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起宋玉升和汪东锦,是因为他们出现在我身后。在我看着“粉丝团”和项董事长缓缓离开我任村长的村子的时候出现在我身后。他们约我去他们许多年前常常玩耍的地方。那地方叫蝴蝶沟。那里除了数不清的各色蝴蝶,还可以看大雁,还有红嘴红冠的水鸟,说那是朱鹮。前几天下雨,昨天放晴,今天是个好天气,好日子。宋玉升跟我说过那个蝴蝶沟。他说年少之时那些蝴蝶和飞鸟令他心驰神往,思绪飞扬。剧组还没来龟溪镇他就说过。
我好像应该拒绝他们,让那该死的蝴蝶沟自己晒太阳吧。
第五健干的活差不多就是宋玉升的跟班和保镖。他驾驶一辆沙漠王子越野车,载我们三个人去往蝴蝶沟。蝴蝶沟在钓台庄方向,距我任村长的村子三十多公里。
“为什么呢?”
我神不守舍。汪东锦就眨巴着他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明亮的眼珠,问我。十六岁,在城市应该有过好几个女朋友了,即便是在县城,跟省城也没多大差异了,网吧,台球,游戏,QQ,手机,MP3、P4、P5、P18,啥也不缺,国际国内、上下五千年,没有不知道的。汪东锦跟我装儿童呢吧?!
什么“真的吗”,什么“为什么呢”!
汪东锦和宋玉升第一次来见我,剧组还在省城。剧务主任奉项董之命,专门安排了一间房子,让我们见面,一张桌子,两条长凳,有点像监狱里的接见。他们说的话跟那一张桌子两条凳子十分搭调。宋玉升说他母亲汪红特别交待,要我们两个探望你,说你是我们家的恩人,说你是为我们家才坐的牢。汪东锦说他的外婆汪红告诉他,他的母亲宋丽芸本来是要嫁给仁天木的,这是两家期盼了很久的婚事。而且已经订了婚了,喝了订婚酒了。可是,可是,那十六岁的少年就问了:“为什么呢?!”他还说,外婆说了,“要是天木赏脸,你就认他做干爹吧”。
汪东锦的出现,搅得我心绪难平。好在他学业紧,不是经常光顾。宋玉升就不一样了,他是三兄弟公司的在编人员,剧组成立的时候他就担任剧务。别的剧务都忙着联系场地、布置场景、搬道具、向副导演和剧务主任汇报工作,宋玉升却几乎天天关照我,好像是我的专职服务生。他帮我拿行头,为我打饭,甚至还送我手机。我用不上手机,姨妈送给我一个我都没要。我不要,宋玉升说:“你可以送给别人嘛,实在自己不用的话。”
之后,邢质洁就跟我提起她的手机不小心掉便池了,得换一个。我就送给邢质洁了。给女人送礼物的感觉蛮好。我领受了“洁姐”充满惊喜和感激的目光,为此,我愿意把我的身体再重复地献给她。我和邢质洁的相处十分轻松,彼此都不会向对方提出道德和责任问题。
其实宋玉升自己并不是乱花钱的主儿,这可能与他干过许多脏活累活的“劳动人民本色”有关。他给我送东西,帮我做事,只是表达他母亲汪红的心愿。是在用各种方式不断卸载他的家庭背负了快二十年的精神包袱。汪红和宋丽芸也想来探班,但害怕父亲和姨妈生气。宋玉升听见一个老演员说我和邢质洁“磨豆浆”,他拉住人家就是一拳头。有一次剧组跟当地农民纠纷,农民兄弟镢头扁担齐上阵押我当人质,宋玉升冲上去,跟人家说:“他是犯人,穷光蛋!我有钱,我跟他换,我有钱!”
车过钓台庄,离蝴蝶沟还有两公里。宋玉升的手机响起来,宋玉升的电话没讲完,第五健的手机也响起来。我不知道汪东锦是不是有手机,这念头没落干净,汪东锦的“彩铃”也响起来。汪东锦的“彩铃”是周杰伦的《说好的幸福呢》。
三人的电话一个讯息:立即返回龟溪镇,并赶往吉凤县县城。宋玉升和汪东锦都不高兴。汪东锦委屈地看着舅舅宋玉升,操着嫩腔,说:
“为什么呢?!”
