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某一天,我在帮李金枝整理书籍时候,无意间看到了一篇采访手记。我相信没有人明确告诉过她关于草琴跟三娃的故事,可李金枝却已是洞若观火。李金枝使用的一个比喻令我至今难忘:省城对草琴来说,是她生命旅途中误入的一家车站;三娃对草琴来说,是她候车时被人抢去的活命盘缠。
事实上,告别了刘养田,草琴还没有死心,她又去了一次胖嫂面馆。
三娃,姐今天就回封姑沟了!草琴隔着窗子喊。
厨房里没有人应。三娃拉面铿锵有声。
三娃,你的电话号码能给姐不?
几个服务员从门里探出头来,看见草琴就吐着舌头。厨房里的拉面声有如雷动。
三娃,姐现在就回封姑沟了……草琴不是在喊,更像是哭。
厨房玻璃哗地一声,碎了。一块面团像一只矫健的白猫,飞越窗户,有力地落在草琴的脚下。
一个年龄稍大的服务员就走过来,劝草琴走。草琴离开了胖嫂面馆。
坐在回镇北的长途汽车上,城市热烘烘的空气逐渐变得清爽,灰蒙蒙的天空也逐渐变得清澈。草琴静下心来,肯定了自己还依然爱着镇北县,爱着封姑沟。
中镇高速通了车,汽车到达镇北还不到下午三点。镇北县天气晴好,艳阳高照,草琴下了车,日头就晃得她睁不开眼。草琴觉得镇北就像一座广阔的夜总会舞台,而日头犹如一只巨大的射灯,毫不留情地将她暴露在了父老乡亲的面前。
草琴犹犹豫豫离了县城。草琴不知该往何处去,耳边却仿佛听见有人在召唤。草琴走着走着就到了骡马大会。骡马大会人声鼎沸,人头攒动,草琴心里默算着今天又是逢集日。草琴想起自己一次次赶集的时光,想起自己卖过的羊和买过的鸡,想起戏班子的帐篷里回荡的酸味和酸曲,想起那只羊羔造型的收音机。草琴当然又想起了三娃。草琴匆匆绕过了骡马大会。
绕过骡马大会就看见了盐池河。盐池河蜿蜒曲折似乎瘦去了许多。草琴巡着河边寻找那条曾经熟悉的趟水路线。河床上芦苇丛生,黑鸦点点。草琴又想起三娃了。三娃对这一段河流曾经是如此的熟悉,草琴即使闭着眼睛,只要把手交给三娃,她就能跟着三娃趟过河去。可是现在,三娃却不在她的身边了。草琴不敢再看盐池河,只是沿着河边一阵疯跑,惊起了乌鸦一片。草琴跌倒了,却发现一座新桥横跨河的两边。草琴不知道自己走后家乡的改变,她吭吭地哭出了声,站起来,上了新桥。
过了盐池河,翻过一道岭,草琴来到黄风岗。黄风岗穴风阵阵,寒气逼人,却是狸狐出没,人迹罕至。草琴心跳得厉害。草琴的激动不是因为害怕,相反,她的心里反而涌上一种前所未有难以名状的归宿的感觉。走在九道盘坡上,野菊花儿寂寞地开在路边,鸟儿在深山里响亮地鸣叫,草琴又想起当初的那个梦。梦里她被黄风岗的黄土掩埋,有一双大手伸过来救她。那手虚幻着像是三娃,睁眼一看却见白衣白裤,正是封姑亭下压住的女人。恍惚之间,白衣白裤的女人又在不远处对她微笑,向她招手,草琴也微笑,也招手,却没了从前那种惊悚的感觉。
下了黄风岗,闻见青草香,封姑亭下已是莺飞草长。草琴不敢往前走了。封姑亭下有过自己太多的故事,也有着太多熟悉的脸庞。
天天刮风天天凉,
天天见面天天想。
天天刮风不下雨,
天天见你还想你。
一个后生在坡梁上唱。
二月里来刮寒风,
哥哥放羊在山顶。
单衣衫衫天气冷,
心疼哥哥没人亲。
一个女子在沟底里应。
后生女子一唱一应,别有情趣。草琴心头百虫噬咬。草琴走不动了,蹲了下来。
后生又唱:石榴榴开花一树红,
十六岁想你到如今。
荷花开花水里头飘,
实心实意和妹妹交。
女子再应:无花果开花不见人,
一搭里走了两愿情。
茴子白开花不见层,
不挑你人才单挑心。
后生女子唱着应着,走到了一搭。草琴心头万般感伤。那曾经是自己的小舞台,如今却唱着人家的蝶恋花。草琴远远望着封姑亭,不敢走到跟前去。草琴心却急着,迂回着从一道山梁爬到另一道山梁,选着新的角度,望着封姑亭的沧桑。
