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从祖先一脉传承下来的善意提醒:危险!
基顿巨人族并不以智慧见长,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最容易的就是做出错误的判断。于是,除了与生俱来的武器以外,进化还送了他们一件礼物。
当面临极大威胁、根本不可抵抗的时候,他们的脊背会热起来,如果坚持不顺从这恐惧的力量去投降或逃跑,皮肤的热度就会逐渐升高到自燃的程度,相当于自废武功,以表放弃抵抗的诚意。
烧伤二级还可以苟延残喘,冥顽不化的损失就难以估算。
阿米鲁在被川收服的时候,体验过一次那种被摄了真魂的致命折磨。而这一次,程度甚至更深。
对方说的话是真的。
自己的骨头一根根被拆出来的感觉,在似幻似真中,血淋淋地就弥漫了全身。
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基顿是恶的带菌者,唯一能制服他们的,是更彻底的恶。
阿米鲁一分钟都没有犹豫,立刻出发,动身去修房子。
这一次他轻而易举就挣脱了大圣门神的手,因为他做的选择是正确的。
为了赶到一小时的Timeline,他发动了终极变身的特技——在目前体形的基础上,再膨胀三到五倍,以正常人的视角看,他完全是傲立天地间的一尊魔神。
这一功能基顿引以为豪,初衷本为杀人放火,可没想到最后会用到修桥补路。
折堕,真折堕。
他无暇多想,因为脊背上的燃烧感没有离去,因为骨头们都联合起来,齐声呐喊着它们十分相爱,不想彼此分离。
顶着如此巨大的压力,他终于按时完成任务,质量马马虎虎,他却已经身心俱疲。要知道泥水匠是一门很有技术含量的工作,个子很大不代表能熟练掌握修屋顶的诀窍,能劈烂墙和把墙重新建起来,更完全是两码事,何况他又没工具。
但吓得要死的人潜力是巨大的,加上门神兄自告奋勇,他不知上哪儿学来的,各项技术都十分娴熟,协助阿米鲁为当归镇的灾后重建工作立下了汗马功劳。
一小时过后,全民公投顺利结束。镇上居民们冒着大雨倾巢而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洗洗睡了,睡之前还在热情洋溢地讨论到底是猴哥亲民呢,还是阎罗王比较有杀气。
最后步出活动中心的,是已经卸装的那位门神。
不过是普通的人类男子,长发,随便地扎在脑后,女孩子可能会觉得他好看,眉毛又黑又挺,穿着和其他镇民差不多,散发着经典的土包子气质。
最不寻常的是他的眼睛,最深的黑夜都遮盖不住那两点深湖般的潋滟绿意。
他慢慢走,走到累得大喘气的阿米鲁面前,说:“喂,我是猪哥,你呢?”
阿米鲁嗫嚅出自己的名字:“阿米鲁。”
猪哥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阿米鲁的斧头:“唔,你能变身,有随身带的斧头,知道打我不过,就会乖乖听话。”
他表情突然很惊喜的,好像中了一大笔奖金一样:“嘿嘿,你是基顿巨人?”
上来就摸了几把,一边摸一边点头:“真的真的,哇,肌肉好结实!”
虽然阿米鲁本身没有太多性向的概念,但他在人间久了,耳濡目染,对男人摸男人不是很感冒。幸好猪哥纯为了好奇而摸,一会儿就停手了:“你干吗来这里劈人家房子?”
阿米鲁给他一问,也很迷惘,想了半天:“不……不知道。”
猪哥叉起手来:“不知道?”
他幼功深厚,对各式非人种族都有过研究,围着阿米鲁转了一圈,说:“这样吧,你跟我回家去,我请你吃碗拉面,你告诉我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刚才还要拆人骨头的,现在主动请人吃拉面,和颜悦色,有商有量,阿米鲁背上的烧灼感却丝毫没有减弱,还在尽忠职守地提醒他,这位主咱们惹不起,你最好放老实点。
要是人人都有这么一个自警安全机制,那世上有多少人可以免于在单挑中被捅死啊?
