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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名鼎鼎高迪萨

——献给卡斯特里公爵夫人

[法]巴尔扎克

旅行推销员,这个古代从未有过的角色,岂不是现代习俗所造成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之一吗?照观察家看来,岂不是标志着用物质作经营手段的时期过渡到用智力作经营手段的时期吗?这当然是合理的。我们的时代,将要把孤立散漫而富有独创性的力量的统治,跟那些规格划一、大量生产、思想统一的力量的统治紧密地连接起来而形成最新颖的社会面貌。在智力得到焕发而纵情狂欢之后,在经营到后来,努力把人间的财富聚集到一个中心点上来之后,野蛮行为的阴影岂不是总会出现的吗?旅行推销员,在思想上所起的作用,岂不是跟咱们的驿车对货物和乘客的作用一样吗?他把思想输送到各处去,让它们活跃起来,使它们互相击撞;他又从光明的中心地点带来光芒,把它散播到沉睡着的居民中间去。

这个引火的人原是一个没有真才实学的“博士”,一个故弄玄虚专门哄骗人的家伙,一个不信神的教士,所以他更善于传播他宗教的神秘和教义,多么奇妙的人物啊!这个人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知道,任何人他都认识。他沾染透了巴黎的恶习,却又装出外省人的纯朴。虽然他本质上既不是巴黎人,也不是外省人,因为他是一个到处奔走的旅行者,但他不就是连接外省和首都的纽带吗?他观察事情什么都不求深入理解,对于人和地方,他只想知道他们的名字;对于事物,他只估计它们肤浅的表象。他有一把私人用尺子,照这尺子的标准去衡量一切。总之,他的目光只掠过事物的表面而没有去仔细看个透彻。他对什么都感兴趣,可什么都不放在他心上。他爱挖苦人,能自编自唱,表面上任何政党他都喜欢,但是在心坎深处通常只爱他的家乡。他还善于模仿别人的声调和姿态,他可以装出满脸笑容,时而表示友好,时而表示满意,时而表示殷勤,然后又突然把笑容收敛起来,恢复他的本性,回到他的常态。他必须善于察言观色,要不就得放弃他的职业。他时常被迫一眼就得看出人家的底蕴,猜到他们的举动和作风,特别是他们的支付能力;而且为了避免浪费时间,就得立刻估计成功的机会。习惯于凡事都得迅速作出决定,使他本质上成为一个妄下断语的人了:他会直截了当地发表议论,摆出专家的神气,谈论着巴黎的戏院,巴黎和外省的演员。而且他还熟悉法国的好地方和坏地方,他都亲自去过,亲眼见过。如有必要,他可以领您去做坏事或做好事。他的口才像个自来水龙头,要开就开,要关就关,他不是同样能够将准备好的花言巧语突然刹住,而后又接上去说的吗?这些滔滔不绝的语言使受害者在精神上仿佛挨了一顿揍似的。他爱抽烟,喝酒,会讲故事,说话轻浮;他身上挂着一些小玩意儿,使穷人见了会肃然起敬;在乡间,他居然被看成来自外地的一位富翁;绝不让别人碍手碍脚(这是他的一句行话),而且,走到有钱人家去时,他懂得及时地拍拍口袋,让袋子里的银币叮当作响,使疑心病很重的女仆们不至于把他当做小偷看待。至于他的活动能力,那是这部机器不消说得的优点。当他看出有什么“佣金”可捞时,他动作之敏捷,绊倒对方和捷足先得的本领、感觉、嗅出和发现推销货物之处的手段,无论是搏击猎物的老鹰,或采取新的迂回战术逃避猎犬和猎人的牡鹿,或追踪野味的猎狗,都不能和他比拟的。在这样一个人的身上,需要有多少特殊的才能啊!在一个国家里,您不是能找到很多这样低级的外交家吗?这些推销棉布、首饰、呢绒、葡萄酒城府很深的经纪人,往往比大部分华而不实的大使更加能干。在法国,谁都没有想到旅行推销员会不断施展难以置信的威力。这些不怕遭人白眼的勇敢的人,在最偏僻的乡镇,代表着文明的特征和巴黎的发明创造,跟外省人的土经验、无知或成见打交道。在这儿,您怎能忘记他同乡下人斗智时的那些无比巧妙的手段,用语言去对付最倔强的群众,就像辛勤的雕刻家用锉刀去琢磨最坚硬的云斑石呢?您想不想知道舌头的厉害,语言对付地主埋藏在乡间猪棚里最难取得的金钱所施加的压力呢?请听巴黎工业界一位权威者的讲话吧,这只叫做“投机”的蒸汽机上所具有的灵敏的活塞,就是替他奔走、敲打和活动着的。

“先生,”一家很有名气的火灾保险公司经理兼会计兼主管和秘书长的人对一位经济学家说:“先生,在外省,一张继续签订的五十万法郎的保险单中,只有五万多点法郎是出于自愿,胸口划着十字缴来的,其余的四十五万法郎是我们的经纪人靠舌敝唇焦把它们弄回来的。他们走到犹豫不决的受保人家里,死皮赖脸给他们讲述骇人听闻的巨大火灾,去吓唬他们,使他们心神不安,终于重新在保险单上签上他们的名字。因此,干我们这个行业的方法和手段,十之八九是依靠耍嘴唇皮子的。”

讲话,要人家遵照你的话去做,这不是在诱惑人吗?一个国家如果有两个议院,一个妇女如果长着两只软耳朵,同样都会完蛋的。夏娃和蛇的故事每天都会产生着。这是与天地共始终的一篇永恒的神话。

“同一个人谈了两小时之后,那人就会对你唯命是从。”一位退休了的诉讼代理人曾这样说。

您在旅行推销员的周围打个转儿吧!端详端详这个人物!别忘记他那橄榄色的礼服、外套、摩洛哥羊皮领子、烟斗、蓝条子棉布衬衫。这人确是别具一格,虽然久经风霜,却还保持着本性,您在他身上会发现多少不同的性质。瞧!这是一个多么出色的运动员,又像马戏团演员,他的舌头就是一把锋利的武器!他又像一个勇敢的海员,学会一些花言巧语,登上了船,去冰冻的海洋,到易洛魁人的国度里去,到法国去,希望能搞到五六十万法郎!但这并不是说单靠智力去挖掘埋藏在外省秘窟里的黄金,是可以毫无困难信手可得的。外省的鱼儿厌恶渔叉,也厌恶火炬,它们只肯落在捕鱼篓子、三角渔网,落在这些最舒服的家具里面。如今当您想到法国天刚亮时那种洪水般的语言重新滚滚而来时,您不会打战发抖吗?您对于这种人已经有了认识,下面再给您讲讲其中的一个吧。

巴黎有个无与伦比的旅行家,是这种人物中间典型的代表。这人生来就富有绝对成功的各种条件。在他的谈吐中可以同时找到硫酸和捕鸟胶:捕鸟胶,是用来缠住他的牺牲品,使其变为他的俘虏;硫酸,是用来溶解那些坚硬物质的。他做帽子生意,他善于笼络人的本领和技巧使他在商业界赢得极大的声誉,甚至做巴黎杂货的商人们也都来奉承他,希望能给他们面子,经销他们的货物。因此,当他胜利归来,居住在巴黎时,他是经常被邀请去赴宴;在外省,有商务关系的各种人都来讨好他;在巴黎,富豪的公馆都接待他。他到处受欢迎,受款待,受供养;在他看来,吃午餐或晚餐是享受饕餮之乐的好辰光。他过着君王般的生活,或者说得更确切些,他是度着新闻记者似的生涯。难道他不就是巴黎商业界的活广告吗?他的名字叫高迪萨。他的名望,他的信用,他所受到的称颂,使他赢得“大名鼎鼎”这个外号。这家伙无论去哪里,走进售货柜台或是小客栈,沙龙或是公共马车,屋顶室或是银行家的公馆,每个人见到他到来时都呼喊着:“大名鼎鼎高迪萨来啦!”再没有比这个称呼同他的品性、举止、相貌、声音以及他所特有的语言更协调的了。大家都向这位旅行家微笑,而这旅行家也向大家微笑。以毒攻毒嘛,他是喜欢用同类的病菌去治疗同类的疾病的。双关语,打哈哈,修士般的脸孔,苦行头陀似的肤色,拉伯雷式的外表;服装、身体、精神、面貌,都互相配合着,使嘲弄和戏谑都能从他整个人的身上表现出来。他办事干脆利落,待人一团和气,爱开玩笑,也许您以为他是一个轻浮的姑娘似的可爱的男子咧!他会敏捷地爬上车子去给一位从轿式马车上下来感到困难的贵妇人伸手援助,望着马车夫的围巾而和他开着玩笑,同时还会卖给他一顶帽子;向一个女仆微笑,搂住她的腰或用爱情去逗弄她;在食桌上,他会模仿酒液倒出瓶口似的咕嘟声而给鼓起的面颊弹上几个指弹;懂得在嘴唇间吸口气而把啤酒泡沫吹了出来;用刀子重重地敲击香槟酒的玻璃杯而不会敲破;接着他会对胆怯的旅行家们喊道:“你们也来试试看!”他的谈锋控制着整个桌子,一面对世情练达的人们吹着满嘴牛皮,一面狼吞虎咽地净拣那些挺好吃的食物吞下肚去。然而他却是一个坚强的人,他能够随时随地停止他的笑谑。当他丢掉雪茄烟蒂头,一面望着城市说:“我倒要看看那些人的肚皮里究竟装着些什么东西!”的时候,他又显得非常沉着而一本正经似的。于是高迪萨就变成一个挺文雅挺干练的大使了。他懂得到县长那里去时装做官员,到旅行家那里去时装做资本家,到保王党家里去时装做宗教人士和拥护君王的人,到小资产阶级家里去时装做小资产阶级;总之,无论去什么地方,他都会变成他所应该变的那种样子,走到人家大门口,他就把假面具戴上,出来时又恢复他高迪萨的本来面目。