草琴却看见翠英了。翠英那天背上背着一只筐,筐里卧着她的虎子,虎子睡得正香。翠英前面赶着一群羊,羊们膘肥体壮,步态安详。翠英竟会说封姑沟话了。翠英操着夹生的封姑沟口音训斥着头羊,催头羊快走,她好回家做饭。草琴泪如泉涌,差点哭出了声。草琴咬住嘴唇,避开了翠英,扯出一声笔直的嚎叫响过满坡满岭。
草琴觉得自己回不得王家洼了。王家洼放眼望去,窑洞房屋,星罗棋布,几分静谧,几分寂寞。谁家婆姨正在做饭,窑洞顶上炊烟袅袅;谁家婆姨传着闲话,像个母鸡咯咯发笑;谁家婆姨唤儿回家,走过长巷,几步一叫;谁家婆姨跟男人吵,指桑骂槐,哭哭闹闹。王家洼的婆姨们各有各的事儿。王家洼像一幅构图完美的画儿,已经加不进任何一个人物,任何一样风景。
四月八日晚,清风如洗,霜重湿衣,草琴在封姑亭里躺了一宿。
四月九日凌晨,月亮还没落,天色还很暗,草琴就离开了封姑亭。整个封姑沟,整个镇北县,甚至整个世界,要说自己还有一个可能的去处的话,那就只剩下封姑沟小学了。
草琴来到封姑沟小学,日头已经很高,正逢学校早饭的时间。校园里面叽叽喳喳,像一个繁衍壮大了的麻雀窝。草琴就不敢贸然进去,就溜着校门往里望。草琴望见学生们排着长队等着打饭,望见莲志跟两个女子踢着毽子,望见我友道叔安详地坐在轮椅里,脸上笑出明媚的菊花。友道叔正跟身边的一个女人拉着话。那个女人四十多岁,同样安详地坐在友道叔身旁。女人微笑着跟友道叔对望,一手扶着轮椅,一手就搭在友道叔的细腿上。
后来,直到草琴被执行枪决,我都没有勇气告诉她,那个跟友道叔对望的女人正是李金枝她妈,我女朋友的母亲。我曾经为此感到内疚,感到不安,我甚至把草琴的犯罪同我可笑的勇气联系到了一起。
草琴离开封姑沟小学就去了骡马大会。草琴找见了那个卖鼠药的老汉。老汉瘦得像只蚂蚱,见了买主却精神抖擞。
老鼠药,要“三步倒”!草琴说。
老汉从面前的那张白布上挑出一只黑瓶子,拧开瓶盖儿,一颠一颠,颠出一些花花绿绿的药丸。
够不?老汉问。
草琴从老汉的手上夺下瓶子颠倒过来,又问老汉要来一只木杵:
帮我碾碎了,药得拌在面里边!
四月九日,草琴结束了自己的封姑沟之旅,又回到了省城。
草琴先去了刘养田的家。刘养田又惊又喜,却满腹狐疑,草琴,你怎么刚走就又回来了?草琴神色安详,却笑而不语。老刘问得多了,草琴只是说,老刘哥,以后我再也不用回封姑沟了,以后就呆在老刘哥你的身边。
草琴那晚有说有笑,神情自若。草琴一会儿给老刘洗衣,一会儿给老刘刷碗,一会儿给老刘唱曲儿,一会儿又给老刘捏肩。草琴说两个人相爱的时候要多往回看,不爱的时候才能保证向前发展;草琴说两个人相爱的时候只顾向前,不爱的时候往往桥塌路断。草琴问刘养田,老刘哥你爱我吗?老刘心跳得像蹩鼓,脸红得像烙铁,却不知草琴想说啥,不知草琴想干啥。草琴说,老刘哥要不嫌弃,明天我就把我的羊羔收音机要过来送给你,那是我的定情物哩!
四月十日一大早,草琴果然又去了胖嫂面馆。草琴敲三娃的窗子:
王三娃,开门!
三娃在床上翻着身,睡意正酣。
王三娃,快点开门!
滚!三娃被吵醒,怒不可遏。
草琴停下来,摇着头,又喊:
王三娃,还睡你妈的X呢,快把我的收音机还给我!
面馆里传来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过了许久,面馆门开了,三娃探出头来。三娃吃惊于草琴的态度,脸上却还写满了厌恶:
自己拿去,在厨房里撂着呢!
三娃把头缩进了门,草琴疾步跟了进去。草琴眼睛恨恨地盯着三娃,双脚却迈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