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我还以为他也16、17了呢。”
“你孩子是怎么回事……”
韩羽涛对这种纯粹的病人之间的交流丝毫不感兴趣。他转身面对着门继续听他的那些歌曲。
这时丁护士带着一名女医生进来对韩母说：“大姐，这是你们的主治医生，住院期间有什么治疗方面的事都找她就行了，其它的事找我就可以了。”
韩羽涛冷眼看着母亲热情地向医生说着什么，时而连连点头，时而神色紧张，那份虔诚的样子让他联想到鲁迅先生笔下的那篇《药》里栓他爹捧着那个血馒头的小心翼翼的样子，他对母亲有点内疚，他想如果不是为自己的话，恐怕母亲一辈子也不会如此恭维大夫。他装作睡着的样子，一动不动。耳朵里是周杰伦那听不清歌词的歌曲。
很快韩父也上来了，他和临床打了个招呼，和韩母说：“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你就在这儿陪孩子吧。”说完韩父看看“熟睡”的儿子转身走了……
晚上很快来临了，韩母和其他的陪护家属一样打地铺。好在是夏天。
在韩羽涛熟睡时，他被旁边一阵哭声惊醒，慌乱中他坐起来看去，见是陆青趴在他妈妈怀里失声痛哭，声音不大，不过音调绝对够高。
“妈妈，我不想死，我还想上学，妈妈啊！我本来和同学们说好了，下星期我们一起去溜旱冰的。妈妈，我不想死啊。妈妈……”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几句话，他的妈妈也早已经成泪人一个了。
韩母小声告诉韩羽涛说，可能是陆青做了噩梦，然后抱着他妈妈就哭。
韩羽涛不以为然，“人生下来就是受苦的。”他记得佛教中有这样一句话，“既然生下来就是受苦的知道自己要死是件好事啊，起码不用再去干些学习之类的无用的事了，干吗还哭哭啼啼的。在佛教中死也算是解脱吧。佛说超出生死的境界是涅槃，我这算什么呢？”用尽他所知道的知识来再次说服自己——死亡是好事。
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发现打扰到别人，陆青又悄悄地睡了，也可以说是躺了下来。
第二天中午韩母和陆青的妈妈一起去打饭。
韩羽涛问陆青：“你昨晚是不是做什么噩梦了？”
“嗯。”
“你就那么那么怕死？”韩羽涛乐着问他。
“当然了，谁不怕死啊。”
韩羽涛用手指指自己说“我啊。你不觉得死是一种解脱吗？早死早超生啊。”
陆青瞟了韩羽涛一眼说：“如果你不是佛教的信徒，那么就是你为了欺瞒自己内心的恐惧而刻意强加给自己的。只能说明你比我更害怕死亡，你连自己面对它的勇气都没……”
“闭嘴！”韩羽涛用近乎喊的音量制止了陆青的话，他没想到这些话会从比他小四岁的小孩嘴里说出来。
他们只相差四岁，一个是八十年代末，一个是九十年代初。只四年，又隔了一代。
“就算你说的是对的，我也会依然快乐，不是我要像张海迪那些人一样抱着革命大无畏的精神，只是我不想通过伤害最爱你的人例如父母的心来获得发泄的渠道，我认为他们是最爱你的人，没有理由让他们因为爱我而心痛。所以就算痛苦，我也不会表现在脸上。”韩羽涛激动地说着，不过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你很厉……”他想问陆青的病情是不是很厉害，可是他想起昨天陆青的妈妈好像说了一句陆青已经很厉害之类的话，于是改口：“咱们不说这些了，窗台上的那盆花是你的吗？”韩羽涛指着窗台上那盆已经谢了的花说。
“这盆花是我托妈妈在外面买的，”陆青看了一眼继续说，“我等了几个晚上，这盆花都没开，结果在你来的前一天早上不知怎么的，它就谢了，我却没看到它开花时的样子。我想是没机会了。”
“涛涛，单位有点急事，我得先回去一躺，你爸爸那儿刚来电话说也特别忙，所以你先自己待两天，啊。乖乖的，妈妈很快就回来。”韩母急匆匆地进来说。
“行。”韩羽涛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下午，丁护士进来问韩羽涛有什么事，她说韩母已经告诉她了，说要先回家，要她来照顾一下韩羽涛。韩羽涛点点头，没有说话，他还是在听着mp3里或忧伤或欢快的旋律。
“你的mp3里都有什么歌啊？”丁护士问。
“有很多啊，您听听？”韩羽涛把mp3递给丁护士说。
“你都爱听谁的歌，爱听郑智化的歌吗？”丁护士边摆弄着韩羽涛递过来的mp3边问他。
“还行吧，我听歌特杂，不管谁的歌，觉得好听就下载下来了。不过现在想听也没办法呀，这里又不能下载歌曲。”韩羽涛一耸肩说。