直到1830年,大名鼎鼎高迪萨都是一心一意地做巴黎杂货生意的。在与人世间怀着好奇心的人们打交道时,在各种商业部门,都可以使他观察到人心深奥处,因而使他锻炼成掌握许多富有吸引力的雄辩术,由此可以轻而易举地去解开那些用牢固的细绳子扎得紧紧的钱袋,并唤起男女老少们都想来购买的念头,然后给他们保证并满足他们的欲望。谁都没有比他更懂得用投机的方法经营商业,而且要在他的贪心达到满足时才肯歇手。他十分感激制帽业,说什么做脑袋外部的工作就可以明了头脑的内部,有了给人家整理头部的习惯就可以投身到人家的头脑中去等等。他对于帽子所开的玩笑真是没完没了的。

可是,自从1830年8月和11以后,他就离开了帽子商和巴黎杂货业,放弃了经营看得见的物质商业经纪人的职务,而投身到巴黎最高等的投机事业中来了。按照他的说法,他是在放弃了做物质工作而去从事思想工作,放弃了做工业产品的工作而去做那种更加纯洁的精神方面的工作。这就需要加一点说明。

正像大家都知道的,1830年的变迁,产生了许多古怪的思想,那正是一些狡猾的投机商人想要去做的革新工作。自从1830年开始,尤其别致的,是可以把思想变成财富;正像一位相当聪明但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的作家所说的那样,现在人们偷窃思想要比偷窃手帕的来得多了,也许有一天我们会看到一个思想交易所咧!但是,不论好思想,坏思想,都已经在自行标价,自图收获,自己吸收,自己运输,自己出卖,自己兑现,自己做广告而产生利益了。如果觉得没有什么思想可以出卖时,投机活动家就会试图给它添上几个讨好的字眼儿,便可成为一个像样的思想了,靠着这些字眼儿过活,就仿佛鸟儿靠着谷粒过活。请莫笑啊!在一个对袋子上的标签比它包装在里面的东西更加重视的国家里,一个字眼也就可以成为一种思想。我们不是看见当文献中已经禁止“虚构”这个词时,出版界却还在使用“风景如画”这类句子吗?因此,税务局征收智力税,它完全懂得,在和平街印花税务局里,测量招贴的范围,估价广告,衡量思想。智力和它的产品成为一种企业之后,当然就应该服从制造业所采用的那种方式了。所以,某些在表面上看来从容优雅,喝着葡萄酒或割着鸡腿时,心里却在盘算着去开辟精神上的战场的巴黎人,当他们喝过酒之后,头脑里便酝酿出一些思想。第二天,他们就把这些思想交给那些行将负责去巴黎和外省到处巧妙地用招贴和广告去发售这道煎炒大肥肉的旅行推销员了。就是用这些方法,外省的老鼠们便被诱进这个事业的圈套里来的。这些老鼠通常有叫做订户,有叫做股东,有叫做联络员,有叫做预约者或赞助人,可是统统都是傻瓜啊!

“我是个傻瓜!”其中一个可怜的业主这样诉说着。这个说话的人是被给予某种事业的创办人的衔头所引诱,而结果却丢掉了一千或一千二百法郎。

“股东都是傻瓜,他们不懂得在精神的王国里要赶在人家前面,就得比旅行欧洲花更多的钱。”一个投机者这样说。

所以,拒缴巴黎税款的那些所谓落后者,跟靠收税过活的那些人,便经常处于搏斗之中了。收税者用新的思想去打动群众,用进取心去说服群众,用广告这方法去教导群众,用讨好的语言去诱惑群众,仿佛要把他们拌上新鲜的酱汁全部吃光似的,而这些群众也就迷醉在酱汁里面了,犹如苍蝇掉落在黑铅粉中。所以自从1830年开始,在法国,不是为了照顾那些进步的有智慧的群众的自尊心而滥用了许多奖励的方法吗?头衔啦,奖章啦,证书啦,为牺牲者所采用的勋章等等,便迅速地相继产生了。最后,所有制造精神产品的工厂都发明了它们各自的贡献品,一种刺激品,一种特殊的生姜。由此就产生了奖金,产生了提前发给的股息;由此就产生了把所谓落魄的“艺术家们”,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偷偷地使他们一举成名的那种手段。因此,使他们从今之后,感恩图报,夜以继日地为这些精神产品工厂的老板大卖力气,因为法律上还没有预先订立“盗名”这条法规,所以就产生这种思想的掠夺,受剥削的“艺术家们”就仿佛是在亚洲被贩卖的奴隶。思想从尊严的大脑里一旦产生,思想企业家们就会立刻把它掠夺了去,在他们糊涂的苏丹——他们的波斯王——面前,剥光这些可怕的群众的衣服,并且牵着他们走。这些受剥削的群众倘若被惹怒了,那反过来就会割掉思想企业家们的脑袋,抢夺他们的量金器的。

我们时代中这种愚蠢的行为在大名鼎鼎高迪萨的身上应验着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一家人寿兼资产保险公司,听人说他的口齿伶俐,人莫能敌,便建议给他一份巨大的佣金,他答允了。条件谈妥了,契约签订了,这位旅行家便到总经理那里去“断奶”,总经理解除了高迪萨的精神上襁褓,告诉他事业中的暗礁,教导他生意场中的行话,把做生意的窍门一一指给他看,帮助他仔细分析所要去开发的那部分群众的情形,用漂亮的语言来充实他的头脑,替他准备好即席的答辞,供给他许多无可辩驳的论据。总而言之,给他磨砺这只行将在法国对生命施行手术的舌锋。这孩子很出色地接受了总经理先生的照顾。人寿兼资产保险公司的领导们都极口称赞这位大名鼎鼎高迪萨,对他无微不至地关怀,竟使这个“活广告”,在高级银行界和高级智力外交界,特别显露出他的才能来了。有两家当时颇著名而后来倒闭了的报馆的会计主任也有意要雇佣他去征求订户。圣西门派机关刊物的地球报和共和党的行动报,都把大名鼎鼎高迪萨请到他们的账房间里,向他提议,如果他搞到一千法郎的订报费,就给他十个法郎的佣金;但倘若只搞到五百法郎就只给他五个法郎。对政治报的工作并不妨碍资产保险公司的部分,这笔生意也就定下来了。不过,高迪萨还要求五百法郎的津贴,因为他得花八天功夫去弄懂圣西门的学说,不过不必费太大的劲和记忆力去钻研这种理论的,略为知道一点就可以了。据他说:“不要把自己迷失在里头啊!”他不向共和党要求什么。因为首先他倾向于共和党的思想,按照高迪萨的想法,只有这种思想才能建立一个合理的平等社会;其次,高迪萨参加过法国烧炭党的秘密组织,他曾经被逮捕,而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恢复了自由。最后,他让报馆的会计们注意他自从七月以来已经留了胡子,只要再加上一顶鸭舌帽和一双带有马刺的长筒靴,他就可以成为共和党的代表了。在一星期中,他早上去地球报社把自己圣西门化,晚上到保险公司办公室去学习金融界奥妙的语言。他的学习能力很强,他的记性很好,所以,到了四月十五日左右,他居然可以开始旅行去了,而后来每年也都是在这个时期举行他的首次出征。据说,还有两家怕生意衰落的大商店也来邀请这个野心勃勃的高迪萨,要他再次决定做他们的经纪人。考虑到这些原是老朋友,而且又允许给他特大的报酬,这位旅行大王也就显得格外仁慈了。

“听我讲,我的小贞妮? ?”他在一辆雇佣马车中对一位美丽的卖花姑娘说。

大凡真正伟大的人物都是喜欢让一弱女子来折磨自己的,贞妮也就是高迪萨的暴君了。他晚上十一点钟去体育剧场接她回来,也就是他,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送她到这儿来,坐在二层楼前排的包厢里面。

“等我回来时,贞妮,我就要给你房间里添置一套家具,我会把它装备得很周全的。跟那位高贵的玛蒂尔黛相比,那是会惹起你厌烦的。她那件由俄国大使馆的使者带回来的真正印度披肩,她那套镀金的银餐具以及她那位在我看来有点吹牛神气的骄傲不逊的俄国亲王,这些原是没有什么话好说的。我要用我在外省生产的全部‘娃娃’来装饰你的房间。”

“那末,你真是太好了!”卖花姑娘嚷道,“怎么,你这怪物,这样老着脸皮对我谈起生娃娃来呢?你会相信我能忍受你这副腔调吗?”

“啊!这个,你怎么这样傻,我的贞妮?? ?这是我们做生意人的一种说法。”

“说得真动听,你们做生意的人!”

“可是,请听啊!你如果老是说呀说的,你就觉得有理了。”

“我希望有理!瞧呀,在这时候,你对我说到这个,你不会害臊吗?”

“那末,你不愿意让我把话说完吗?我有着个好主意,打算去推销一份,为娃娃们创办的报纸。在我们这行业,当旅行家在一个城市里,譬如说,弄到了娃娃报的十个订户,那他便说:我生了十个‘娃娃’。假使我给行动报弄到了十个订户,我也就说:今晚上我做了十个‘行动’。现在你总明白了吧?”

“这真太不像话了!所以,你也参加政治活动吧?我看见你在圣毕拉吉,我每天都要去那儿散步的。啊!当人家爱着一个男子时,如果知道要受到牵累,我敢担保,她一定会让你们自己去解决。你们这些男人哪!算了,你明天就要走啦,别让我们自寻烦恼,这是蠢事!”

马车停在阿尔多瓦街一幢新建筑很漂亮的房屋前面,高迪萨同贞妮登上了这屋子的第五层楼。柯兰·贞妮小姐就住在这里。一般人都以为她秘密地嫁给高迪萨了。这位旅行家也并不否认这种风声。为了保住专横,柯兰·贞妮逼着大名鼎鼎高迪萨给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威胁他说倘若缺乏这种细心的照顾,她就要抛弃他了。高迪萨在各个城市逗留时,都得给她写信,报告一切情况,甚至是最细小的活动。

“那末,要有多少‘娃娃’来装饰我的房间呢?”她一面说,一面取下披肩,坐到烧得暖和的火炉旁边。

“每一订户我可以得到五个苏。”

“真好啊!你要拿这五个苏来让我发财吗?除非你是个犹太流浪汉,要不然,你的钱袋破了没有缝补好的。”

“但是,贞妮,我可以卖掉几千个‘娃娃’。你想,娃娃们从来没有自己的报纸过。此外,要叫我给你解释生意经,那我未免太愚蠢了;你是绝不会懂得这些事情的。”

“那末,你说,你说,高迪萨,如果我是这样愚蠢的话,你干吗还要爱我呢?”

