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以演员的身份见到项明之前,项明曾经向项君提出过三兄弟一并赴二十一沟探望我的建议。项君说:“好主意,早该有个了结。”而项帅以沉默表示反对。项君跟项帅讲道理,项帅憋不住了,他双手抬起,在空中推向二哥,说:“要去,二位哥哥去,做弟弟的不拦阻。非要我去,有一条,他必须答应,他刑满后必须去咱爹娘的坟上烧香磕头,七七四十九天,一天也不能少。”
项帅去北广进修两年,回来后带了一个女朋友,是导演系的高材生,意图在项家的麾下大展拳脚。她叫冷杉。冷杉两年时间为项帅打了三次胎,发誓不导出惊世之作不结婚,不要孩子。为此,项明跟三弟说:“杉杉几时跟你结婚,生了孩子,我就让你们两口子搭班单干。”探监看望仁天木的事,冷杉支持男友的态度。她说:“咱还真成了托尔斯泰不成,打左脸,再送右脸。咱又不是卡西莫多!”如果让冷杉说半小时话,她会把世界名片、名著、名导的人名通通插进标点符号之中。
项明摆一下手,说:“你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
“大哥!我可是拿你当大哥!”项帅蹿起身体,双手支在项明的大办公桌上,身体被惯性推着向前倾斜。这种举动已经好些年没见了。项帅不能容忍两个哥哥对我的绥靖态度,更不能容忍哥哥轻视、欺负他的女人。
项君叫了一声三弟,说:“有话好好说!”
冷杉揽住项帅的腰,使使劲儿。项帅瞪一眼冷杉、咽口口水,退出了项明的办公室。
项明点上一支烟。项君说要不咱俩去。项明摇摇头,说:“算了,我不想看到三弟这个样子。再说,他自己也在二十一沟蹲过,咱俩就别刺激他了!”
项君看着项明,想起那四个字——“长兄如父”。对于项帅,项明越来越像父亲。可是,父亲也有恼火的时候。这令项君感慨。项君也知道,项明恼火的主要根源在冷杉身上。关于结婚和生孩子,项君感情上倾向大哥,理智上认同三弟和他的女朋友冷杉。
冷杉年轻,热血澎湃。她决不会轻易放弃、改变自己的人生态度,但她也知道大哥是老板,知道老板是得罪不起的。本来,项家三兄弟都十分客气,珍惜来之不易的亲情融和,但是,我,仁天木的再次闯入把他们的家庭矛盾推出水面。
项明把刚吸了一口的香烟摁在烟缸中,重新点燃一支。最近他的烟量见长,往往是抽一口就摁灭,再点一支。他起身来到项君坐的长沙发,坐下之后,脑袋伸向沙发靠背的后面,颈项朝着天花板,双脚放在茶几上,两手一字张开。他的喉结伸缩几下,说:“二弟,你说我能把钱交给三弟和那个女人吗——我不相信他们。”
项明自言自语,自问自答。项君只是在胸前叉绞着手指,微笑地看着大哥。
“一个不喜欢家,甚至连孩子都不喜欢的人,我不知道他们会有什么感情。他们创作的原动力在哪里。我跟他们说,当年,姚奂芝没遇到我,也是抱定独身,可是爱情改变了她,她愿意舍弃生命生孩子。他们居然嘲笑我!你说他们那叫爱情吗?”
项明挺起身体,面前是项君捧着的一杯热茶。
“你是老大,你决定。”项君交接了那杯茶,眼睛没离开杯沿上逸散的热气,说:“我了解你的心思,所以我也不劝你。”
项明不能一下消解激动的情绪,他跟项君提起了他看到的拍我的那两期《风吹大墙》。他说:“江湖上都讲究冤家宜解不宜结。人家仁天木怎么说的?你看了没?”
