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春夏之交,世界级的大新闻爆发式地涌现,所有媒体从业者都疲于奔命,被纷纷扬扬无法忽略的题材牵着鼻子走。
区域战争轮番打响,本来大家都是说说,互相吓唬一下,有的对喷了一百年口水都没打真掐过,不知道怎么就开了第一枪,随即战乱蔓延,死伤无数。
人类历史上最密集的恐怖事件连环爆发,不管来自什么教派,拥护什么信仰,向来行动方式是武装演变还是非暴力不抵抗,活动主要区域在哪,统统选择了这一时段变身为杀戮魔神。所涉及的范围之广,人数之众,创意之多变,均各创下有史以来之记录。
各种规模各种性质的刑事案件联合起来,挑战世界各国警察机构的极限;被缉捕的犯人之多,连手铐供应工厂都要日以继夜加班;现有的监狱不够住,法院通过从权方案,凡不够资格判十五年以上的都要回家过夜,第二天再回监狱报到,手掌皮肤下植入脉冲装置,保证警方能随时追查行踪,还能当监狱门卡用,一刷门就开。
社会治安事件和民事诉讼也呈几何级递增,许多夫妻婆媳兄弟,本来相濡以沫,互敬互爱多年,为了点鸡毛蒜皮,猛然间全数翻脸成仇,争先恐后砸家里东西,东西砸完之后,接下来就一起去抓劝架人的脸皮。医院里常有人因为被指甲抓到破相而就诊,十分闷气。
世界如此混乱,死宅们就有福了,他们躲在家里看电视。战争片、间谍片、动作片、恐怖片、以上全部种类综合片,全天候轮番上演,全部是真人秀,全武行,死的人绝对不会在下一集扮演不同名字的龙套,那些血肉横飞真真实实。
麻木不仁的看客是多数,但终于有人觉得事情不对劲。
“A国和I国宣布新一轮交火,双方冲突到达白热化阶段,已有数千人在这一轮的交锋中丧生。”
前线采访已经了无新意,记者满脸疲惫之色深深入骨,再无亲历战争的兴奋可言。
狄南美关掉了电视,走到窗前,喝一杯红茶。
心生疑惑。
她每年冬尽春来之时,必细查四极情势,今年不算好,但也是正常年份,天象平衡,并无大乱之迹。起卦,对眼下乱世也无从解答,水晶球的预示大同小异,都世态和熙,四海升平。怎么都不应该差到眼下的程度?
这不是天下运势到某一个节点时所呈现出的自然状态。
鬼魅魉魅,汹涌而来,背后必有推手。
是谁?
她手心中徐徐旋转着晶莹的水晶球,陷入沉思之中。
周围很安静,唯独厨房里传来轻微响动,是霍金在准备午餐。自从利先生和安离开之后,这所偌大的宅子空空荡荡,极为寂寞。
“喂,中午吃什么?”眼角瞄到霍金出来,狄南美冲他吼了一声。
厨师闷闷不乐,大鼻子抽了几下,说:“扁豆汤和奶酪刀削面。”
转身刚要走,又折回来,站在狄南美面前擦了擦手,期期艾艾地说:“哎,他们,他们到哪儿了?”
这个问题他一天定时定点问十七八次,坚持不懈,无论人家理不理他。
大概是看在扁豆汤的份上,狄南美放下茶杯,捧起水晶球鼓捣了一下,说:“到日本了。”
回答得太快,问的人难免怀疑有诈,因此不肯走:“能不能给我看看?”
狄南美想了想,表情很凝重,然后说:“不行。”
霍金不死心:“我一会儿给你加个小羊肩特烤。”
狄南美有点意外:“你不是说以后都改吃素,帮你主子祈福?”
厨师很是“为有牺牲多壮志”:“我不吃。”点点头,“但我可以烧给你吃。”
他这次的注下对了。狄南美小姐固然强悍非常,但实在太过馋嘴,自从霍金宣布吃素,她没坚持上三顿就眼睛发绿,百般胁迫利诱都无用之下,只好每天狂奔出外找吃的,对食肉不可谓不执著。
接受了小羊肩的出价,她开始认真对待霍金的要求。水晶球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狄南美的纤纤玉指抚过球面,绸带一般细腻的银色光波在周围荡漾,随即与水晶球融为一体,里面立刻亮灯一般通透起来,种种画面浮现。
她招呼霍金:“你慢慢看。”
自己去盛了一碗滚烫的扁豆汤,坐在不远处喝起来。心里想的仍然是,为何天下突然大乱?和暗黑通道的开启有关么?