“就因为你是个傻瓜? ?这才好嘛!听我讲,贞妮,你看,倘若我叫人家订阅地球报、行动报,参加保险公司,还有那巴黎杂货的买卖,来代替那可怜的要使尽手段才能赚得八千或一万法郎,就像个真正的马育那样,如今我每次去旅行都可以带回两三万法郎来了。”

“把我内衣解开,高迪萨,笔直拉,别牵扯我!”

“在这种情景下,”旅行家望着卖花姑娘光滑的脊背说:“我就要变成报馆的股东啦,像我的朋友,一个帽子商的儿子卜比诺那样,他现在每年有三万法郎的收入,而且他不久就会被委任为法国贵族院的议员!当人家想到这个小卜比诺时? ?啊!我的天哪!我忘记了该称他卜比诺先生,昨天他已经被任命为商业部部长? ?我为什么没有这种野心呢,我?哎!哎!我完全可以占夺这个胡说八道的讲坛,我可以当部长,多神气啊!喂,听我讲:‘各位先生,’他在椅子背后摆好了架势说,‘报纸既不是工具,也不是商品。从政治的关系看来,报纸是一种教育机关。我们在这儿是无可奈何地被迫用政治的眼光来观察事物的;? ?”他透了一口气接着说,“所以我们得审查它究竟是有利呢,还是有害,究竟应该鼓励它呢,还是制止它,究竟应该管制它呢,还是让它自由;这些都是严重的问题啊!审查这件事,让你们觉察到各种情形,我相信我并没有浪费议院里非常可宝贵的时间。我们都是在朝着一个极端走啊!当然啰,法律并没有被制订得像它应该有的那样完善? ?”

“怎么样?”他望着贞妮说,“所有的演说家都要法国走向一个极端,他们讲那个,或者讲王位,讲政治上的风波和前途。我难道不懂得各种政治倾向?我是懂得做生意的各种窍门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我生来头上就戴着胎膜。我母亲把我的胎膜保存着,我要把它送给你!因此,我不久就会掌握政权了,我啊!”

“你?? ?”

“我为啥不可以当高迪萨男爵,法国贵族院议员呢?人家不是两次任命卜比诺先生当第四区的议员吗?他曾经同路易·菲力普一起进过餐。有人说,卜比诺就要做政府的顾问啦!啊!倘若派我去伦敦当大使,我告诉你,我会弄得英国人变成哑巴子的。谁也休想从大名鼎鼎高迪萨身上拔去一根毫毛。是的,没有人敢来侵犯我,而且人家也永远不会侵犯我,无论在哪方面,政治的或非政治的,也无论在这儿或在别处。不过,我目前必须把整个身心奉献给保险公司、地球报、行动报、娃娃报和巴黎杂货。”

“人家会用你的报纸来陷害你的。我敢打赌,你走不到波瓦底埃尔就会被人抓去。”

“咱们打个赌吧,宝贝儿。”

“一个披肩!”

“行!倘若我输掉了一个披肩,我就再去做我的巴黎杂货和帽子生意。但是,要侵犯高迪萨,是绝对不可能的,万万做不到的!”

于是这个有名的旅行家便站到贞妮面前,露出骄傲的神气注视着她,一只手插在背心口袋里,头部作四分之三的倾斜状,活像拿破仑的姿态。

“噢!你不是太滑稽吗?今晚你吃了啥东西,使你这样高兴?”

高迪萨是个38岁的男子,中等身材,又粗又胖,正像惯于在公共马车上颠簸的人;滚圆的脸儿像个着色的西瓜,显得很端正的,仿佛世上雕刻家们给“丰收”、“权威”、“力量”、“商业”等塑像所采用的典型的面貌似的。他那凸出的肚皮看来像只梨儿;他有着一双细小的腿子,但他是敏捷而又带神经质的。他抱起半裸体的贞妮,把她按在床上。

“别说啦,自由的娘儿!”他说道,“你不懂得什么叫自由娘儿,什么叫圣西门主义,什么叫对抗,什么叫傅立叶主义,什么叫批判,什么叫热心开发;那么,这就是,这就是? ?总之,这就是每一订户十个法郎,高迪萨夫人。”

“我对你发誓,你发疯啦,高迪萨。”

“你才更加发疯哪!”他一面说,一面把自己的帽子向卖花姑娘躺着的两用沙发投掷过去。

第二天早晨,高迪萨格外讨好地和柯兰·贞妮一起进了早餐,然后,骑着马儿出门去了。他要到省里的主要县城去,那是业主们着意介绍他去显示才能探求做成生意的那些地方。花了四十五天的工夫打进了巴黎和布罗瓦之间的地区之后,他就在最后的城市里逗留了两个星期,同那个地区的一些乡镇忙着通讯或访问。在他将要动身去都尔的前夜,他给柯兰·贞妮小姐写了下面的一封信。这信报道之正确和文字之美妙是任何记叙文所不及的。此外,这信也可以证明他们两人之结合是有着特殊的合法关系的。

高迪萨给柯兰·贞妮的信

我亲爱的贞妮,我相信你赌输啦,正像拿破仑一样,高迪萨也有他的好运气,而且绝不会有滑铁卢。在天赋的各种条件之下,我到处都获得胜利。资产保险生意进行得很顺利,从巴黎到布罗瓦,我经销了将近两百万法郎;但是,一进入法国中部,人们的头脑就变成非常顽固,因此,我很难弄到像先前所预计的那样有好几百万法郎的生意。巴黎杂货的销路却仍然进行得很顺利。这是件好事情。利用我从前打交道的关系,这些善良的小店主都被我笼络住了。我在奥尔良经销了一百六十二条德尔诺开司米羊毛披肩。用我的名誉发誓,除非他们把这些披肩重新穿在羊背上,否则,真不知会变成什么怪样子啦!至于报纸这种商品,真是活见鬼!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情。老天哪!我得花费很多时间,用八音匣诱导这些人学会鸟叫,然后才能教他们唱一段新的曲调!我只弄到了六十二个“行动”,用我在整个路上所得到的来计算,也还比不上在一个城市中所经销的德尔诺羊毛披肩,竟然缺少了百来个数目。这些共和党的丑角们,一点也不肯订报纸;你同他们攀谈,他们也跟你谈,他们赞成你的意见,可是,马上又会把一切都推翻。你相信他们会订报纸吗?好啊,是的,不瞒你说,我真瞧不起他们!仅有三寸土,怎能种出白菜十二棵?木头又怎能变成牙签?这些家伙便向你谈产业的巩固、捐税、税款、房屋维修、许多装糊涂的话,我出于爱国的热忱,也只好白费我的时间和口水。倒霉的生意啊!以一般而论,行动报是软性质的,我给这些先生写信,也谈到了这一点,可是,针对这种意见,便给我招来了麻烦。关于地球报,这又是另一桩惹人厌烦的事情。当人家对这些原先以为易入圈套的群众去宣传新的理论时,就像要去放火烧他们的房子似的。我白费心思向他们解释这是有关他们前途的,当然,也就是他们的利益;这是不会受到什么损失的开发;告诉他们长久以来人就在开发人的;告诉他们妇女是奴隶,要使伟大的救世思想获得胜利,要让社会秩序得到更合理的安排。总之,我的嘴巴发出了一连串的响声? ?啊!当我去宣传这些思想的时候,外省人就关上了他们的钱柜,好像我要去抢他们什么东西似的,而且他们还要我走开。这些畜生!这些笨蛋们!地球报毕竟遭到了失败。我对办报的人说:“你们未免太先进了;你们先进,原是好事;但必须要有结果,外省人是喜欢效果的。”

不过,我还是弄到了一百个“地球”,看到乡下人的头脑如此闭塞,这也可算得是奇迹。但我答应他们这么多美好的事情,老实说,我真不知道这些地球主持人、地球党魁、地球党员和地球党羽们将如何实现这些美梦。但是,正像他们告诉我的,他们是想整顿出一个比当今世界不知要好多少倍的世界来,我就上前去宣布订阅地球报每份十个法郎,是便宜的。居然有个农夫以为这是关于土地的问题,因为这报纸的名称叫“地球”,我就撺掇他成为地球报的一名订户了。嘿!他一定会啃得懂的,这毫无疑问,他生着一个突出的额角,凡是额角突出的人都是理想家。啊!让我讲一讲娃娃报吧!从巴黎到布罗瓦,我生了两千个“娃娃”。这是容易办到的事情。不用多开口,你只要把插图先拿给母亲看,为使孩子想要而故意装作瞒着孩子;当然孩子是会看到的,他就紧拉着母亲的袍子,直到得着这份报纸才肯罢休,因为父亲没有这种报纸。母亲的袍子值20法郎,她不愿意她的孩子把它拉破,而报纸只要六个法郎,这就经济得多,那订报就成功了。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这是一种现实的需要,这是一个被放在儿童时代经常需要的糖果和画片之间的东西。他们已经在阅读了,这是儿童们的一种疯狂啊!

这儿,在旅馆的食桌上,我曾经因报纸和我的看法而惹起一场争论。我安静地坐在一位头戴灰色帽的先生旁边进餐,他在看辩论报。我心中自忖道:“我该卖弄卖弄我在讲台上所具有风度的口才了。这是位拥护王朝的先生,我要设法刺痛他一下。这种胜利定会给我办事的才能立下一个出风头的记录。”

于是我就发动了。开始时我先称赞他看的报纸。嗨!这是从长计议,由线头变成带子啊!我着手控制这个人了,用驷马奔腾似的语句,长音阶大调子的议论和各种煞有介事的诡辩,每个人都在听我讲话了,而我看见一个参加过七月革命留着小胡子的人几乎要相信行动报了。可是我不知为什么不恰当地说出“笨蛋”这个词来。嘿!就是我所说的戴王朝帽,灰色帽,坏帽子,半丝半布的里昂帽子的那个人竟咬牙切齿地生起气来了。我,我便装出落落大方,若无其事的神气,正像你所知道的。我对他说:“啊,这个!先生,您真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倘若您不满意的话,咱们就来一个决斗吧,在七月革命时期我是打过仗的。”

“虽然我是一家之父,”他对我说,“我也准备着? ?”

“您是一家之父,我亲爱的先生,”我答道,“您有孩子啰?”

“有的,先生。”

“是十一岁吧?”

