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有怎样的修炼，才能如孟樵一样，胸中激流澎湃，面色波澜不惊？
他正在照顾半躺着的陶德凯服药，看到我，只淡淡地问：“这么快就回来了？”而陶德凯则兴奋地叫着我：“雨恬。”
我没有理会陶德凯，只是盯着孟樵。陶德凯把药推开，迷茫地看看孟樵，又看看我。
孟樵回过头来，轻声问：“怎么，你没回家吗？”
“那儿不是我的家，我不会再回去了。”我话音刚落，孟樵手里的药瓶盖一下子掉到了地上，大大小小的药片洒落一地。
“雨恬，有什么以后再说。”孟樵企求我。
陶德凯脸色苍白着，从病床上蓦地坐起，紧张而胆怯地看着我，“雨恬，以后我一定好好的……”
为何要等到覆水难收，才能想起曾经的温柔？我甩甩头，不想再纠缠下去，“没有以后了。其实很久以前，你那么对我的时候，就该知道我们没有以后。刚才我本来可以走掉再也不回来的，我回来就是告诉你，我要和你离婚。”
“不。我不和你离婚。雨恬，我说了我会好好的。孟樵，你为我作证啊。为什么你们都不表态？我说的是真的……”陶德凯打翻了床头柜，把床上的东西一件件地扔到了地上，大吼大叫着。
医护人员闻声一脸惊异地冲到病房里，迟疑了几秒钟后，迅速向陶德凯扑去。我转身跑出了病房，陶德凯如野兽一样的叫声，如炸雷般从我背后传来，我不禁捂上了耳朵，腿一软，蹲到了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杂乱的声响消失了，周围渐渐趋于安静。
我站起身，孟樵正从陶德凯的病房，朝我这边走来。
我想要跑，他加快脚步拦住我，一把将我拽到眼前，眼睛喷着火，咬牙切齿地晃着我，“你怎么能这么残忍？我已经和你说了，让你忍耐些时日。他本来都快要好了，你今天的话，让他受了很大刺激，他又得开始下一轮的治疗了。他每次发作都要比上次严重，你这是害了他知道吗？”
“那又是谁害了我呢？”我使劲挣扎，却挣不脱他，但还是把要说的话说出来，“他的病要我负责，我呢，谁为我的人生负责？我陪他到现在，已经仁至义尽了，还要我怎样？难道要我一直陪在他身边，等他康复，继续折磨我吗？他不会要我活着，他想要我死。时刻与一个想置我于死地的人待在一起，你知道我是什么感觉？你这个自私的人。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目的要和他待在一起，但我告诉你，他对我那样，早已失去了一个做丈夫的资格，现在我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继续待在这里，这个婚我离定了。”
孟樵的脸僵住了，他疲惫地放开我，“雨恬，我说过，会要他和你离婚的，原来那只是个缓兵之计，但我现在告诉你，我是个说话算数的人。只是，我对你也有个请求。”
“说吧。”有孟樵这句话，我要做的事就基本成了。我不能急于求成，否则将欲速而不达。
“回到他身边去，陪着他，让他好起来。你要做的事，我帮你完成。”孟樵坚定地说。
“好吧，我最后信你一次。”
我又留在了陶德凯身边，只是我再不想和他说一个字。
孟樵也不说话。很多时候，我们三个人就沉默地待在一个房间里，气氛让人窒息。
在那里的每一分钟对我来说都是煎熬。在我实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会独自一个人走出病房，在花园里待着。
陶德凯的主治医生乔医生还是会四处溜达，我们见过几次，他却再也没有上前和我说过话，甚至有次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一定以为是我放弃了陶德凯，可我什么也不想解释。
陶德凯的药物治疗还在继续，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他醒时最常做的，就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在他再次保持清醒状态的一个上午，孟樵托我照看陶德凯一会儿，说有事要出去一趟。
看陶德凯舔舔嘴唇，我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很安静，只在我站起来的时候，会有些紧张地想要穿上鞋子下床来跟着我，余下时间，只要我在，他就一动不动地待着。