精蓝上一次来访,说七十七天后子时,暗黑通道便会自动开启,之前被禁锢或隔离的高法力非人种族都将能够自由出入两界。
即使贵为银狐,狄南美也不知道暗黑通道自动开启需要什么条件,她只能设想是达旦所为。达旦,那个小屁孩?怎么也联想不出这个词和他的关系,即使这种关系以精魂血脉为契约,牢不可破。
印象里他永远是那悠然自得少年郎的模样,干干净净的,走路懒懒散散,跟他死鬼老爹一模一样,小眼睛圆溜溜睁开,咧嘴笑起来,叫人看了就想上去一把抱住,啃两口。
他长得有点大了之后就不让人啃了,但如果强行突袭,他也不会太过反抗,最多是无可奈何逃跑,一边大叫:“辟尘,辟尘……”
犀牛辟尘的名字一到脑海里,狄南美一下子跳了起来。
怎么忘了那么重要的事,精蓝还说过达旦有口信来,要在三个人面前一起传达。
锵锵三人组:猪哥,辟尘,狄南美。
辟尘很好找,在半犀族的领地里呆着,每天闲得要命,专门找食牙族的兄弟单挑厨艺,对人家的民族荣誉形成了极大的挑战。
但是猪哥,猪哥这个死鬼呢?儿子没了,辟尘不能生,那找多两个老婆传宗接代啊,一走了之到底算怎么回事?
她越想越生气,把整碗扁豆汤一口喝完,冲上前去一把扒拉开霍金:“走开,我要找人。”结果霍金抱着水晶球不放手,定睛一看,还哭得鼻涕耷拉,满脸是泪,狄南美觉得怪了:“你干吗呢?”
硬把水晶球从他手里抢来一看——哟呵,安和人打起来了!
安一周前离开利宅,同行的还有利先生。
同行的方式,和寻常人习惯的不大一样。
人家一般是携手并肩,最多骑在肩膀上,他们是二位一体。
当日狄南美自告奋勇,提出一个无论技术上还是理念上都十分大胆的绝妙解决方案:将利先生和霍金的灵魂各分一半,凑出一个给安弄灵魂十字架,剩下一人一半,彼此相安无事,能苟活到老,生活质量还会上升。
她难得如此大发慈悲,利先生却毫不考虑,一口悍然拒绝,务必要牺牲得全须全尾。
满堂震惊,而狄南美苦口婆心,百般说服无效,最后终于毛了,把自己的自由人权原则丢到九霄云里,小尾巴惊堂木在桌子上一敲,大喝道:“呔,老娘审案,犯妇大胆,竟敢咆哮公堂!”
估计她最近施公案啊包公案啊之类的狗血电视剧看多了,有点代入情节,圆瞪乌溜溜双眼,满场人一看,阴森森道:“我要你一半,你就只能给一半,全给不行,不给也不行。”
狄南美独断专行起来,江湖上能顶得住的不多,有这个心气的,没那个能力,比如利先生;可能有能力的,又碍于立场不便开口,比如精蓝或安。
因此故事的发展,就全凭她的喜怒进行下去,狄大人悍然宣判:“安,你把利先生的灵魂带走。”一指霍金,“你,贡献出来一点儿你的灵魂,愿不愿意?”
霍金为了利先生,命都可以不要,灵魂算什么,反正老子活了多少年,也没见着过这玩意儿在哪。尽管不明狄南美用意,还是赶紧点头如捣蒜:“愿意,愿意,愿意。”
法官很满意地点点头,翘起尾巴来敲敲:“那就这么定了。”
晚间安要动身时,得到了自己要的东西:一颗完整的,但经过狄南美法力缝补的灵魂。
严格意义上来说,比一颗完整的还多了一点点,就是霍金贡献的那一点点。
于是利先生的意识得以维持,在安的身体里。独立清明,只是了无形体。
她只是凡人,没有能力影响或控制安的思想和行为。
但她能够了解、感知、体会、经历,所爱之人的一切。
时时刻刻,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生生世世。
安有何际遇如何行走,他们之间都紧密得没有罅隙,无论时间,还是空间。任何亲密的比翼和连理,都没有这种纠缠彻底。
送他们出门的时候,狄南美意味深长地说:“难道,这不是你要的东西?”
她仿佛看到利先生向她展开微笑,而最难得是,安的脸上,竟然也流露出若有若无的一丝温柔之色。默许这种极端的问题解决方式,在安来说,又何尝不是有情的表示?