“差不多。”

“那末,先生,娃娃报就要出版了:每年六个法郎,每月出一期,两栏,全是由文学界的权威撰稿,是一种印刷得很讲究的刊物,纸张结实,插图都是我们最著名的艺术家富有才气的手笔,是真正的印度图案画,而且永不褪色。”

接着,我又放了一排排炮。于是,这位做父亲的就弄得哑口无言了!争吵的结果是叫他订了一份报纸。

“只有高迪萨才会耍这样的枪花!”在咖啡馆里,小个子的拉麦对大笨伯普洛谈起这场争论时便这么说。

明天我就要去安布瓦善。我在安布瓦善办两天事情,而现在我是在都尔给你写信,到了那边,我会在斗智和投机取巧上全面地使出我的力量来。但是,我高迪萨相信,一定会骗得他们对我信任!他们一定会受骗!受愚弄!再见,我的小宝贝,请永远爱我,对我永远忠实。忠贞毕竟是自由女子的一种美德。谁在你媚眼皮上接吻啊?

永远爱你的菲力克斯

五天以后,高迪萨一大清早就离开他在都尔住宿的雄雉旅馆,到伏弗莱去了。伏弗莱是个人口稠密富庶的地方,那里居民的性格在他看来是容易接受开发的。他骑着马沿堤岸奔驰,不再想他那些要讲的话了,正仿佛一个演员不再想他念过上百回的台词似的。大名鼎鼎的高迪萨一边赶路,一边欣赏风景,无忧无虑地前进着,没有意料到在这个赏心悦目的伏弗莱河谷里,他对商业上不败的信念竟会遭到烟消云散的。

在这儿,就需要说明一下图棱省的民族性。拉伯雷著作的每一页上都描写着好吹牛、狡猾、喜欢讽刺嘲弄人的性格,这是对图棱省民族性忠实的描写。这种精明而又文雅的性格,正如法国国王们长期建都的那种地方的居民所应该有的;这种热烈爱好艺术诗歌适于逸乐生活的性格,其优良的品质是很快就会消失的。气候之温和宜人,风景之美丽如画,容易谋生,以及风俗之淳朴善良,在这样的地方居住着,不久就会使艺术的情绪闭塞,使浩荡的心胸萎缩,使坚强的意志消沉。把图棱省人迁移到别处去,他们优良的品质就会发展,而且会产生出许多伟大的人物,正像在各方面所证实的那样。例如拉伯雷和桑勃朗沙,印刷家普隆汤和笛卡儿;被称为当时拿破仑的普栖科和为大教堂里大部分的玻璃窗绘画的毕奈葛利埃,还有威尔维尔和古烈埃等人。所以旅居在外地的图棱人往往都很出色,但是他们在家乡时,却像印度人坐在草席上,土耳其人躺在长沙发上那样。他们枉费精神去跟邻人开玩笑,过着寻欢作乐,贪图享受的生活。图棱省正像《卡岗都亚》这部书中如此夸耀的德廉美修道院。像诗人的著作中所描写的,那里有着谦和的女修士们,而拉伯雷极口称颂的佳肴在那儿却占了上风。至于那种懒惰的习气真是达到了极点的,应用民间流传的俗语可以惟妙惟肖地表达出来:“图棱人,要不要肉汤?——要。——把盘子拿来!——那我就不再要了!”这种好吃懒做的习气之逐渐养成,莫不是爱好喝酒的生活所造成?莫不是由于法国优美的风景和柔和的气氛所造成?莫不是因为这地方从未受过外来武力的侵略,天下太平所造成?这些诘问都是得不到答案的。请到法国这个土耳其式的国度里去,您在那儿变得懒惰,好安逸,贪图享受的那种人了。即使您有着拿破仑那样的雄心,即使您是拜伦一样的诗人,一种异乎寻常的不可克制的力量会使您不愿去提笔做诗,会使您的雄心壮志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名鼎鼎高迪萨在伏弗莱,要碰到一个本地人的嘲弄了。因为这笑谑本身很美妙,所以它是具有打击的力量的,他就不得不跟它作一场残酷的斗争。不管有理或无理,图棱人总是喜欢继承自己祖先的那一套。当时,圣西门的教义正在那里特别遭到厌恶和诋毁,图棱人是采取一种轻蔑的态度,和仿佛跟邻人开玩笑,讲俏皮话那样高超的讽刺或谩骂来表示厌恶和诋毁的。这种精神,要在拜伦爵士的所谓英国式的“隐嘲”面前才能逐渐黯然失色。

他真倒霉,在金太阳客栈门前下了马。店老板是个从前当过帝国近卫队的卫兵,名叫弥陀弗勒,娶了位种葡萄发了财的女人。高迪萨郑重其事地把马交给了他,便跑到伏弗莱一个狡猾的市镇向导的家里去了。这位向导由于职务关系,和他天生讨好人的脾气,经常装出一副嬉皮笑脸的神态。这个乡村的费加罗,从前做过染匠,享受着七八千法郎的年金,在丘陵地段盖着一所漂亮的房屋,有着一位矮胖胖的妻子和他自己一副强健的体格。十年来,他只需照料他的花园、他的妻子、他女儿出嫁等事情,以及参加晚上的社交会,并且懂得在他能力范围内可以行使的各种诽谤,阻止人家去选举,跟大地主们作不断的斗争,组织丰盛的宴会,在堤岸上骑马奔驰,到都尔去打听有发生什么新鲜的事儿,顺便也去打扰一下本堂神父。还有,最关心的,是等待着出卖他圈在葡萄园里的那一小块空地。总之,他过着都尔地方的生活,乡下小城市的生活。此外,他还是小资产阶级中最令人尊敬的头面人物,嫉妒、羡慕、气量狭小的人物中的一个头头。他用尽心机,幸灾乐祸地传播着反对贵族的诽谤和谣言,把各种事物贬低到同他自己一般的水平,敌视人家优越的处境,甚至由于无知居然采取奇妙冷淡的态度来轻视人家。当高迪萨出现在那间餐厅(窗口可以望见罗瓦尔河和皙尔河,在当地可算得是一个最舒畅的餐厅)的时候,这位维尔尼埃先生,目光短浅的市镇上的大人物,刚巧陪同他的妻子和女儿在这屋里吃过早餐。

“这位就是维尔尼埃先生吗?”旅行家一边说,一边用最漂亮大方的姿势,弯一下他的脊椎骨,这根脊椎骨好像富有弹性似的。

“是的,先生。”那狡猾的染匠打断了他的话头答道,同时向他投去一道探索的眼光,由此立刻估计出这种人之到来是会使自己有事情可做的。

“先生,”高迪萨接着说,“我来请求您帮忙,给我在这地方指点门路,弥都弗勒告诉我,您在这里影响挺大。先生,我是被一个由许多银行家组成的最重要的企业派到外省来的,他们要来? ?”

“他们要来骗我们的钱!”维尔尼埃笑着说,他是早已识透了旅行推销员是来干什么的,而且习惯于应对这种人的。

“确实是的,”大名鼎鼎高迪萨用傲慢的口气回答,“不过,先生,您应该知道,人家只能欺骗那些想得到利益而自愿受骗的人。您是非常精明的,所以,我请求您不要把我跟那些用狡猾或纠缠的手段来取得成功的庸俗的旅行推销员同等看待。我不再是旅行推销员了,我从前是的。先生,我做旅行推销员时也是做得很光荣的。可是现在,我承受着一项极其重大的使命,这就是要我成为一个高尚的人,献身于为祖国增光那样的人物。请赏脸听我说,先生,准许我给您谈上半小时以后,您就会看见可以得到许多东西。巴黎最著名的银行家们决不会在这事业上弄虚作假,做出像我所谓‘吃洋盘’那样可耻的骗人的圈套来,不,绝不会的,绝不会那样。我啊,我不会来搞这种骗人的勾当。不会的,先生,巴黎那些最高级的商店,最有信用的公司都来参加这个企业,有的同这企业发生密切利害的关系,有的负责担保? ?”

高迪萨就这样打开了他的话匣子,维尔尼埃先生让他继续说下去,用表面上装出极感兴趣的样子倾听着,但听到“担保”这个字时,维尔尼埃就不再注意这旅行家的花言巧语了,而想好好地作弄他一下,以便赶走巴黎的这类蛆虫,正是这些投机商人由于在这儿沾不到便宜,便说这地方是野蛮不化的。

在一座名叫“娇谷”的山谷里,有所四周都绕着葡萄园的小房子,里面住着一个几乎是疯子的男人,他名叫马加里底斯。这山谷所以获得这名称,那是因为具有蜿蜒曲折的景致,无论是上坡或下坡,人们都置身在令人愉快的山道之中,步步都可以欣赏到变化无穷的景色。马加里底斯原籍是意大利,虽然结了婚,但膝下无儿女。他的妻子有毅力照顾他,为一般人所称道的。她是冒着极大的危险去接近和照顾这疯子的。他除了疯癫之外,随身还带着两把长锋刀子,有时还会把刀拿出来威胁她。可是,谁不知道外省人是有着为受苦人尽心尽力服务之美德的,也许因为把孩子或丈夫送进救济院,主妇就会受到舆论的讥笑之故,并且谁不知道进查兰顿精神病院或其他疗养院,就得花费一百金路易或一千银厄古,这是外省人不愿付给的。假使有人向马加里底斯夫人推荐杜布伊松、埃斯基洛、勃朗西或别个医生,那她决不会听从,她宁愿保留她的三千法郎而自己去护理他的。神经错乱给这位好好先生所造成的不可理解的狂犬症,是和这篇传奇故事的结局有关,我们得略为叙述一下其中最显著的症状。当大雨倾盆时,马加里底斯就会立刻向外面跑去,光着脑袋,到他葡萄园里去散步。在家里,他随时都要报纸看,为了让他称心,他的妻子或女仆就给他一份陈旧的安德尔与卢瓦尔省出版的刊物。七年来,他还没有觉察到他所看的是那同一期的报纸。医生大概不会没有兴趣来观察这个发作时要看报纸与气候变化之间的关系吧?这疯子经常所关心的是要知道天气的情况,这对葡萄园是大有影响的。在平常日子里,他妻子有客人时(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有客人的,对她的处境发生同情心的邻居们时常来她家里陪她打波斯顿牌),马加里底斯便一声不响,走到一个角落里,一动也不动地呆坐着。但当那只装在长方形大柜子里的时辰钟打响十点钟时,像德国制造的玩具盒子里因发条的开动而突然跳起来的傀儡那样,他便跟着最后的一下钟声,机械而准确地站起身来,慢吞吞地走到玩牌的客人面前,给他们投去一道活像在巴黎圣堂集团广场上展览着的希腊及土耳其的机器人的呆钝的眼光,接着他对他们喊道:“都给我滚!”在某些时候,他又恢复了正常的精神状态,于是在出卖他的葡萄酒这问题上,能够给他妻子提供很好的意见。但是,就在这当儿,他也会突然变成胡闹的,他在食品柜子里偷东西吃。有时,家中有熟客进来时,他也会很有礼貌地回答他们的询问,不过,通常他都是对他们说些毫不连贯的话。例如,有位妇人问他:“马加里底斯先生,您今天好吗?”他却回答:“我刮过脸了,你呢?”另一位太太问他:“您比较好一点吧,先生?”他答道:“耶路撒冷!耶路撒冷!”可是,大部分的时间,他都是发呆地望着他的客人们,一句话也不说,他的妻子就对他们讲:“好好先生今天什么都听不见。”在五年之内,总有两三回,大概是在春分或秋分时节,他会突然疯气大发,拔出他的刀来,嚷道:“这个婊子侮辱了我!”然而,他却仍然跟健康人一般,照样吃喝,照样散步。所以,从此人们就像对待一件笨重的家具那样对待他了。在他所有的怪癖之中,有一种怪癖是没有人能够懂得其意义的,因此,久而久之,本地的聪明人就给疯子这种无理的举动加上许多注解。他经常要有一袋面粉放在家里,并且保留着两桶自己收获和酿造的葡萄酒,不准谁来碰一碰这面粉和酒的。可是到了六月里,他却非常着急要出卖这袋面粉和这两桶葡萄酒。马加里底斯夫人几乎老是告诉他已经得到好价钱而把这两宗货物卖出去了,并且把钱交给他,他就把这笔款子藏了起来,即使他的妻子或女仆窥伺着他,也会找不到藏匿的地方的。