阿米鲁好久没吃过正经东西了,一轮狂躁变身过后,能量消耗几乎到了弹尽粮绝的程度,眼下有人提到一碗面,这吃还是不吃,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猪哥很有耐心地等待他不打自招,一边哼着歌儿到处看,毫不出奇地,很快就看到了青铜骑士和马。人家很尽责地一直跟在阿米鲁附近,不管他是劈房子还是修房子,都不离不弃地默默见证着。
现在,他在离地十几米处飘着,要不是猪哥到处打望,还真不容易看到。
这一看到,反应就不小,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嗷嗷”怪叫几声就蹿了出去,扑到青灵下面,仰头愣愣看了半天,回头对阿米鲁说:“你和青灵一起来的?”
阿米鲁点点头。
猪哥退了两步,原地转了几圈,明显就焦虑起来了,一面喃喃自语:“青灵怎么会跑出来?这匹青灵怎么跑出来的……”
出于惯性的没脑子,阿米鲁多了一句嘴:“跑了很多出来啊。”
然后就被猪哥的模样镇住了——比他乡遇故人,故人乃债主的嘴脸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多?”当场跳起脚来,“很多?!”
怕他扑过来,阿米鲁赶紧挪了挪身体,点头:“很多,差不多有十万匹。”
他张开两手比划了一下,好像十万和一个南瓜差不多大,猪哥这下彻底抓狂了:“十万青灵?十万?邪羽罗这个死鬼什么时候复活的?”
他气急败坏地嘟囔着,脚一蹬跳起来,跳了十几米高,一把揪住青灵马的缰绳拉下地来。马上骑士身体竖得笔直,头颅向猪哥所在的方向偏过去,似乎凝神倾听,但眼睛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却紧紧闭上了,泥雕木塑一般毫无反应。
猪哥牵着马,对阿米鲁招呼:“我们走吧。”
一马当先,说走就走,经过两栋刚才被破坏得特别厉害、修好后也不怎么样的房子,猪哥看阿米鲁一眼:“你干吗这么愤怒啊?”
后者有点迷惘:“什么?”他嗫嚅着反驳了,“我不愤怒啊……”
猪哥耸耸肩:“你不愤怒,把人家房子劈成这样?要是里面有人呢?”
“我懊恼的是里面为什么没有人啊!”阿米鲁心里想。
这个时候他觉得有点不对。
之前在暗影城充当川的办事处主任,顺便帮附近有钱有势坏心肠的大佬们清理一下顽固手尾,做的当然都不是什么益街坊的勾当。
但阿米鲁几乎不会主动做恶。
基顿巨人族胸大无脑,以服从比自己更强和更有智慧的种族为生存之道,他们对任何命令都无异议。无论道义上还是情感上,他们的作恶潜能和破坏欲,都是被牵引而生发,就像马跟随缰绳。
他摸摸脑门。
猪哥洞若观火:“是啦,你被青灵控制了,他叫你尽你所能干点坏事,你就乐呵呵地干上了呗。”
阿米鲁随即记忆起自己被惊醒时所看到那双血色瞳仁。
没有发出声音,却对他说了千言万语,是劝说,是诱惑,是命令,是怂恿,是威胁。
他所做的事,是青灵要做的。
“他闭眼了。”阿米鲁喃喃说。
猪哥点点头:“是啊,这是恶之血瞳,只在黑暗中睁开。”
他很照顾人家的智商,还专门解释说:“我这里说的黑暗,是用了比喻手法,跟天黑了或者停电没有太大的关系哈。”
当归镇并不大,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就来到了猪哥住的地方。
平房,小小两间,家具摆设简化到了极点,客厅里的沙发倒还蛮不错。更令人惊奇的是厨房的设备一应俱全,无论煎炒炸煮蒸,锅碗瓢盆煲,应有尽有,不应有都尽有——你说一个小镇子上的居民,配备专业级的大功率烤箱是什么意思?
猪哥把青灵拴在门外一棵树上,用的是一根草,穿过马的缰绳,马马虎虎系住后就招呼阿米鲁进门了。阿米鲁有点担心:“不会跑么?”
猪哥笑嘻嘻:“跑了我们又没什么损失。”
他很认真:“我不吃马肉的。”
进门招呼阿米鲁坐下,自己真的进厨房去煮面,不到五分钟功夫就有浓厚香气贯通四际。阿米鲁垂涎三尺,主动跑进去要拿碗筷。猪哥很愉快:“犀牛密制家常面,嘿嘿,包你吃了三天不思茶饭,大个子,吃几两?”
