬼音吗?
我迅速排除了5号杨玉堂的可能,声音好像也是从反方向传过来的。
咳嗽。是一个上了岁数的人。是9号!
“你终于活过来啦!唉,好啊。”
是铁幼军。咳嗽声间隔、分割了他的完整句子,叫我惊慌了好久。
铁幼军。二十一沟监狱的“三星级”群众,也要找人说话。
碰巧我正在心中与杨玉堂悄悄地对话。杨玉堂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这个世界是物质的,没有鬼魂,也没有鬼说话。
我掀开被子,扑到高出地面十几公分的屎尿渠上面,模仿杨玉堂生前的动作。
铁幼军很早就发现他的白瓷质地的坐便下面是一条沟渠,这条沟渠贯穿了所有的一间挨一间的禁闭室。起初,就他一个人,郁闷不郁闷,也得一个人待着。后来杨玉堂来了,但是隔了三间房,就算禁闭室一间不到两米宽,他也很难听到杨玉堂的自言自语。我来了之后,他听见了我的声音,分辨出我跟杨玉堂发生了交流,虽然我的话很少,但照样刺激得他在屋里团团转。铁幼军住在“三星级”的单间中,并不是被关禁闭,他的屋子里甚至还装有电视,可以收看包括中央一套在内的四套电视节目。还有政府看过的报纸每天也会基本准时送来。他享受这样的待遇,完全是因为他身上承载着几万家乡族人的安宁。政府说了,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
有什么要求呢?一个被判了刑的犯人,最高待遇也就是被一些法制观念较强的政府叫声“服刑人员”罢了。铁幼军明白,政府给的一切,已经超出了他的全部要求。
铁幼军在靠8号的沟渠的木板地上用筷子捣了个眼,用报纸卷成管子,塞下去,一张报纸卷成管,不够长,他再卷一张,续上;还不够,再续。续了四五张,他认为可以够着我的房间了,就把纸管塞入耳孔,回音之真切,令他惊喜过望。
可是,他很快发现纸管堵塞了,闭合了。他喘着粗气,对着镜子问自己:“水?是水浸泡的吗?”镜子里的铁幼军头发稀疏,眼袋明显,瞳孔混浊。这加重了主人的沮丧与烦躁。
水是洁净的概念,屎尿渠中的水说得再怎么斯文,也只能说是“液体”。
纸管浸在屎尿液中,很快就会软化,粘连,失去管道的效能。
铁幼军像笼中的熊一样来回踱步,抓耳挠腮。
那时,正是我绝食的第二天。
绝食也传染吧。铁幼军突然之间也茶饭不思,水米不进了。
伺候铁幼军的小哨当即向政府报告了铁幼军的“新动向”。
丁树根本没有把铁幼军的“新动向”与我联系起来。他长长地“哦——”了一声,模仿着毛泽东的样子,一手夹烟,一手四指向下插着腰,目光投向远山,走了几步,似乎是拉近与远山的距离,自言自语道:“难道,铁幼军对他的族人有心灵感应吗?!见了鬼了。”他们要闯铜锁关了,他就能感应到他们渐渐逼近的族人气息?!
因为我已到了“大限”之日,必须由政府出面,实施先礼后兵的“礼”,丁树上午只是向小哨交代了一句:“问问9号想吃啥,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儿?!”就翻出我的档案,准备下午与我谈话。
小哨认为问铁幼军也是白问,就直接到伙房说:“丁科长说了,老家伙嫌你们手头紧,自己把油偷喝了吧?属耗子的啊?!”
伙房不管三七二十一,做了碗羊肉泡馍,舀了大半勺骨髓油。
铁幼军并没有以我为榜样,决心绝食。他盯着热腾腾的羊肉泡馍,咽口口水,他感觉到饿了,想吃,但他发现了这碗羊肉泡馍的异样:那浮在碗沿的厚厚的一层油。铁幼军年过半百,身体肥胖,小学生都能看出他高血压、高血脂。羊肉泡馍很快就凉了,那层油也随之凝结,由液态变成浆状,再往后它就会板结。
铁幼军灵机一动,伸出食指在那快要板结的骨髓油上蘸了一下,拉到脸前,食指跟大拇指搓一搓,点一点。骨髓油在低温下涂在报纸上完全可以防水防湿。
技术革新后的纸管果然灵光,铁幼军不但听到了丁树跟我的全部谈话内容,还听到了之前杨玉堂跟我说的话。那是杨玉堂的临终遗言。
“是铁老先生吗?”我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振动着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