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出了监狱大门,自由世界的声色犬马令我发晕、胃痛、拉稀、失眠,仿佛我是从月球以外的世界返回地球,得倒时差,十天半月地倒。一种鞋带没系紧的感觉叫我不能踏实。我住四星饭店的单间,每晚被妓女电话骚扰。我身边簇拥着美女,被女人(也有男人)的香水和体味包围,他们十二分慷慨地献出爱心,关心我生活中的每一个方面,打问监狱的每一个细节。他们越是热情洋溢、口吐莲花,我的反应越迟钝。他们就给我取外号:“大傻”“光头”“和尚”“条码兄弟”“1571”“笑一个”……对了,我极少笑。这一点特别受马导欣赏。我紧张、亢奋、如履薄冰,牢记大个子编导李仓健的话,小心谨慎。他说:“明星?哈,哼哼!电影明星、歌星,包括电视明星主持人?哼哼,这是一些可怜的人。拿主持人来说吧,最初众人拥挤过独木桥,好不容易挤过去了,那边人山人海圈着个台子等着呢!你见过欧洲电影中的绞刑架吧?《巴黎圣母院》绞那吉普赛女郎那种。主持人上去了,上面的绞绳换成了话筒,喷吧,喷啊!喷出来的全是荷尔蒙、类固醇、兴奋剂。台下的人呢,高兴啊,起哄啊,绞啊!绞啥?台子下面装有巨大的升降绞轮。一天绞一圈,不知哪一天,电视明星已经升入云海。高处不胜寒,你知道吧。有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就是不断地、一点一点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剥去他们人性的过程。啥话都说,单单不说人话。不会说人话了。你们可以看报纸看电视吧?那你就知道有多少明星要么抑郁症,要么自杀,要么还没觉醒,冲下面喊,‘抬啊,再抬高点儿’哈。那台子在地面的时候是台子,上升到一定高度就成柱子啦!再升,不就成一根棍了吗?!还升,那就是筷子,牙签——那东西能支撑一个人的重量吗?!哈。”大个子编导李仓健是我成为一名明星的原始推手。我进入剧组之后,他还经常带着摄像师到现场“纪录”,说电视剧拍完,他的又一长篇纪录片也将大功告成。想起他,我就想起“大个子有大智慧”“大就是美”“大将之风”之类的话。
饭店的脚下是一个地铁工地。夜晚,我常常站在十二层高的玻璃窗后面看着工地的灯火出神,回忆往事,体味恍然如梦的感觉。
马大刚高兴,今天晚上要自掏腰包,请大家喝酒。我听见人堆中有人窃语:“太阳从西边出来啦!马导铁公鸡,地球人都知道。”
抽烟喝酒,我在监狱中零零星星地享受过。如果抽烟喝酒是一种享受,这个晚上就算是我人生的第一个狂欢节。红的、白的、黄的,只要是酒,就没有大家不喝的。我“涉世未深”,一时没明白那“红白黄”其实是各人根据自己的身体和爱好选择的结果。我应该具备这样简单的判断力。我听说过许多许多关于酒、喝酒的门道。我过于兴奋,看见啤酒向杯沿鼓泡泡,想起玻璃杯的内壁,看上去光滑,“其实是有毛刺的”,想起我20岁那个夏天被送入看守所度过的那个夜晚。
“哈!”“干杯!”“我干了,你随意!”
其实,我不胜酒力,很快就开始傻笑,并挪动身体,见人就抱。我抱住一个人,哈哈地浪笑,放声叫道:“亲人啊,亲人啊!”如此往复,直到有人架着我离开酒席现场。
我的酒后浪笑,后来被编入“马大刚作品”的宣传片。
我在酒场上待了四十多分钟,他们都说我醉了,其实我的脑子十分清醒。至少,我的耳朵即时收录了足够多的信息。那些信息可以归结为两个字:绯闻。“项董可不是独身。项董至少有三个儿子。你没上过‘土豆’网吗?!嗨,‘盯钉’网也行啊。”“你看项大老板的神情,见女人那是一派漠然。这不证明他是玻璃同志,相反女人睡多了才是这样的。咱这辈子能捞上人家百分之零点一的派,死也甘心。”“不知道吧,前两天在会议室门外面晃了一下的那个南方女人,那是他儿媳,叫什么来着,南方人,对,叫周玉环,啧啧,玉环呐,那是贵妃耶。”“等一下,马导,看马导,冷杉觍着脸往上贴呢!马导来者不拒啊,身体棒啊!”“我见过马导媳妇,那是炸弹呀!”“小样,这都不懂,家花永远没有野花香!你发育不全吧。”“公司办公室的李主任怀上了吧?谁干的?我跟你打赌!”“你还没说谁干的,咋赌?”“自己估摸去吧。”
在剧组,流言飞语满天飞,没人管,都拿那当乐子。大个子编导李仓健说过,许多流言是幕后推手蓄意设计的,那是炒作导演、炒作明星、炒作“大戏”的原材料,以此盘踞媒体,撩拨粉丝的兴致。化妆师邢质洁早期给我试妆时说:“剧组就这样,不闹出点事儿就拍不出好戏。”