项君点点头,说:“仁天木说,‘当时,太阳从那把割肉的刀子上反射过来,很硬。好像后面有人推我。我不想辩解。我做了一个动作。那个动作可能只是一个条件反射’。他还说‘项家三兄弟个个都是好汉,我见过项君,也见过项帅。如果他们为解杀父之仇加害于我,在我出狱之后,他们还有机会。我不反抗。只是,此事与我的家人无关。还有,如果他们三兄弟这些年已经化解了与我们项家的不共戴天之恨,允许的话,我会去他们父母的坟上烧纸钱,磕头,每年清明的时候我都会去。当然,那应该是在我为母亲上坟之后’。”
事实上,项家三兄弟的私宅中都有《风吹大墙》的DVD。街上可以买到。他们都看了好几遍,以至于项君可以张口说出我的“台词”。
在《风吹大墙》的节目中,还有我专程为项智义上坟烧纸的情形。那是早春二月,天上下着蒙蒙细雨。
姨妈说,这几年清明前后,总有一位身材颀长的中年男人,为我母亲烧香烧纸。这个人就是项明吧。不能确定的是,项明是看了《风吹大墙》之后去的,还是之前去的,而这似乎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项明表达了与我所言类似的心境。不知道我们两个一起去项智义、俞金花和我母亲的坟上去烧香烧纸、磕头吊唁会是什么情形。
“晚上喝酒吧。”项君提议。
当我跟大陆的导演马大刚并剧组主创人员坐在项明的大办公室项君常坐的那个长沙发上的时候,说明“三兄弟影视公司”完成了与港澳台影视圈的争夺,如愿与我的代理人“政府”签约。这是一个复杂而漫长的过程,大约耗费了近一年时间。其中,享誉海内外的大陆名导马大刚被项明手下的冷杉说服,欣然加盟,是这场争夺的重头戏,本来“政府”已经与先下手的台湾同胞签订了意向书。
马大刚导演此前一直拍电影,这回要拿光头系列过一把电视剧的瘾。这也是市场炒作的一大卖点。
另一大卖点是“条码服装”。从港澳台渗入大陆的“条码服装”已经在大陆出现了大量的仿制品,侵犯了那家率先注册“条码服装”商标的香港商家的知识产权。此番“条码服装”公司与三兄弟影视公司合作,支付不超过总资金50%的经费,携手马大刚导演,一来为“条码服装”正名,二来借机大举进军内陆市场,一石二鸟。三兄弟影视公司的艺术总监项君为“条码服装”做过如下判定:
也许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
肩扛条码的人是囚徒;
但所有的人都应该知道,
我们都是心灵的囚徒。
我们的心灵其实本身就是一贴条码。
条码服装令我们每个人的心灵昭然于世!
马大刚向项董事长介绍我即将投身拍摄的电视剧的故事梗概和规模。他说:“名字您已经知道,先叫它《王子历险记》吧。释迦牟尼的身世,王子出世一集;王子童年一集;王子出东南西北门四集;王子见生老病死人四集;出家一集;出家自然是遁入空门,在庙里。此庙是‘古往今来’之庙一集;也就是整座庙随季节、气候等等不同因素穿越时空,来到不同民族、不同国度、不同年代四集。从此观众了解了我们系列连续剧的‘大背景’。往后随心所欲植入任何场景,随心所欲展开任何情节。其中陕西方言版一县一集共一百集,全国方言版一省十集共二百八十集。外国的部分在酝酿中,需要几位大老板放眼全球,下定决心。”
“仁天木那边没什么问题了吧?”项明问。他是指我的行为自由、活动范围被约束到什么程度。
“报告董事长,没有问题。”我起身立正,说。
2007年秋,距我完全刑满还有不到一年半时间,完全可以办假释。虽然暴力犯在《监狱法》中是不能假释的,但交钱找马良行,应该没问题。马良行半年前就跟我提这事儿,姨妈和父亲,还有妹妹仁小宜也急切地盼我早些出去。但我不急。一个攀岩者,从崖底起步,历尽艰险,终于看见了崖顶,崖顶近在咫尺,可是亲友团这时纷纷伸出援手,抛绳子、扔彩带、叫喊“拉上拉上,抓住抓住……”这种比方不恰当吧?不过反正我要彻底刑满。再说,拍电视剧不就在监墙外、社会中吗?干吗还要花钱假释?!我没有挣过钱,为什么不能少花钱、不花钱?!