在高迪萨来到伏弗莱的前一天,马加里底斯夫人发觉她丈夫的头脑又清醒起来了,比任何时候都难于蒙蔽他了。

“我实在不知道明天将怎么过啦。”她对维尔尼埃夫人说,“请您想想,好好先生是要来查看他的两桶葡萄酒的,他会整天使我为难,我得拿出两桶装得满满的葡萄酒来让他看。幸亏我们邻居彼得·夏伯兰有两桶卖不出去的酒,他答应我的要求,把这两桶酒送到我们地窖里来了。啊!这个,好好先生见了这两桶酒,他不是要亲自去出卖吗?”

在高迪萨到来的前一刻钟,恰巧是维尔尼埃夫人把马加里底斯夫人所遭到的困难情形告诉了她的丈夫。旅行推销员说了第一句话之后,维尔尼埃便打算让他跟马加里底斯这位好好先生去打打交道。

“先生,”当大名鼎鼎高迪萨放完了他的一排排炮之后,那染匠就答道,“不满您说,您的企图在我们这里是会遇到困难的。我们这地方是个挺守旧的地方,什么新思想都不肯接受的。我们就像我们的祖先那样生活着,每天乐于吃四餐,忙着种葡萄,也出卖我们的葡萄酒。在我们的买卖中,我们都努力把东西卖得比实际所值的价格要高得多的。我们就是停留在这种旧的习惯里面,上帝和魔鬼都不能把我们从这种习惯之中赶出来的。但是我要给您一个很好的劝告,一个好劝告就等于心中长了一只眼睛。我们镇上住着一位从前的银行家,我,我对他特别有崇高的信仰,如果您能得到他的赞助,我便来参加。如果您的建议确实真有好处,如果您说服了我们,那末,只要听到马加里底斯的一句话,以及由他所引起的我的一句话,那末,在伏弗莱的20户财主,就都会打开他们的钱包,来买您囊中的膏药的。”

一听到疯子的名字,维尔尼埃夫人便抬起头来,望了望她的丈夫。

“嗳,我想到啦,内人正要去访问马加里底斯夫人,她跟我们的一位邻居同去,请等一等,这些夫人就会带您到那边去。”老染匠一边说,一边对他的妻子使了个眼色,并嘱咐道:“你找方旦纽夫人一同去。”

说出这个地方上最爱开玩笑、最会讲话、最喜欢嘲弄人的饶舌妇的名字来,这不就是告诉他妻子,要好好去欣赏那一幕行将在旅行推销员与疯子之间演出的喜剧——能使整个镇上的人快活个把月的一场好戏吗?对于维尔尼埃夫妇所导演的这出鬼把戏,高迪萨却毫不生疑,而十足坠入了这个圈套。他殷勤地向维尔尼埃夫人伸出手臂,在路上,他甚至自信已经征服了这两位夫人,他卖弄地对她们说出许多俏皮的话和难以理解的双关语。

那位所谓“银行家”的房子就坐落在娇谷开端的地方。这所名叫隐庐的住宅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底层包括有一间装板壁的大客厅,两旁各有一间寝室,好好先生同他的妻子各占一间。人们经过当作餐厅用的穿堂而进入客厅,从穿堂可以通到厨房。这底层外表上没有像一般有绫角的简陋的房屋所特有的那种美观。那上面盖着一个阁楼,人们是从建筑在屋子外面的扶梯登上楼去的。那扶梯是靠在山形墙上,扶梯上面盖着一个顶棚。一个布满大金盏花,臭梧桐和蒴翟的小花园,把住宅和葡萄园隔离开来。在庭院四周设置着许多为种植葡萄树所必需的附属建筑物。

马加里底斯坐在客厅窗边一只黄色的乌德勒支丝绒大椅子里,当他看见两位妇女和高迪萨走进门时,并不站起身来,他正在考虑要出卖他的两桶葡萄酒。他是个枯瘦的家伙,前额光秃,后额披复着稀少头发的脑袋很像一只鸭梨,那深陷而带有黑圈的眼睛隐伏在粗黑的眉毛下边;狭长的鼻子,突出的颧骨,深凹的两颊,细长的身体,以及他那既长而扁的下颚,这一切使他的外貌产生一种古怪的形状,很像一位教修辞学的老夫子,或竟像一个拾破烂者。

“马加里底斯先生,”维尔尼埃夫人对他说,“来打扰您了!这是我丈夫给您介绍来的一位先生,您得用心听他讲话。请别再在头脑里打什么算盘子了,跟他聊聊吧!”

听了这几句话,疯子便站起身来,瞅了瞅高迪萨,做个手势叫他坐下,并对他说:

“咱们来谈谈,先生。”

三位妇女就走到马加里底斯夫人的寝室里去了,让门敞开着,以便听到谈话声,必要时还可以出来设法干预。她们刚坐下,维尔尼埃先生便从园子那头悄悄走来,轻轻地打开玻璃门,一声不响地进入马加里底斯夫人的寝室来了。

“先生曾经干过许多事业吧?? ?”高迪萨问。

“公共事业,”马加里底斯打断了高迪萨的话头回答。“缪拉王在位时期,我平定过喀拉布尔。”

“听啊!他现在要到喀拉布尔去了!”维尔尼埃先生压低嗓门说。

“噢,那末。”高迪萨接着说,“我们一定会完全意气相投的。”

“我听您的。”马加里底斯回答,他摆出一种让画家画肖像坐着的架势来。

“先生,”高迪萨一边说,一边转动他表链上的钥匙,这种不断地定时的旋转运动把疯子的注意力吸引住了,这样也许可以使他保持镇静。“先生,如果您不是一个高傲的人,(这时,疯子点了点头),我就很高兴给您说明这种买卖在物质上的利益,关于这买卖在心理上的动机,那是要费些力气才能讲得清楚的。请听啊!在社会的各种财富中,时间不是最可宝贵的吗?节省时间,不就是可以让自己发财致富吗?可是,在一生里面什么事情有比为家务的烦扰花费得更多的时间呢?对于这个问题有谁正确地想过没有呢?同样,当您暂时穷困,但在很有希望致富的时候,什么事情有比您向缺乏保证的人那里去要钱会花费更多的时间呢?”

“要钱,我们就是要钱。”马加里底斯说。

“好吧!先生,看到这些富有前途的人就这样的损失了很多的时间,结果也是损失了很多的才智,很多的生产活动能力,许多银行家和资本家便组织了一个公司,派我到外省来。我们的宗旨就是要给这些人资本化他们的将来,给他们预支他们的才能,给他们预支什么呢?? ?就是刚才我所说的那‘时间’,而且给他们的承继人保证这‘时间’的价值。这就不再指节省时间了,而是给它定下一个价格,给它计算利息,给它用金钱的数目来表达您所认为用智力得到产品的价值,来表达您所具有的精神的性质,这些性质,先生,就是有生力量,就像是瀑布,就像是三匹、十匹、二十匹、五十匹马力的蒸汽机。啊!这是一种进步,一种向更好的制度前进的运动,凡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活动能力的运动,基本上都是进步的。当我们想到把社会上的利益联合得更为合理时,我就可以给您证明。我要用最明显的例子来解释,我不采取纯粹抽象的推理,我们这帮人,我们把这种推理叫做观念的数学。您不必当一个靠地租过活的地主了,您是个画家,音乐家,艺术家,诗人。”

“我是画家。”疯子下注脚似的说。

“好啊!是的,因为您懂得我所打的比喻,您是画家,您有美好的前途,富有的将来。不过我还要讲下去? ?”

听了这些话,疯子担心地注视着高迪萨,看他是不是要出去了,但看到他还是安稳地坐着时,才放下心来。

“您还什么都不是,”高迪萨接着说,“但您却觉得? ?”

“我觉得。”疯子说。

“您可以对您自己说:‘我,我要当部长。’好啊!您这位画家,您这位艺术家,您这位文学家,您这位未来的部长,您计算着可以期待的遗产。您规定这些产业的价值,您自己定出价格来,我假定您的产业值十万厄古? ?”

“那末,您给我带来了十万厄古?”疯子问。

“是的,先生,您马上就可以看到,或者假定您故世了,您的承继人可以来领取,因为我们这企业是规定要给他们算账的;或者假定您还活着,就用您的艺术工作,幸运的投机活动来领取。如果投机失败了,您也还可以重整旗鼓再来过嘛。但是,正如我荣幸地要对您说的,一旦您确定了您的智力财产的数目,因为这是一种智力的财产,您要听懂我这句话,是智力的。”

“我懂得。”疯子说。

“您可以到经理处签订一个保险契约,经理处就承认有十万厄古给您这位画家? ?”