不知道邢质洁说那样的话是不是为自己日后与我缠绵埋下伏笔。后来,拍了两集半戏之后,她与我的绯闻也上了一些报纸的娱乐版。“盯钉”网更是说的“色大”。“色大”这两个字在剧组发音是sh2i d3。不知道借用的是东北方言,还是河北方言。他们觉得那样说“给劲”。绯闻煞有介事,从我胸前挂着的一对智齿项链说起,说那是邢质洁第一次为我试妆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从我的光头上“出溜”下去,套在我颈上的。台词:和尚,这东西就像孙猴子脑壳上的环儿,你要是不乖,乱瞄别的女孩,我念头一紧,你就会痛得在地上打滚,驴打滚!“仁天木被姐姐套住了!”结论如是。
都说绯闻是扯淡,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但有些也是确凿的。比如我和邢质洁吧。当然,与他们说的箍子一样的项链无关,邢质洁也不会念紧箍咒。
头一回,敞开了喝酒,我高了,大家开始还新鲜,说:“啊,亲人,亲人,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但我酒醒之后,会恢复原样,基本不记得抱过谁,抱过几个人,好几个喜欢我的女孩,见我不认“账”,原本的兴趣一扫而空,再见我“亲人啊”地抱,不是给我脊背,就是拉出个男的顶上来。毕竟,人家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我是“群众”,也没有完成什么表演大作,好些人嘴上说我是这个“星星”,心里想的却是那个“猩猩”。“监狱关久了就这样儿?!”“整个一个二傻子他亲戚!”“别理他,他是个傻子。”“吃摇头丸了吧,这可怜孩子!”“真把自己当腕儿啦?!让他给咱指一下吧!”
头一回,几个人送我回房间,最后留下来给我擦脸、洗脚的是邢质洁。后来大伙懒得送了,只嚷嚷:“洁姐,洁姐,快快快,快把这‘亲人’送回去,谁让他来的!”他们叫邢质洁“洁姐”,听起来跟“姐姐”一个音。我搞不清她比我大还是比我小,有时候看着她小,有时候感觉她大,就叫她“姐姐”吧。这样的称呼,打开了我心灵深处埋藏的关于姐姐的柔软而温热的渴望。仁少宜姐姐还没来得及把“姐姐的温存”给我,就出家了。尼姑庵里真的很清静吗?姐姐过得好吗?
我倒向床铺,手也不松开,“亲人,亲人啊……”她身上有股子强烈的奶味儿,令我痴迷。邢质洁费吃奶的劲儿拽开我的手,站在床前看着我,很久很久。
我说过,酒后我的头脑也非常清醒,只是感觉身体轻松,神经轻松。据说吃了K粉和摇头丸就是这种感觉。在二十一沟,每年禁毒日,都要开大会宣讲毒品的害处,批判吸毒者的丑陋,自然也少不了染过毒的群众上台现身说法。他们都说吸食毒品的感觉就是一个字“松”!忘了烦恼,忘了忧愁,见着不认识的人也想拥抱,见谁都亲。如此而已。对了,侯江潮在杀了五个人之后就要求给他K粉,他说他太“紧”了,要“松一松”。“松”,对了,我很松。但是,我不会“松”到失控,色狼一样扑向女人,实施强奸。
项明海量,但也是会喝醉的。回到西安后,他心烦的时候常有独自醉倒办公室的事情发生。他买了两栋别墅送给了项君和项帅,自己住办公室。与大办公室套着的两间屋就是他的家。他也没有女秘书,办公室和卧房的打理多半时候由办公室李主任差人或亲自打理。
项明跟项君兄弟俩喝酒,喜欢选择人多、有现场弹奏钢琴、吹萨克斯管、拉小提琴,总之比较嘈杂的那种酒吧。因为,项君曾经在项明的大办公室漫不经心地说过一句:“你这儿怎么好像总是有回音似的。”项明说:“那哥哥带你去酒吧,咱们大声说话,声音通通都让别人、让音乐吸走,不再返回。”他顺便哼出那首小曲,做飞翔状,改词儿:“我的声音小鸟一样飞去不飞回!”项明的嗓音不适合唱民歌。