“可以，等下班后，你把它给我，我回家给你下载一些歌曲。”丁护士晃晃她手里的mp3说。
“好啊。”
韩羽涛想，妈妈肯定也和陆青的妈妈说了，不然一晚上陆青他妈都对韩羽涛问寒问暖的。
第二天上班后，丁护士把mp3还给韩羽涛，还很陶醉地说了许多许多话，尤其是那句：不同的歌曲引导人走在不同的路上，不同的歌曲给人指引不同的方向。让韩羽涛想起阿博说过的一句话，那时韩羽涛问阿博为什么那么喜欢音乐，阿博说，一首成功的歌可以代表一个时代。我就是做出那首成功歌曲的人。
丁护士还告诉韩羽涛，他的病情不是很厉害，只要配合医生就可以了。她让他多听听《水手》，说可以从里面听到生命的力量。
韩羽涛想也许应该让陆青听听会更有帮助，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这么做，陆青和他的那盆昙花就离开了他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叫陈凡的表面和他一样快乐的男孩。
韩羽涛的父母带着一兜子的水果来到了病房。韩羽涛冲他们点点头，虽然没说话，可是韩羽涛却感到了天气开始变热了。
韩父很高兴，他对韩羽涛说，如果顺利的话，再过几天他就可以做手术了，一旦成功的话，就算治愈了。
韩羽涛抬起头，这回他那只没戴耳机的耳朵已经清楚地听到窗外有百灵在唱歌。“真的？”
“真的。”韩母抱着韩羽涛亲了一口说。
如果病房里只有韩羽涛一家人的话，韩羽涛一定会蹦起来的。
“那得祝贺你呀，这可是不容易的，不光要等机会，还要有很多钱。这可太好了。”陈妈妈说。
“我们都借好了，”韩父说：“刚才来的时候，我和你妈妈都去验血了，结果下午就能出来，你的结果和我们的结果。”
“我的结果？”
“就是什么验血啊，验骨髓啊，什么的一大堆，我也说不上来。”韩父说。
“原来前几天抽了我那么多血，是干这个用的。”韩羽涛说。
韩羽涛一下子觉得外面的阳光射在身上暖烘烘的。“你们要是忙就先回去吧，等有事时再来。”他激动地对父母说，尽管他已经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不过高兴的心情还是溢于言表的。
这几天韩羽涛的父母决定先在宾馆住两天，这样方便。于是他们对韩羽涛说有事打他们手机，然后就走了。
兴奋的韩羽涛起身到隔壁的一间屋子里找一个青年下棋。那个青年是韩羽涛刚认识的一个人，也可以说是他的棋友吧。本来韩羽涛是为了缓解心中的烦闷才找到这么一个棋友的。如果说韩羽涛对死亡没有一点恐惧的话是不现实的，尤其看着周围的生命脆弱的样子。如陆青所说他只不过是在硬撑着而已。
他第一次面对死亡是楼上的邻居由于心脏病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就去了，当时的他没听见那家女人疯也似的嚎叫着，也没留意他们家儿子呆滞的眼神，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位平时说话很大声的邻居此时非常安静地躺在地上。韩父急忙给医院打电话，医生来到后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邻居说不用抢救了。于是抢救对象就变成了邻居的老婆，因为她晕了过去。第一次韩羽涛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亡，他觉得那位大叔没有死，只是躺在地上睡着了而已，只是睡着而已……生命的脆弱从那时就深深地印在韩羽涛的心中。自此，他开始笑，因为他要用笑来掩饰他的内心，他的一切。
可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韩羽涛今天的棋走的特带劲。
“今儿有什么高兴事吧。”青年问韩羽涛。
“医生说我马上就可以出院了，基本没事了。”韩羽涛把从爸爸那里听来的加上自己的想象构成了一句话。