“我是画家。”疯子说。

“不一定是画家,”高迪萨接口道,“给您这位音乐家,这位部长,而且约定把这笔款子要付给您的家属,您的承继人,倘若,因为您故世了,建立在智力财产上的这笔遗产不够维持您眷属的家用时,那末,保险费的付给是足以补偿它们的? ?”

“您的钱柜。”疯子打断了他的话说。

“那当然啰。先生,我看得出先生是个内行人。”

“是的,”疯子说,“1798年,我在巴黎福赛—蒙马特街开过地产银行。”

“因为,”高迪萨接着说,“为着支付每个人都了解的,都缴了费的智力财产,一般参加保险的人不是要给一定的保险费吗?百分之三,或百分之五的年金吗?只要缴纳微小的数目,极少的钱,您就可以给您的眷属保证在您百年之后生活还是过得很不错的。”

“但是,我还活着。”疯子说。

“啊!倘若您寿命很长呢!这是一种最平常反对的意见,最普通抗拒的理由,您懂得,倘若我们没有能够预见到这种令人惊奇的异议,我们也就不配来干? ?干什么?我们到底是干什么呢?是给重要的智力机关当会计啊!先生,我不是单单为您说句话的,但是,我到处碰到一些人,他们自以为懂得新鲜的事情,就随便给害怕参加这事业的人编造出一些理由来了!? ?我发誓,这是挺可怜挺可笑的。但人世间就是这个样子嘛,我也不打算去矫正它。先生,您的反对是毫无意义的? ?”

“为什么?”马加里底斯问。

“道理是这样的:倘若您活着,您就可以用保险契约预防您的死亡,请听我说下去? ?”

“我在听啊。”

“好啊!这就算是您在企业中成功了!这是靠着我所说的保险契约您才能成功的,因为当别人担心死后会把妻子女儿扔入可怕的穷苦境地时,而您却可以消除这一切忧虑,有着加倍获得成功的机会。如果您成功了,您就可以来动用您的智力财产,同这财产相比较,保险费就只算得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小款子,是真正微不足道的小款子,是纯粹微不足道的小款子啊!”

“真高妙的见解啊!”

“可不是吗,先生?”高迪萨接着说。“我,我把这个慈善的钱柜叫做抗穷互助保险柜。? ?或者,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叫它才能预支金库。因为才能,先生,才能是自然界赋予有天才的人的一张支票,而且付款期限经常是很长的? ?呃!呃!”

“噢!真是高利贷啊!”马加里底斯嚷道。

“唉!倒霉!他真精明,这位好好先生。我上当了。”高迪萨心里想。“我得用最高的理论,头号的法螺来控制这个人哪!”

“绝对不是的,先生,”高迪萨接着大声地说,“对您这个? ?”

“您喝杯葡萄酒吧?”马加里底斯问。

“好的。”高迪萨回答。

马加里底斯呼唤妻子:“喂,我家里的!请你从剩下的那两桶酒里给我们盛一瓶来。”他一面对高迪萨说:“这儿,您是在伏弗莱头头的家里。”又指着葡萄园讲:“这是马加里底斯的葡萄园啊!”

女仆端来了几只玻璃杯子和一瓶1819年酿造的葡萄酒。好好先生当作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拿着瓶子斟了一杯,郑重其事地递给了高迪萨,高迪萨接过来一口气喝完了。

“可是,您骗了我,先生。”旅行推销员说,“这是马台酒,真正的马台酒啊!”

“那我的确相信,”疯子说。“先生,伏弗莱酒的缺点就是不能当普通的酒喝,上甜菜时也不喝这种酒的。这酒太醇,太强烈;所以你们在巴黎把它掺上白酒冒充马台酒卖。我们的葡萄酒真像是利久酒,当我们收成不够好,荷兰人和比利时人不来买时,许多巴黎的商人便来买我们的酒,他们把巴黎附近产的酒掺在里面,就吹嘘这是波尔多酒。但是您现在所喝的,我高贵的可爱的先生,是伏弗莱头头首领的酒。我有两桶这样的酒,就只有这两桶了。那些喜欢品尝质量醇厚的酒、高级酒,或喜欢在食桌上摆出市场上买不到的美酒的人,像巴黎那几家自夸有它们自己名牌酒的酒家,都是由我们直接供应的。您认识什么人要购买吗?”

“让我们再来谈谈自己的事情吧。”高迪萨说。

“我们谈,先生,”疯子接着说,“我的葡萄酒是醉人的,醉人和财产在语源学上是有联系的;刚才您说过财产? ? 是不是?头或脑袋,伏弗莱的头头,这一切也都是说的通的? ?”

“所以,”高迪萨说,“您对于智力财产是完全理解的? ?”

“我是做过买卖的,先生。那末,您要买我的两桶酒吗?我可以同您商量一个公道的价钱。”

“不,”大名鼎鼎高迪萨说,“我是说智力财产和人寿保险。让我重新讲解我的道理吧。”

疯子镇定下来了,恢复了他的姿态,凝望着高迪萨,没有说话。

“我说,先生,假使在您百年之后,您的财产就可以毫无困难地支付给您的家属。”

“毫无困难?”

“是的,只要不是自杀? ?”

“那是会引起诉讼的事件。”

“不,先生,自杀总是容易证明的一种行为。”

“在法国,”疯子说,“但是? ?”

“但是在外国吗?”高迪萨说,“好!先生,为了结束这个问题,我可以告诉您,简单地死在外国和死在战场上都是当作例外的? ?”

“那末,您还保什么险呢?? ?什么也不保啊!”马加里底斯用讥讽的口气说,“我,我的地产银行倒是建立在? ?”

“什么也不保吗?? ?”高迪萨打断了好好先生的话头嚷道,“什么也不保吗?? ?疾病、忧患、贫困和各种欲望都不保吗?我们不再谈什么特殊的情况。”

“不,我们不谈这些。”疯子说。

“这事业会产生何等的结果啊!”高迪萨接着说,“对于您,银行家,我要清楚地把利益计算给您听: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他总得有一个前途,他要被安排好,他要靠他的技艺过活,他需要钱用,他便找钱去? ?可是什么也没有。整个文化界现在都拒绝给这个要在思想上建设文化,而且将来总有一天会用画笔、雕刻刀、语言、理想、学说去建设文化的人拿出钱来。文化女神真是残酷无情啊!她没有面包供养使她辉煌多彩的伟人们;她却给他们凌辱和嘲笑,这个镀了金的荡妇!? ?这话似乎说得太重了一点,但我不想纠正它。在这种情况下,这位没有被人赏识的伟人便到我们这里来了,我们称赞他是伟人,我们尊敬他,我们听他说话,于是他就对我们说:‘资产保险公司的先生们,我的生命就值那么多;在我的收入上,我应该给你们缴多少就缴多少保险费吧!? ?’那末,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毫不猜忌,立刻就邀请他来享受文化高贵的筵席,把他当做上宾看待? ?”

“那么,就得有酒啰!”疯子说。

“? ?当做上宾看待。他在保险单上签名,他拿了我们的保险单,这原是张废纸,不值钱的,然而这却比他的天才更有力量。事实上,他如果需要钱,人们看见他的保险单,都会借钱给他。在交易所里,在银行家那里,到处,甚至在放高利贷人的家里,他都可以找到钱,因为他拿得出证据来嘛。哎!先生,这不是在社会制度里填补一个空白吗?但是,先生,这不过是人寿保险公司企业的一部份。我们借助于另一种保险费的方式来给债务人保险。我们给他们养老金,其利率是依年龄而逐渐增加的,这比依据大家所公认为错误的以死亡率来付款的董丁保险法要好得多了。我们的公司要为大多数人服务,靠养老金过活的人可不用害怕老来穷苦的日子而发愁。他们已经是够苦的了,如果发生一桩特殊的事情要动用他们的养老金时,那他们必然会产生这些忧虑的。先生,您可以看得出来,我们是从各方面为生活着想的? ?”

“从各个方面去吸取金钱,”疯子说,“可是,请您喝一杯酒吧,您一定会觉得这酒是很不错的。倘若您要好好招待您的嘴巴,您就得吃些开胃的美味。先生,伏弗莱的葡萄酒是陈年佳酿,这是真正的美酒。”

“您对那件事情究竟是怎样想的呢?”高迪萨干杯后问。

“那是好得很的,很新鲜,很有用;但是我更喜欢地产有价证券的贴现,像在福赛—蒙马特街我银行里所做的那样。”

“您说得完全有道理,先生,”高迪萨回答,“但这是分期的借支和分期的赎回。现在我们的抵押局是依照不动产的价值作一次借款,大规模地让人家作一次赎回。但是,这跟冻结财产欲望的办法相比较,那简单是小巫见大巫!冻结财产欲望按经济学来说,就是冻结各人对于财产的想望,从而给他保证获得财产之实现。这就要有我们这样的时代,先生,这是个过渡的时期,过渡时期同时又是在随时进步的啊!”

“是的,进步,”疯子说,“我就喜欢进步,特别在使葡萄获得丰收的时代。”

“‘时代’!”高迪萨没有听清楚马加里底斯的话便接口道,“‘时代’,先生,这是一种坏报纸!倘若您看这种报纸,我就要为您叹息了? ?”

“报纸吗?”马加里底斯说,“我确实相信,我对报纸特别爱好。”他转过身来望着隔壁的寝室喊道:“老伴!老伴!报纸放在哪里?”

“好啊!先生,您对报纸如果发生兴趣,我们是生来就是要谈论报纸的。”高迪萨说。

“但是,但是在谈报纸之前,请您先告诉我,您觉得这酒怎么样啦?”

“味道好极了。”

“来!来!来!咱们把这瓶酒喝光吧!”

疯子在自己杯子里斟了一丁点儿的酒,而把高迪萨的酒杯却斟得满满的。

“好!先生,我有着这样的两桶葡萄酒,如果您觉得好而愿意要的话? ?”

“恰巧,”高迪萨说,“有几个圣西门教的神父托我给他们办点食品? ?不过,我们还是谈谈他们那些伟大而美好的报纸吧!您是懂得资产保险事业的。您一定要帮我忙,让这事业在贵处获得成功? ?”