“啊,”马大刚把矿泉水从嘴巴那儿挪开,说,“就天木这报告政府、报告董事长、报告导演、报告制片、报告虎牛鼠兔,就可以拍四集。没问题。”
“公司”与“政府”的合同中,规定两名政府与我同吃同住,拍摄过程中不离现场。这件事,马良行是具体执行者,他轮番为手下人派差,说:“平日里咱都稀罕那些大导演啊,大明星啊。这不,咱二十一沟也培养出明星喽!去吧,想看热闹就看两天,有私事就办私事,觉得那拍电视也无聊,就休假,回家探亲。仁天木出了问题,我负责。”所以,在长达一年多的剧组工作生活中,时不时会有两位政府心情舒畅地来观光,但都不久待,他们瞧瞧热闹,然后享受假期。
没问题。
马大导演声称此番开拓电视剧领域,对他而言是处女地,他要搞出21世纪打动全球的幽默系列连续剧。
马大导演还特别强调,媒体说我过不了女人关,此番降格拍电视,是经受不住冷杉的软缠硬磨,磨出了豆浆。我告诉你们,我是三兄弟公司老二项君项教授的粉丝,每天晚上我不看几行、几页项教授的书,就睡不着觉。媒体因此对马导“刮目相看”。马大导演干活的方法也与众不同。召集九个编剧,主要演员若干,导演组六人,其他工种的人来者不拒,大家闹哄哄地聚集在可以容纳百人之众的会议室,面对空白的黑板,开始编故事、列大纲。任何人的主意一旦形成故事被采用,交给编剧,出主意的人就可以在稿酬单上记一笔,日后与编剧一同领稿费。三教九流、各行各业、古今中外,天上地下、放浪闷骚、高雅粗俗,什么都可以,只要幽默就行。发言很踊跃。说不清或需要图示的,便在黑板上画。这样讨论嚷嚷了一周之后,我也敢发言了。
我说了个段子。
有一首儿歌:“我有一头小毛驴,从来也不骑”——停住。再唱一遍这头一句,再停。为什么不骑呢?话说呀,一个地主把驴当宠物,养了多年,没见过驴笑,便想个主意,贴出告示,说谁让我的驴笑,我就把三个女儿一并打包嫁给他。结果,一个叫花子把驴牵到墙角,对着驴耳朵私语一阵,那驴引颈长笑。地主兑现承诺,三个女儿哭着嫁给了叫花子。婚宴上,地主搂着叫花子,请他告诉叫驴笑的秘密,叫花子不说。地主急了,说我的姑爷耶,有本事你再叫我的驴哭,我的家产三百亩土地、四十间瓦房、五十头牲口全归你。我给你站门房、当看家狗!叫花子叫地主当着众人立下字据。然后,他又牵着那宠物驴来到墙角。拎着宠物驴耳语一番,驴又仰脖哈哈,地主高喊:“哭!这回是要哭!哭!哭!”叫花子笑笑,说:“它马上就哭!”结果,地主、所有在场的几十号人都看见那宠物驴哇哇地哭起来,谁劝都劝不住,哭了还不算,还用脑袋撞墙要寻短见。这时,轮到地主哭了。叫花子如何叫驴笑又叫驴哭呢?他对驴说:“伙计,都说你的家伙巨无霸,可我的比你的还大!”驴一听,天下还有这样吹牛的人,笑了。第二回,叫花子又对驴说“真的比你大”,驴又笑了。可笑吧。可是叫花子解开裤裆,驴一看,好家伙,果然比它大,宠物驴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就像那宋丹丹说“伤自尊啦”,就痛哭撞墙了。真相大白,人群中爆出三个女人的笑声,那是地主的三个女儿,叫花子的大老婆、二老婆、三老婆。
我喘口气儿,觉得台下面没反应,就多喘了几口气儿,镇定一下。第二口气儿还没上来,台下面骚动欢腾起来。
“和尚,你太有才啦!”“顶啊!”“雷死人啦!”“我肚子痛!”“马导慧眼识珠啊,伯乐啊,这光头编剧主演一条龙啊!”“叫花子,光头叫花子!”“不如叫他花和尚吧!”“这家伙蔫驴踢死人!”
我哆嗦了一下,觉得膀胱下坠,尿失禁,又能憋住那样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