他的下一站,是伊朗德黑兰,那里有三个目标,灵魂劫掠的过程在继续。
德黑兰,在波斯语中的意思是暖坡。但对许多终生不打算来此一游的人来说,其名字却常常带来一股冷意,如果要评选最多坏消息发生地,它无论如何可以排进前十。
在这样充满杀戮、动荡、不可理喻的暴力之城中,有孤独灵魂的存在一点儿也不出奇。
安到达德黑兰时已近晚,为了摆脱可能有的追踪和节约路程,他有意识地不按照十字架结构追寻灵魂所在地,而且使用大量的短距离时空穿梭。对普通人来说,这是非常消耗精神和体力的事。
他模模糊糊地想,也许那个人会觉得累。
他素来的习惯是直取目的地,但这一次,他决定找地方休息一下再说。
理论上利先生无法对他的体贴有所回应,安却也分明感觉到一丝柔情在心中升腾,又淡薄又飘渺,但无庸置疑地存在着。
他在市中心找到一间被废弃的民居,在残破不堪的客厅里收拾出一小块干净地方,坐下来,深呼吸,心头默默过了一遍接下来的行程。
还有十七个地方要去,顺利的话,全部灵魂在最迟一个月后就能收集完毕,接下来要打开通道。
眼下还要顺带解决一个难题,就是要不要恢复和川的联系。
就是在与利先生对坐喝茶之时,他单方面断开了和川的连接,尽管是被雇佣者,尽管仰赖川所掌握的庞大力量后备,尽管成为灵魂劫掠者究其本原乃是一桩任务。
但安内心深处,并不是真正这样想的。利先生像一把钥匙,拨开紧锁的阀门,被刻意埋藏的回忆与情绪急剧爆发,如同一眼沉睡的火山终于苏醒。
作为异灵川的雇佣兵,他什么都不想;作为安本人,他想了什么,则半点都不想让川知道。
没有人能统治他精神上的自由,无论神灵还是妖怪。
窗外最后的自然光终于都消失,正在执行宵禁的城市非常寂静,某些居民冷落的区域更是如死一般沉默。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有人家正在小心翼翼地开派对,安灵敏的耳朵能听到古怪而富于节奏感的旋律。
他站起来,拉开窗帘向外看了看,尘土簌簌落下,一只受惊的小老鼠吱吱尖叫着,从窗棂顶上匆忙逃窜开去。
安走出门,街道无人,偶尔会飘来一丝西亚烹调食物所用的波斯香料的味道,不习惯的人,鼻窦间会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刺激。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仿佛在此居住多年般熟稔,毫不担心在黑暗中会迷失道路。大约在二十五分钟之后,安来到了第一个目的地。
一间低矮的小房子,门口挂着简单的装饰,没有名牌,门户紧闭,缝隙间黑漆漆的。
这里住的是一个教徒,岁近中年,孤独地依赖信仰而生存在世上,身边人的一系列死亡,令他从人生伊始便错过几乎全部俗世的温暖,因此对神的虔诚中也没有半点杂念。
安敲了敲门。
在他是恺撒的时候,他也非常有礼貌。
你有能力干掉一个人,不意味着你非要对他很粗鲁。
没人回应。
但屋子里分明是有人的,不止一个。
有呼吸,有体温,还有血腥味。很鲜明。
孤独的教徒今天有伙伴吗?在一起谈论经文,赞美真神,然后用对彼此的鞭打交换对信仰的热爱?
安再度敲门。
他敏锐地感觉到门内人的体温不正常得高,刻意压抑呼吸。而且,还在悄悄往他的方向靠近。
猛然,门被一把拉开,里面伸出两只手抓住安的肩膀,把他拖了进去。
屋子里一片黑暗,不过对安来说不是障碍。
抓他的人有两个,屋子里还有一个人躺在角落里的灰色地毯上,不用仔细看,安就知道那个人快要死了。
问题是,他正是安要找的人。
一旦他死了,灵魂也就很快会消失在虚无之中。而像这种将一生彻底奉献给宗教的人,信仰将他的灵魂滋养得极为丰润强大,是十字架上至关重要的一颗星。
安将抓住他的两个人推开,推到屋内最远的那一面墙上,头撞上去,身体软瘫下来,失去知觉。他的力量拿捏得刚刚好,对方死得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他走到地上的伤者身边,伸手触摸他颈部动脉。那人知觉仍存,口中微弱喃喃,以波斯语在念诵什么,从节奏和语气来看,也许是祈祷的经文,行到死荫幽谷时,希望神与之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