“是吗，那可太好了，谁得这病还不得在这儿住上个两、三年的，你才半年多，比起我们可幸运多了。”青年说着声音不禁小了下来，“你真的很幸运，真的。以前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们家是农村的，孩子是肾炎，而且到了肾衰的地步需要换肾。可是他家为了治孩子的病早已是一贫如洗，还借了许多外债。就在如此紧迫的时候，他的爸爸又得了白血病。我见过他爸爸，是中国传统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可能是发觉自己实在是无能为力了，那位农民父亲放弃了自己的治疗，从五楼跳了下去。他在遗嘱中写到要将自己的肾脏捐献给儿子，这样可以避免众多费用。这是一位农民可以想到的唯一办法，所以他这样做了。也许是命不该绝，他被树挡住只是擦伤了一点皮。回到病房后这位老父亲搂着自己的迷茫的孩子发呆，只是发呆。是啊，他连死都死不了，上天是注定要他受这份煎熬。当时在场的人都哭了，为这位父亲的无能无助，为这份情谊。”青年说这番话的时候病房里很安静。
直到青年说完，站在韩羽涛背后的丁护士说：“后来那孩子出院了，就是你那间病房的。我始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他，听郑智化吧。这位水手说，这点痛算什么，说的多好呀。不痛，我们都不痛。”
屋里的一些人开始轻声呜咽起来，韩羽涛没说一句话，轻轻地回到他的病房，因为丁护士来是告诉他为了避免感染是不可以随便串病房的。
回去后，韩羽涛把刚才的事对陈凡讲了一遍。
“我知道，”陈凡说，“我这是第三回来这里了。前一次，大概是两个月前的事吧。在我临走时我托人帮我把笔记本给你说的那位父亲，上面是我写的：一千个活着的理由。当我第一次得白血病时我多次想过自杀，可是终于没有，于是我就给自己找了一千个活着的理由告诉自己，要活着，为家人、为荣誉、为爱人、为生命。也许你会对此嗤之以鼻，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对死亡有更深刻的认识，如果你夜晚躺在床上可以独自欣赏自己的心跳声时你就会明白。”
韩羽涛没有说话，他没想到，在医院里有那么多人都对生命抱着无比的珍爱。接着他又轻轻一笑，这不是废话吗，对生命失去勇气的人怎么还会来医院呢？
陈凡接着说：“我听你很爱说解脱，不知你是否喜欢佛教？”
“谈不上喜欢，只是觉得有道理。”
“那你知道对于基督教来说，世界上最不幸的事是什么吗？”陈凡问韩羽涛。
“我想是耶稣被钉死的那天吧。”
“那你知道耶稣死后的第三天是什么日子吗？”
“好像是复活节？”
“没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比耶稣的死更不幸的呢？可是三天后耶稣还不是又复活了。所以再不幸的事只要过三天，三天后你再看那件事就会发现柳暗花明又一村。”陈凡有些激动，但很严肃。
医院的确是个会让人变化的地方，这里几乎天天都会发生感人肺腑的事，会让人变的无比坚强，但也会让人变的无比脆弱。躺在床上的韩羽涛想。
手术进行的很成功，大夫对韩母说再经过一两个星期的修养后他就都可以出院了。
躺在床上的韩羽涛感到很无聊，他对妈妈说：“我想和旁边那屋里的一个哥哥下棋，您去叫他一下，我们下盲棋。”
“怎么了？去叫一下吧，没事，下下盲棋又不会感染。”韩羽涛见妈妈没动就催着。
“他死了。”韩母说的很小心，“心肌炎，是在上卫生间时猝死的。”
“……”韩羽涛兴奋的心情突然又变的十分沉重，“和咱们家楼上的邻居一样？”
韩母一怔，她没想到儿子还记的那件事。“嗯。”
“嗨——”韩羽涛长叹了一声。“那么好的一个人，前几天他还和我下棋，给我讲感人的事情，可今天就……。”韩羽涛想。面对生命的脆弱，他再次心痛万分。
出院时，陈凡和他妈妈哭了，韩母也哭了。韩羽涛在纸上写下一段话送给陈凡：
生命只有回头看时才了解，而生活必须向前。奇迹有时候会发生，但一个人必须为它经历艰辛。谢谢你，好的心情就象一个充满阳光的日子，它把光明散播到四方。
如果不是韩母告诉他陈凡这次来医院时已经非常非常危险了，韩羽涛根本不会想到。看着他整日笑嘻嘻地安慰别人时又怎能让人联想到这笑容是对生命的热爱，对生命的无奈，对生命说放弃的勇气呢。也只有面临过或正在面临死亡的人才会如此珍爱生命，才会想出那个“一千个活着的理由”和那“三天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故事”来。
韩羽涛很想找丁护士当面说声谢谢，告诉她音乐就是情感的载体，情感就是音乐的主体。可是丁护士那天没上班。他想如果她在的话，会说什么呢？
从医院出来后韩羽涛觉得外面的空气异常新鲜。他看见旁边有两个女的在哭，年纪小的把头埋在年纪大的怀里旁若无人的痛哭，年纪大的也把头低下默默的掉着眼泪。韩羽涛想起和他下棋的青年和他说的那对农村父子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