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房间里吐了。我故意吐到项明的怀里。我看见、听见第五健、项君、项帅、邢质洁甚至包括刚生完孩子、休完了假上班不到一周的办公室李主任,还有马导和许多人来到房间。他们为项董的君子大量感慨唏嘘,纷纷上手要帮忙,但项明一一阻止,执意自己料理。项明说:“你们都出去,出去!都别进来,别进来!”
“你也出去!滚出去!信不信我咬你!”我的手攥着项链上的两颗智齿。我觉得这两颗牙齿可以变成虎狼之牙。“信不信我……”的话语方式是马大帅导演的北京话习惯,也是野鸡胡的吕长樱的语言习惯,特别是他提着枪的时候。现在,我兴致所至,不妨借来一用。哈哈。
项明脱去西装,解开胸部的衬衣扣,为我脱鞋、端水、拧毛巾,反复为我擦脸擦嘴,对我的粗暴和无礼均报以微笑。听到我说咬人,他的唇角咧得更宽展一些。这家伙的嘴比一般人的大许多。
来来去去的人推开门又关上门,后来门就敞着再没被关上。出了房间的门,他们可能回自己房间了,也可能去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井裳清井副市长是还滞留在饭店或是携夫携子回到家中。姜楠都没有离席上楼,井裳清就更不可能站在我房间的门口。我的脑子出现过井裳清如犯错的学生一样站在我的房门外,等候传唤,等候说明,等候申辩的幻象。
项明拉住我的手,他的手硕大而温软,完全不是劳动人民的手。这样的手却很容易传导亲和的信息。他说“兄弟啊”,顿住,又说“兄弟啊”,又顿住,类似我说“亲人啊”。我不知道他喝了多少酒。我知道他酒量惊人。说了好几遍“兄弟啊”之后,项明运了几口气儿,才说出下文。他从井裳清他们一干人跟我照相说起,说他敏感地意识到其中必有蹊跷。说看见井副市长眼里噙着泪水,他更是坚定了自己的预断。说:“井副市长支开了丈夫和女儿,跟我说了实情。她说她受不了,要崩溃了。你醉酒的样子令她心碎!她还说这么些年没去探望你,是觉得自己不配。”
我咽喉干涩,使劲咽口水。如果井裳清把自己的身世向项董事长和盘托出,应该需要很长时间,而项明来到我身边的时间明显很快,这就是说,他们在以前的交往中就点点滴滴地渗漏着,今天只是说出了某个关键的内容,比如“孩子的亲爹仁天木”。
项明给我递上烟,点上,自己也点上。他说他完全能理解我的感受,因为他也经历过爱情。说到爱情,他当然要搬出姚奂芝。说起姚奂芝,更多的血液很快赶往双眸,他的眼睛就发红了。怀揣爱情的人都会眼睛发红吗?为了缓冲这种发红的炎症,泪水慌忙登场实施润滑。泪水在他的两个眼球上四处奔忙,终于被离心力甩出眼窝。这时他说到了他与姚奂芝夭折的、胎死腹中的孩子。显然,井副市长的坦诚和真情流露传染到项明了。
夜风吹进半开的窗户,白纱窗帘像旗帜一样被呼啦啦卷起。我们俩吐的烟雾也被搅扰地四下窜逸。
说到孩子,自然就跟出了宋玉升、汪东锦。项明说宋玉升对他还是抱有深深的怨艾,而汪东锦正在读书,怕耽误他考学,暂时还瞒着。项明连续叹气,之后,他突然跳到项帅和冷杉那里,斥责冷杉身为女人对婚姻对生孩子的态度。又是一串串叹息,他说:“我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罪孽深重,罪孽深重啊!”提起罪孽,他又回到了自己的轨道。
项明把我的手当做牧师的手了,当方丈的手了,他不断地忏悔。他说起苗伊娜怀着他的孩子,他掰指头算,如果正常出生的话该是几岁。他还说起与女人相关的往事,说出N种可能。项家老二——哲学家项君在他的书中说过:“孩子是被父母夸大美化的神圣化的未来。”既然项明有好几个确凿的孩子,还有N个可能的孩子,那他就应该拥有更多的未来,他应该高兴、自豪。为什么反倒愁眉苦脸呢?关于女人,项明归结道:“我现在差不多是个阳痿患者了。我有精神障碍了。我有病了。”
门口有动静。
项明别一下脸,没抬头,就知道是办公室李主任来了。他说:“我说了别进来别进来!”