用两来衡量阿米鲁的食量,显然是一种侮辱,何况猪哥完全没想到这位仁兄之前餐风露宿的惨状。半小时过后,猪哥家里存粮颗粒无存,两个人都撑得倒在沙发上,猪哥满足地哼哼唧唧半天,然后说:“好了,讲讲你的故事吧。”
阿米鲁的故事很简单,哪怕他半点不谦虚从盘古开天地讲起都是如此,基顿巨人族的历史史诗乏味到了什么程度——不管猪哥怎么提醒自己保持礼貌,最后都忍不住昏睡了过去。
他睡得很快,就那么坐着坐着,头一歪眼睛一闭,出溜下地就打起了小呼噜。阿米鲁的人生历险刚刚到达父母双亡,自此无依无靠的节骨眼,他尴尬地停了下来,探过身去看了猪哥一眼。
他睡着的样子天真而随便,眉毛微微皱起,嘴角倔强地抿着,偶尔还咂吧两下。看不出年龄,仿佛年轻到毫无岁月痕迹,又已经沧桑到看尽了万丈红尘。
在一个陌生而危险的巨人面前,就这么毫无戒心地睡着了。
反正吃饱了,阿米鲁暗中盘算要不要趁机溜之大吉。犹豫之间,门外一声轻微马嘶,他走近窗户,发现青灵骑士再度开眼,正定定凝视他,瞳仁血色销魂蚀骨,比之前见到的更纯粹、更热烈。
这双眼睛像一个功能强大的遥控器,对阿米鲁发出行动的指令。
去,去杀掉你身后的人。将他撕裂,让鲜血流光,血肉腐烂。去体会杀戮的无上快乐与光荣。
阿米鲁心神一阵恍惚,身不由己地转身,双手不知不觉地去摸早已重新附身的利斧。
但猪哥就在这瞬间醒过来了。
奔腾的恶念立刻止息消散如火上的露珠。
猪哥如同深林中湖水般深湛的眼睛,柔和地望了阿米鲁一眼,再望向外面,他的视线与闪耀邪异光芒的恶之血瞳正面撞上。
无声对望。一切默然,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夜色结成一块一块的沉重,劈头盖脸坠落。
没有持续多久,青灵一人一马,突然齐齐发出短促而痛苦的连声嘶叫,在原地盘旋起来,龙卷风一般疯狂而迅疾,令人眼花缭乱。就在这么快速的旋转当中,再度高亢地狂叫一声,黑色的马与青铜色的骑士,吞了一打爆竹似的,把自己从中心爆裂成碎片,再化为飞腾的烟灰,渺然消散,干净彻底得如同从未存在过。
唯一留下的证明,是无端端滚落在地的两颗珠子,红色,凝血般纯粹,光泽暗淡。
猪哥走出门去,捡起那两颗珠子端详,神色肃然。
阿米鲁在一旁,憨厚地继续抓着那两把斧子,问:“这是什么东西?”
“青灵的眼睛。煽动和记录罪恶,作为邪羽罗末世审判的呈堂证供。”
“它在主动挑动人心中的阴暗面,绝不是偷偷从暗黑三界跑出来的。”
“十万之多,证明邪羽罗已经突破了暗黑三界。”
他喃喃自语,不管不顾说了半天,但阿米鲁和他不在同一个频道,只好在旁边傻瞪眼。
从侧面看去,猪哥平静的神色下有一丝难以排遣的哀伤。
过了很久,他抬起头,轻轻地说:“我要走了。”
他说走就走,不准备去村委会办一个出行批准文书,对自己辛苦布置的寄身之处也没有贴上封条后会有期的意思,进屋换了件衣服,抓起一个黑色的背包,拔脚就开溜。
阿米鲁脑筋慢,还沉浸在那簇青灵牌烟火的幻影里,回过神来发现猪哥走出老远了,吓一跳,赶紧跟上去。
“你,你去哪儿?”
猪哥大步流星埋头赶路,闻言别别头:“不告诉你。”摸摸鼻子又说,“你跟着我干吗?”
这句话把阿米鲁问懵了,站下来陷入思考:“是啊,我跟着他干吗呢?”
跟着比自己强的人混日子,正是阿米鲁从娘胎里就恪守的天条,上一任控制者被面前这个干掉了,所以老板顺理成章要换掉。
嗯,这就对了!想通了这一点,阿米鲁心中豁然开朗,急忙跌跌撞撞往前狂奔免得掉队,心中一面疑惑这位仁兄到底何方神圣,明明是人类,走起来却比鬼还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