希望像小鸟一样飞去不飞回的是项明心中与日俱增的烦恼。投产播出的两部电视连续剧不温不火,倒惹了几场官司;导演明星一个个大爷似的难伺候;娱记狗仔队没完没了地问问题,没完没了地纠缠,一不小心,就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料;合同纠纷协商私了;职员(比如柳姬)出事担责任;柳姬已经残疾,另三个与她一同出狱的别新蕊、兰香、杜月妍的背景依然不是十分清晰;别新蕊和兰香的孩子已经成年,异口同声地说要为他们的母亲报仇;杜月妍已经显示出她干练的才华,同时也传出她与另一家北京的影视公司有秘密往来;冷杉不结婚,不生孩子,给一套别墅她也不干;自己的儿媳妇周玉环又谎称奶奶病重无限期推迟婚期;周玉环显然是嗅出了项明身上特殊的味道,如果大儿子宋玉升也知道了真相,怎么交代呢?还有宋玉升的母亲汪红,她知道多少,持什么态度?还有宋丽芸,她与吴国文养的孩子汪东锦十六七岁了,他为什么姓汪呢?汪东锦究竟是吴国文的孩子还是仁天木的孩子——“就算是我的吧!”项明自言自语。想起汪红一家二十多年的境遇,项明恨不能把她们家所有的事都揽下来。所以下意识中,既然汪东锦这个儿子也认了,宋玉升顺理成章也就是“大儿子”。
烦恼像病毒一样到处复制、蔓延。一个月前,办公室李主任还可以为项明排忧解难。可是,李主任怀孕了,还没看出肚子隆起,她就向项明告假,说远在美国的老公天天来电话,请她“立即回家静养”。李主任的老公在美国,项明从未谋面,也没有听李主任说起“老公回国探亲”,她怀的是谁的孩子呢?当初录用李主任,项明是在十几个应聘者当中看见了李主任颈项之间的十字架和她专注而忧郁的神情。后来,李主任工作严谨、一丝不苟,很快从职员中被提拔上来。项明似乎喜欢看着李主任两根锁骨之间的十字架在他眼前晃来晃去。那十字架是个项链坠子,白金的。项明好几次想问什么没张开嘴。
“你的吧?!”项君今天情绪低落,听大哥唠叨了半天,一直是陪着,听着,碰一下杯,喝一口酒。这时忽然冒了一句。
“说啥?”项明身体探向项君,说,“什么我的?李主任,还是她肚子里的孩子?你雷我啊?!”
“你在办公室醉过几回?你醉的时候李主任在做什么?你酒醒之后没觉得异样?”项君的语气像个职业侦探。
项明倒吸一口气儿,想起当年麻奸宋丽芸。难道李主任也会趁火打劫?她可从来没表示什么呀?她会把我麻翻了强奸我?!项明努力回忆自己几次醉倒在办公室的情形,没法得出结论。
乐池中一位银发的男人在吹萨克斯管,是美国电影《教父》的主题曲。
“不明白?不明白拉倒!”项君此刻更关心自己,他猛一仰脖,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说,“你都说了半个世纪了!公司有章程,船到桥头自然直。”
“可是,”项明给项君斟上酒,拿着自己的杯子凑上去碰一下,说,“可是老三的事总不能不操心吧?!都三十好几啦!那个冷杉,不中用,咱换一个呗。你说老三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老三老三,你就知道老三!你几时能关心一下老二?!”项君一仰脖,又喝干了。
项明放下酒杯,怔怔地望着项君,说:“老二?什么老二?你说老二是什么意思?嘿——”项明拖着长音,左右扫两眼,再次望着他的哲学家弟弟,没笑,但膀子抖了几下。
“我,我我我!”项君连拍三下胸脯,说。
“你?你你你?!你,怎么啦?什么意思?!我不关心你?!这……”项明一时语塞。他点上一支烟。喷出一口,看着迷乱的烟雾爬到项君脸上,再升腾弥散开去。项明有意无意地向项君脸上喷烟,好像疑惑会像烟一样很快化解、消遁。
“我不是你的纸篓、痰盂,什么乱七八糟的固体垃圾、液体垃圾、电子垃圾、生化垃圾都往我这倒!”项君也点上一支烟。他是从项明的烟盒中抓的烟。
项明的喉结抽抽几下,咽口口水,摇摇头,摊开双手,又合上双手前后搓动,就是说不出话。
项君在项明心目中是精神导师,类似于庙里的方丈、教堂里的牧师。兄弟俩喝过许多回酒,不都是这样吗!项明确实从没想“关心”项君。这个问题突然颠覆了兄弟二人之间的劝导惯性。
“仁小宜怀孕了!”
项君的脸上,那种近似导师、哲学家矜持自信的神情早已被愤懑清扫干净,他嘟一下唇口,孩子扔石子似的丢下这句话,起身去了洗手间,留下项明一个人歪着脑袋继续搓手。又不是寒冬腊月,手心没搓热,搓了满把子汗湿气。
“怀孕了?仁小宜?”项明自语。
项明脑海中掠过小时候跟项君一起在河边扔石头。他们捡鸡蛋大小的石片,越薄越好,看谁扔的石片在河面上“弹”起的次数多,看谁的石片“漂”得远。他们伸长脖子,睁大眼,目光追赶着轻灵的石片。石片终于沉下水面的时候,他们会长叹一声,嫌它还是不够远。
项君的脑袋在拐角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