“我很愿意,”马加里底斯说,“如果? ?”

“我知道如果我买了您的酒。这酒真是好得很的,先生,您的酒是钻心的。”

“人家把它冒牌为香槟酒,有位先生是巴黎人,经过这里,到都尔去,就是这样干的。”

“先生,我相信确有其事的。地球报,您曾经听见说过没有?? ?”

“我是经常翻阅报纸的。”马加里底斯说。

“当然啰,”高迪萨说,“先生,您的脑袋真强大,您生着个大脑袋,像有些先生所称呼的马脑袋,大凡伟人的头脑中都具有马力。人家也许是个杰出的天才,但过着不为人所重视的平凡的生活,不管他们怎么努力,到头来却依然默默无闻。这虽然好像是说笑话,但确实是常有的事。不过,伟大的圣西门和维可先生就不相同了。维可先生是个坚强的人,他已经开始显露头角。他真不错,维可!我对他很满意。在这里,我们就得讲到关于人类的新理论和新公式。先生,请注意? ?”

“我注意着。”疯子说。

“先生,自从基督——我不说耶稣——基督,我说基督一宣告人类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以来,人开发人这件事就应当停止了。但是,直到现在,这种所谓平等不仍然是最可怜的梦想吗?然而,圣西门是可以弥补基督的这个缺点的,基督已经过时了。”

“那末,他已得到自由了吗?”马加里底斯问。

“他同自由主义一样已经过时了。现在,有更重要的东西摆在我们面前,这就是新的信仰,这就是个人自由生产的制度,产生这种社会制度,可以使每个人都能公平地按劳取酬,不再会有让少数没能力的人去享受,叫群众为他们的利益而工作的剥削制度,从这里,这个主义? ?”

“您让仆人们怎么办呢?”马加里底斯问。

“如果他们只有当仆人的能力,先生,那就让他们仍旧当仆人嘛。”

“那末,这个主义有什么好处呢?”

“噢!要判断这个主义,先生,您就得提高自己的观点,从高处看您才能全面地观察到人类一般的情形。这里我们就要谈到白朗西了!您知道白朗西吗?”

“我就只搞得这一畦地啊!”疯子说,他把“白朗西”听做“泼朗西”了。

“好,”高迪萨接着说,“那末,如果赋有灵性的‘地球’,它那种不断再生和变化的景象会使您感到兴奋,感动了您,激励了您,我亲爱的先生,那末,地球报这刊物是可以很清楚地表明这种使命。地球报是个通讯员,他每天早晨会来给您讲解世界上的政治和道德新近所发生的变化的情形。”

“为什么?”好好先生问。

“我可以用形象化的比喻使您懂得这个道理。”高迪萨接着说,“倘使孩子们,我们的女仆们领我们到天神那里去,像我们这些老头儿,不是想要看看来世的图景吗?我们这些老汉们? ?”

“他们喝不喝葡萄酒?”

“喝,先生。我可以说,他们的住宅是建筑在极好的基础上面,那里有着优雅的沙龙,全体都是大人物,还举行盛大的宴会。”

“那末,”疯子说,“拆房子的工人和盖房子的工人同样都要喝酒啰。”

“对!对!对!先生,他们一手破坏一手重建,就像‘地球’的宣传家们所说的。”

“在那个时候,他们总得要有葡萄酒,伏弗莱的葡萄美酒,我剩下的那两桶,一共有三百瓶,卖一百法郎,小意思。”

“这样算来,一瓶要多少钱呢?”高迪萨一边说,一边计算着,“让我们来计算!这里包括运费、捐税,每瓶还用不到七个苏,可见,这种生意是做得公道的,人家到别处去买要比这个价钱贵得多。”(高迪萨心里想:“好,我抓住这个家伙了。你要卖酒给我,我就可以控制你了。”)

“好啊!先生,”高迪萨接着说,“人们辩论到后来终究会互相谅解的。我们要坦白地说话,您对这地方上有很大影响吗?”

“我相信,”疯子说,“我是伏弗莱的头头。”

“好啊!您完全懂得智力财产这种企业吗?”

“完全懂得。”

“您有计算过‘地球’的各种影响吗?”

“有过两次,是徒步的。”

高迪萨并没听清这句话,因为他正在得意忘形地盘算着自己这个十拿九稳的大胜利。

“所以,看到您目前的情形,我懂得像您这样的年龄是没有什么险可以保的,但是,先生,您可以叫这地方上那些或者因为本人的产业不可靠,或者因为他们家庭的地位不稳固而想获得幸福的人来参加保险。所以,更仰仗您在贵处的声望给我帮忙,订地球报,投资养老金,因为外省人都喜欢有养老金;那末,我们就可以商量那两桶酒了。您要‘地球’吗?”

“我是在地球上走着。”

“我可以依靠您去接近地方上那些有权势的人吗?”

“可以? ?”

“那末? ?”

“那末? ?”

“那末我? ?可是您要不要订一份‘地球’?”

“‘地球’,是种好报纸,”疯子说,“是终生受用的刊物。”

“终身受用,先生,? ?对!您说得有道理,它是富有生命、力量、知识、科学性极强的刊物,纸张好,印刷好,颜色好,又结实。啊!这不是粗制品,无用物,蹩脚货,经不起浏览就会破碎的纸屑,这是一种深刻的、可以让人从容地细加思索的理论,还可以使人在偏僻的乡间愉快地消磨时光的东西。”

“这是好的。”疯子回答。

“‘地球’花不了多少钱,只要八十个法郎。”

“这可不行啊!”好好先生说。

“先生,”高迪萨说,“您当然有小孙子啰?”

马加里底斯把这句问话听做“您当然喜欢小孙子啰?”所以回答说:“当然!”

“好啊!娃娃报,每年七个法郎。”

“您买我的两桶酒,我就订您的‘娃娃’报,这是个好主意,我是称心的。‘娃娃’是智力开发吗?? ?这不是用人来开发人吗?嘿?”

“您说对了,先生。”高迪萨说。

“我说对了。”

“那末,您同意在这里给我做向导吗?”

“在这里。”

“您愿意不愿意?”

“我愿意。”

“好啊!先生,我就买您的两桶酒,一百法郎? ?”

“不,不,一百一十。”

“先生,一百一十法郎,也行。不过一百一十,您得帮我的忙,一百法郎算是我买的。我给您介绍做了一笔生意,您应该给我佣金。”

“您可以向他们报120(没有葡萄酒)。”

“好动听的双关语,这非但有力量,而且是很俏皮的。”

“不,是酒,先生。”

“正像来到了尼可拉那里,兴趣越来越浓了。”

“我就是这样的。”疯子说,“请来参观我的葡萄园吧!”

“好的。”高迪萨说,“这葡萄酒使我头都发晕了。”

于是,大名鼎鼎高迪萨跟马加里底斯先生一同出去。马加里底斯领着高迪萨在葡萄园里穿过枝叶繁茂、果实累累、一行一行的葡萄树。三位夫人和维尔尼埃先生,从远处望见旅行家和疯子指手画脚地在议论,站住了,又向前走去,热情地在谈话,也就放心而欢笑着了。

“那末,好好先生为啥要牵着他躲开我们呢?”维尔尼埃独自发问。

终于马加里底斯和旅行推销员三脚并作两步跑回来了,仿佛被催促着要赶快去结束一桩事情似的。

“真没想到,好好先生居然征服了这个巴黎人哪!? ?”维尔尼埃先生说。

果然,大名鼎鼎高迪萨就在牌桌那头开了一张请求送交两桶葡萄酒的单据,这使得好好先生大为高兴。看了旅行家的这张单据,马加里底斯先生接着就交给他七个法郎,作为娃娃报的订费。

“明天见,先生。”大名鼎鼎高迪萨一边转动着表链上的钥匙,一边说,“明天我会再来接洽的。您可以照我所开的地址把酒直接送往巴黎,同时叫送酒的人去取酒钱。”

高迪萨是诺曼底人,他订契约是要双方各执一纸的,他要马加里底斯先生也开张单据。马加里底斯太高兴了,正像一个疯子当他固执的念头得到满足时那种得意洋洋,他便签了一张单据,答应送交两桶马加里底斯葡萄园里出产的葡萄酒。大名鼎鼎高迪萨蹦蹦跳跳地走了,嘴里唱着“海上霸王不会饶了你①”,一直来到金太阳客栈,在这里,趁等吃晚餐的时间,他很自然地跟店老板闲谈起来了。老板弥陀弗勒是个退伍的老军人,他具有乡下人一般的天真和粗鲁的性格,但在开玩笑时他自己是从来不笑的,这是个惯于听大炮声和在枪林弹雨中寻开心的人。

“你们这里的人真是好厉害啊!”高迪萨靠着门框,一边给弥陀弗勒的烟斗点燃了,一边对他这样说。

“您说这话是啥意思?”弥陀弗勒问。

“这些人在政治和经济的观点上都是铁板一块的。”

“不要不分青红皂白,那是要看您从谁家来的?”老板直率地问,同时,非常巧妙地从嘴唇缝里吐出一口痰来,正像吸烟的人会定时吐口水似的。

“是从一个名叫马加里底斯,很精明的人那里来的。”

弥陀弗勒接连投去两道在他使用惯了的冷嘲的眼光。

“这是不错的,好好先生懂得很多嘛!在别人看来,他懂得太多了,所以不会了解他? ?”

“我承认,他是熟悉金融界的那些极高深的问题的。”

“对啦,”老板说,“所以,在我看来,他是一个疯子,真是很可惜的。”

“怎么,是个疯子?”

“疯子,就是发疯嘛!人家发了疯呗!”弥陀弗勒重复着说,“但是他并不危险,他有老婆看护他,你们彼此谈妥了没有呢?”毫不留情的弥陀弗勒更加冷酷地说道:“这真滑稽呐!”

“滑稽!”高迪萨嚷道,“滑稽!那末,这不是你们的维尔尼埃先生给我开玩笑?”

“是他叫您去的吗?”弥陀弗勒问。

“是的。”

“喂!”老板向着他老婆叫道,“你听着,维尔尼埃先生是不是存心要打发这位先生去马加里底斯先生的家里呢?”

老板娘问高迪萨:“那末,我亲爱的宝贝先生,你们俩究竟谈了些什么呢?他既然是个疯子!”