我看出来了,项明把一句话说两遍就是发火了。而他却一次次成功地按捺住了火气。
“可是,都凌晨两点多了。”李主任喏声说道,“用点夜宵吧。”她把一个托盘放在茶几上,退出房间。
汤圆、馄饨、水晶蒸饺、酱凤爪、鲫鱼丸子汤、八珍豆腐煲,六样。我想不出在一个普通的县城,在居民晚上十点之前就拉灯睡觉的地方,深更半夜到哪儿弄这些吃喝。也许李主任第一次离开我的房间就去准备这些了。李主任这叫“有备而来”。李主任的神情永远都是从容不迫,永远都是“有备而来”。
我饿了,可是酒精束缚了我的肌肉,我的身体沉重得好像捆着一头驴。
项明见状,高兴地把好大的托盘端到我床边,让我选着吃。他自己端起了那一小碗汤圆。
李主任在项明身后的茶几上又放了一个托盘。这一盘是粤式小蒸笼。蒸鱼头、蒸猪手、蒸大虾、蒸肉包、蒸花卷、蒸米饭,六样。
项明临死之前没有享尽这些美食,他就吃了一小碗汤圆。
吃了东西,感觉不一样了。“这下好啦!”项明咂吧两下嘴,说,“感觉好些了吧?!”我埋头啃猪手,点点头。他又开始说我们的家人。我们的家人包括我的父母,他的父母,我的姐妹,他的兄弟。他说他早就想跟我好好聊聊,说说心里话,排遣心结,一直找不到机会。也不是没机会,是被一些心理障碍和忧虑困扰,怕我不赏脸,怕我意气用事,总之,用项君的话说,算是人性的弱点吧。今天可能是受到井副市长的感染。唉,一吐为快。
我撇下猪手骨,找湿毛巾擦手,无意中看见项明敞开的衣襟,里面悬垂着一座翠观音。我禁不住说:“开过光的吗?”
项明抬手抚摸着翠观音,说:“啊,是的,是的,是宝函寺的方丈亲自开的光。喜欢吗?我送给你。”
我未置可否。我想起了母亲。
“或者咱们选个好日子,一块去宝函寺,再请……”项明发现了我的情绪变化,他停下来,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说:“兄弟,要说佛,还是我母亲把你母亲拉入佛门的。你出生的那天,你母亲看见了光晕,我母亲就说那是佛光。后来,我母亲说,觉澄法师为你摸顶赐名。你的名字本来应该是天目,目是眼目的目,而不是木头的木。我母亲当时认定觉澄法师指认你为宝函寺的后续与未来,那就相当于藏传佛教,寻找到了转世活佛……”
“你别说了,我都知道,都知道。”其实项明说的后面的内容我并不知道。照他的说法,我这十八年应该在庙里吃斋念佛,而不是蹲监狱,这两样事情有一点相同,那就是顶着秃瓢。我快哭了,所以用改变话语主导的方式掩饰一下。项明说了许多话,作为礼貌,我也该说说了。我说,项董。他叫我叫他项明,我说叫项明不妥,叫他大哥吧,不习惯,我也有心理障碍。他说随你吧,叫什么都无所谓。
“大哥。”
我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得恍如梦境。我并没有感觉到我跟眼前的项明离得近了或是远了。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我长久以来臆想的人。我可能是被某种情势催逼的,挤压的,口中冒了两个肥皂泡泡。我用了几十秒对现状进行甄别。时间太久了,那种情势催逼着我必须张嘴了,而起头要有个称呼,就像划拳要有过门,我才继续说:“大哥,我这快二十年了,翻来覆去想过不知多少回了,就像你说的,咱们,那些事都过去了,过去了。我一直想说很抱歉,可是抱歉并不能说明什么,也不能解决什么。我,我,我……”我感觉屎到直肠,一泻方快。我“嗨”了一声。
“你说得对!过去了,让它过去!”项明边说边给我递烟,又说:“咱们这些活着的人要好好活,好好活!咱要活得像一家人!项君和仁小宜的事你一定知道吧,也不知道你和你父亲的态度。顺其自然?!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等仁小宜生下孩子,咱们就是亲戚啦!真正的一家人啦!我要是有妹妹,打死也得让她嫁给你!”
项明还说了一系列他的未来设想:赞助姨妈和父亲的学校,为姐姐仁少宜的尼姑庵捐款;给我娶媳妇;买别墅,买车;请我到他的公司当总经理;更名“四兄弟影视公司”;去美国,到现场看NBA……说得兴起,他打开一瓶人头马,倒了两杯,一杯交给我。我看见项明的瞳孔中散发出熠熠的光彩,并且感觉到他突突的心跳。
碰杯!
“我干了,你随意!”他说。在情场上、商场上,项明“摆平”过许多许多人和事。那时,他就喜欢开怀畅饮,他就喜欢说:“我干了,你随意!”现在,他也摆平了我,摆平了我,就摆平了三个家族。所以,他有理由豪迈地说“我干了,你随意”。
我们俩浑然不觉天色已经麻麻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