宋玉升和汪东锦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向我描绘蝴蝶沟的美景,我用野鸡胡的画面跟他们交换。本来我对他们两人口中的蝴蝶沟是不以为然的,一路上也是克制着厌烦的心境。可是行程中断,旅行未果,陡然之间就改变了我对“传说中”的蝴蝶沟的印象。返程中我不断地问他们蝴蝶沟的细节,若有所失。可能每个人都有他向往憧憬的地方,而最终未能如愿,错过一次机会,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那便成了梦想,成了一个明确、有蓝图、不断期许却总是鞭长莫及的未来。
项明跟井裳清就设计了类似的未来。项明把对吉凤县的投资追加到一亿五千万。来到酒席桌前,那个在艺术家面前班门弄斧的吉凤县宣传干事就跟我叨叨叨地说了一番,好像项明投资一亿五千万是他一张照片的功劳。
我说过这个晚宴我喝多了。
在我“亲人啊”开始抱人之际,井裳清谎称胃痛退席。为了躲我,井副市长连这么重要的宴会也敢退席,也不怕项董不悦,取消投资。项明这小子跟井裳清心有灵犀吗?井裳清退席,他还微笑着欠身摆手,为人家引路,他们去了侧旁的休息室。亲人被别人抱了,仗势欺人啊!没王法啦!没人管啊!
我得骂两句。
“哪个嫖客日下的偷了县长的牙刷?!”
方言专家举着红酒杯跟马大导演碰了一下,说仁天木这回声音到位了。马大导演当即对剧务主任说,明天早上再拍的时候别忘了带上两瓶酒。可笑的马大导演,自以为是的马大导演,哪有什么明天,有酒就趁现在赶快喝吧。梅昊说过,“其实我们曾经为之倾情、为之奋斗的未来早就过去了,我们以为还在前头。昨天不就是前天的未来吗?!今天呢?正是昨天的未来。当我们产生了向往好日子的念头时,好日子其实已经过去了”。我常常觉得梅昊跟项君可能师出同门。
当“明天”来临的时候,我被戴上手铐,身边侍立着两位政府。这两位政府是在九十分钟之内从各自的老家赶到现场的。刑警的警车呜呜地闪着红蓝灯,二十一沟监狱狱政科的人马也当仁不让,悉数上阵。马良行是两小时之后赶来的,他一会儿拥到我脸前,提出一个问题,一会儿仰天长叹,再蹲下抱头。一阵阵剧烈的咳嗽是这几个动作的衔接和转换。马良行一定是从梦中惊醒,没来得及刷牙,昨夜吃的韭菜盒子从胃的深处翻上来,浓烈的口臭喷向我的脸。他的问题是“喷”出来的,从胃的深处,甚至阑尾那个地方喷出来,他的肠子全成了帮助喷射的管道。围观的群众人山人海,勤勉而亢奋的记者左冲右突。空气中弥漫着阴冷的湿气,仲秋刚过,清晨已经相当的冷。
项明死了。
项明挨了一掌,后脑撞在楼梯扶手上,他就缓缓地坐下去,坐下去,不动了。他的眼睛本来睁得很大,一只手半空举着,仿佛指着空旷的走廊。后来胳膊撑不住了,猝然坠落,后来眼皮也撑不住了,砰然闭合。
为什么呢?
还得从酒席宴上说起。
按照“惯例”,将我送回房间的应该是邢质洁。邢质洁也的确送了。今天邢质洁也喝多了,所以她搂架着我的时候嬉皮笑脸,好像叫花子在街边捡了一笼刚出锅的肉包子。她说:“天木啊,不对呀,今天好像要出事啊。你没看见啊,那位井副市长在抹眼泪啊。我看哪……”
第五健接过我空余的膀子,他叫邢质洁回桌上继续吃席。邢质洁不撒手。第五健用力掰开她的手。邢质洁叫了一声:“哎呀!你弄疼我啦!”
“你干吗?!”我推了一把第五健,说,“你,你敢欺负我姐姐!”
第五健忙堆起笑脸,连声道歉,但他叫邢质洁离开的动作并没有停止。
我照着第五健的腮帮子就是一拳。没给上劲儿。酒精折损了我的力气。要是平常,别说第五健练过把式、专业保镖,我不打他个满脸桃花开,我叫他老大!
“老大!老大老大!”第五健跟我肚子里的蛔虫似的,知道我在想啥。他连声叫着,可是取代邢质洁的动作还是不停。
“你个驴甚!项大老板有指示?”我喷着酒气说。
“老大英明!我叫服务生把酒拿到房间,老大要喝我陪着喝。我,我也是‘亲人’嘛!”
项明架住了刚才邢质洁架的那一半膀子。
项大老板亲自搀扶。这太意外了,太消受不起了。我喷着秽气说:“项大老板,你偷了县长的牙刷!你偷了县长的牙刷!”
第五健怒了,正要发作,被项明一个眼神就支开了。真乖啊,狗腿子,嫖客日下的。来呀,老子练过童子功,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