“他卖给我两桶葡萄酒。”

“您就买了吗?”

“是的。”

“啊哈!他发疯才想卖酒,他有个屁的酒!”

“好啊!”旅行家说道,“首先我要去谢谢维尔尼埃先生。”

高迪萨非常愤怒,立刻动身去这个从前做过染匠的家里,在客厅里找到了他。他刚才向邻居们讲了这个作弄人的故事,大家正在捧腹大笑。

“先生,”旅行大王一边说,一边给染匠投去几道愤怒的眼光,“你是个坏蛋,是个下流坯子,是个顶卑鄙的劳改犯,你这号人,我把你看得比起码的囚犯都不如的东西。你叫我同一个你明明知道是疯子的人去打交道,你欺骗了我,你得向我赔礼道歉!染匠维尔尼埃,你听见了没有?”

这是高迪萨的训话,仿佛一个悲剧演员所作的开场白。

“怎么?”维尔尼埃回答,他凭着有邻居们在场壮了胆子,“你耀武扬威到伏弗莱来,要我们投资,借口说我们是伟人、画家、诗人,由此,要把我们剥削得一文不剩,到处流浪,无家可归。难道我们对你这种人没有权利作弄一下吗?我们,我们这些当家人,为啥要受这种罪呢?一个坏蛋来向我们推销‘地球’,这报纸宣传一种教义,依照它,上帝的第一条戒律,嘿,就是命令人家不要继承父母!我敢发誓,马加里底斯老伯所讲的话是挺有道理的。何况,您又有什么可以埋怨的呢?你们俩彼此都很了解,先生,这里的几位先生都可以给您作证,您即使向地方上的人去讲了,人家也不会同情您的。”

“您倒说得很好听,可是,我认为我受了侮辱,先生,您得给我赔礼道歉。”

“好吧,先生,倘若这样说称您的心意,我也可以认为您受了侮辱,不过,我要赔什么礼呢?在这种事情上没有礼可赔的,赔礼,不是太滑稽吗?”

听了这句话,高迪萨就向染匠猛冲过去,要掴他耳光。这时在旁观望的那些伏弗莱人便插身到他们中间去,因此,高迪萨只能打着染匠的假发,这绺假发便掉落在克莱尔·维尔尼埃小姐的头上了。

“倘若您不满意的话,”高迪萨说,“先生,直到明天早晨我都在金太阳客栈里住着,您可去那儿找我,我准备给您解释为什么侮辱了人家要赔礼的。我在七月革命时期打过仗的,先生。”

“好吧,您还得在伏弗莱打仗,”染匠答道,“而且,您将停留在这儿要比您所能估计的更长的时间。”

高迪萨走了,心中暗自琢磨着这句答话,他觉得充满不祥之兆,这在旅行家是生平第一次不能愉快地进晚餐。伏弗莱镇上的人都因为高迪萨和维尔尼埃先生发生冲突而感到不安。在这块福地上从来没有发生过决斗这种事情的。

“弥陀弗勒先生,我明天要跟维尔尼埃先生去决斗,在这里,我没有熟人,您愿意做我决斗的证人吗?”高迪萨央求地问店老板。

“很愿意。”老板回答。

高迪萨刚吃过晚餐,方旦纽夫人偕同伏弗莱镇上的副镇长来到了金太阳客栈。他们把弥陀弗勒拉到一边,对他说,如果出了人命案子,镇上将会遭到多大的不幸。他们把善良的维尔尼埃夫人可怕的处境讲给他听,请他帮助调停这桩事情,要做到使地方上不致丢失面子。

“让我来负责办理好了。”这位机灵的店老板满口答允。

晚上,弥陀弗勒带着钢笔墨水和纸张来到高迪萨住的房间。“您给我拿来啥东西?”高迪萨问。

“您明天要去决斗,”弥陀弗勒说,“我想您还有时间做点准备工作,主要是写点东西,因为我们总有一些爱着的人。噢!就这样去厮杀是不行的!您是使用武器的能手吗?您要不要练练手劲呢?我有练功剑。”

“要!要!”

弥陀弗勒去拿来了几把练功剑和两张击剑用的面具。

“咱们来吧!”

老板和旅行家都摆出防备的姿态。从前当过近卫兵剑术助教的弥陀弗勒,突然刺了高迪萨68下,步步紧逼着他倒退到墙脚跟前。

“好家伙!您真厉害哪!”高迪萨气喘吁吁地说。

“维尔尼埃先生可比我还要厉害咧!”

“好家伙!好家伙!那我只好用手枪来决斗了。”

“我也劝您用手枪,因为,您懂得吗?拿着马鞍架上的大手枪,把子弹装到枪口上,那就不会有什么危险,手枪打出去,因为颤动,一定会走斜路,各人也就可以很体面地退回来了。让我去安排!唉!活见鬼!两个好人为了一点小事情便互相厮杀起来,真是太愚蠢啦!”

“您确实相信手枪一定会打斜吗?毕竟杀死了这个人,我会感到遗憾的。”高迪萨说。

“请您安心睡觉吧!”

第二天早晨,两个仇敌,脸色都有点苍白,来到西赛桥桥墩会面了。勇敢的维尔尼埃差一点打死了从路旁走过来离他有十步之远的一头母牛。

“啊!您打空了。”高迪萨嚷道。

说完这句话,两个仇人便互相跑拢来拥抱。

“先生,”旅行家说,“您开的玩笑太厉害了,但也够滑稽。我责备过您,我感到抱歉,那时我控制不住自己,现在我认为您是一位正人君子。”

“先生,我可以给您弄到20个娃娃报的订户。”脸色还苍白的维尔尼埃回答。

“是这样的话,”高迪萨说,“我们为什么不同去用早餐呢?决斗过的人不是更容易互相谅解吗?”

“弥陀弗勒先生,”高迪萨回到客栈时向老板问到,“你们这里有没有法院传呼员?”

“干什么?”

“呃!我要给我亲爱的小先生马加里底斯送张法庭传票去,叫他供给我两桶他园子里出产的葡萄酒。”

“可是他并没有酒啊!”维尔尼埃说。

“那末,先生,叫他拿20个法郎的赔偿费来,咱们就可两丢开。我不愿意让人家说在你们镇上曾经拔过大名鼎鼎高迪萨的一根毫毛。”

马加里底斯夫人怕原告会有理由打赢这场官司,便乖乖地给这位仁慈的旅行家送来了20个法郎,这也可以避免在法国这个挺愉快、但不肯接受新思想的地方再费力气去跟他打交道了。

到南方各地去旅行了回来的时候,大名鼎鼎高迪萨在拉飞特与卡亚尔邮车公司的驿车中占着一个挺舒适的位置,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位青年,车子过了昂古列姆,他屈尊俯就地向这青年讲解人生奥妙的意义,无疑地,他是把这年轻人当做小孩看待的。

到达伏弗莱时,这个年轻人嚷道:“这里的风景多美啊!”

“是的,先生,”高迪萨说,“但是这个地方是呆不得的,因为居民很坏。在这儿,您每天都要来一次决斗。您看,一个月前,我就在那边,”他指着那座西赛桥说,“跟一个可恶的染匠用手枪决斗过,可是? ?我把他打倒了!? ?”

1833年11月作于巴黎

1979年8月译于杭州

译 者 后 记

《大名鼎鼎高迪萨》这中篇小说是巴尔扎克1833年11月(34岁)一夜之间急就而成的(见同年12月作家给韩斯卡夫人的信)。就在那年12月他开始出版《19世纪风俗研究》,最先出了第五第六两卷,第五卷是长篇小说《欧也妮·葛朗台》,第六卷即收入《大名鼎鼎高迪萨》和其他作品;后来这篇小说被列在1842年出版的《人间喜剧》第一部分(二)“外省生活场景”之中。过了12年,巴尔扎克1845年10月2日(46岁)又发表了《高迪萨第二》,这篇小说被列在风俗研究(三)“巴黎生活场景”之中。高迪萨这名字不但在法国文学中可以找到,在《拉鲁斯大字典》里也有记载着,成为一个典型人物。

就在创作《大名鼎鼎高迪萨》这个月份里,巴尔扎克过度劳累而患着剧烈的头痛症。为了还债,他是经常通宵达旦用浓咖啡提神写作的。在包括103篇中长篇小说(其中有8篇尚未完成)庞大无比的《人间喜剧》中竟塑造了两千四百多个人物,巴尔扎克是各种不朽的人类典型的伟大的创造者!他是呕尽心血用生命来凝铸成这些典型人物的,所以,当他临终前弥留时际(1805年8月18日晚上逝世),还高呼着自己作品中的六七个人名,高迪萨便是其中之一(请参看1980年第三期《译林》冯汉津的《巴尔扎克之死》)。

法国1830年“七月革命”以后,金融资产阶级开始掌握统治权,资本主义金钱势力大肆泛滥,社会道德风气普遍败坏。巴尔扎克对那暴发起家的资产阶级深恶痛绝,他同情贵族,1831年末他加入了保王党,幻想王权对资本可起抑制作用,所以,他作品中的正面人物大多是符合法国没落的贵族阶级意识要求的,而反面人物则是符合法国新兴的资产阶级意识要求的。因此,他所爱戴的人物就往往不为我们的时代所爱戴,而他所憎恶的人物却仍然为我们的时代所憎恶。高迪萨这个吹牛大王显然是属于反面人物之列的。

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教育下,我们清醒地认识到资本主义制度的腐朽堕落,社会主义制度的无比优越。这种优越性主要是因为在我们的国家里,剥削阶级和剥削制度已被消灭,金钱不再能主宰一切。为了扫除旧社会遗留下来的那股尔虞我诈的乌烟瘴气,我们提倡实事求是,并广泛号召向雷锋同志学习,六十年代初期,社会上良好的道德蔚然成风,曾一度为世人所称颂。不幸,后来在林彪“四人帮”横行的日子里,说假话、大话、空话的歪风邪气又盛行起来,社会上的沉渣又泛滥成灾,这些流毒至今尚未完全肃清。毛泽东同志说过:“轻视反面教员的作用,就不是一个彻底的辩证唯物主义者。”巴尔扎克一个半多世纪前所创造的《大名鼎鼎高迪萨》这个典型人物,我认为,是可以作为反面教材来研究的。

1979年8月译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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