孟樵回来了，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
我注意看了一下，那个男人和照片上的不是同一个人。
“这是董锐董律师。”孟樵说。
“去请乔医生来。”陶德凯像是一下子恢复了神志，镇定从容，吩咐着孟樵。
乔医生来了，很奇怪地看着房间内的几个人。
“乔医生，我现在是清醒的，你可以为我检查测试。要你来，就是想请你为我接下来立的这个协议作个证，证明这是有效的。”陶德凯说。
他现在和常人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乔医生肯定地点点头。
陶德凯冲律师示意，“好了董律师，可以开始了。我先口述，你记录着，我会不时补充，最后你整理好了再给我看，看后如果没错，你回去打印后拿给我签字，就可以生效了。”
律师点点头，拿出随身带的笔记本开始记录。
陶德凯说，他同意和我离婚。至于我们俩离婚的原因，他说都是因他而起，因此为了补偿，他愿将他的大部分财产转到我的名下。那些转归我的财产，是他还了银行的贷款后剩下的，虽然数目少了很多，但是还是很可观的。那些钱分别存在各大银行，我可以凭密码任意支取。从他口述这份协议开始，那些东西就都是我的了。但他有一个条件，就是我必须自己找出正确的密码，否则他的许诺作废。如果我一直找不出正确密码，他同意离婚和财产补偿的决定，也将一并作废。
陶德凯欠我的岂是钱能弥补的，我拒绝接受他这个决定，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孟樵就悄悄踢了一下我的鞋子，他是要我接受。
既然他说会帮我达到目的，那这个协议的有无，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且等着吧。
因为治疗效果的反复，陶德凯用的药量在逐渐加大，他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孟樵一直陪在他身边，我却不愿意陪着他把时间这样消耗掉。在他进入昏睡状态的时候，我更想出去透透风。
“你去吧，我在这儿呢，你只要记着回到这里就行。”孟樵轻声说。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从医院出来后，我首先想到康禧找一下郑男，他总是担心我处于危险状态，时刻想救我出来，我得把事情的转机告诉他，以免他和麦姣担心。
我曾经以为自己有很多的人脉资源，但当我的生活陷入绝境，却只有那一个瘦弱的孩子，和那样一个处于社会底层的妇女，想要用肩膀替我扛起一片天，想想心里五味杂陈。
郑男不在足浴城，他已经辞职了。
大堂经理说，前几天有几个在社会上混的人突然来到足浴城，指名要找郑男，是小梅机警地站出来，告诉那些人说，郑男已经回老家准备他们的婚礼去了。那些人不信，待在足浴城不走，说是非要把郑男找出来。
店里同乡的技师们闻讯把郑男藏了起来，他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那些人的蹲守，严重影响了店里的生意。尽管大堂经理没多说别的，可郑男还是趁深夜悄悄走掉了。
那些人蹲守无果，骂骂咧咧威胁一番后，终于离开了。
“你们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我问大堂经理，“这些事都怪我，我托他为我办件事，可能惹着了什么人。我得找到他，那些事由我摆平。”
大堂经理对我说的话半信半疑，“他能为你办什么事啊？你不是雇他去办了什么人吧？”
她是电视剧看多了吧？什么事都往上套。“不牵涉人命案，你放心好了。但是确实有些麻烦，所以我想赶紧找到他，问清楚当时的情况，接下来就好办了。”
任我怎么说，大堂经理只说她不知道郑男的下落，也许她是不想再惹什么麻烦吧。出门在外，做生意以和为贵，她不想给店里找事。
无奈我只好告辞。出门后我给麦姣雇主家打了电话。电话响着，却一直没有人接。也许这个时候，她推老人出去锻炼了吧。
天不早了，我得回去。陶德凯也快醒了，既然已经答应了孟樵，我不想再出任何差错。
“你别走，我有话和你说。”我被叫住了。
回头一看，原来是郑男的女朋友小梅。
对呀，其实我早该找她问问的。郑男不告诉别人，但不会不告诉她，他们快要结婚了呢。
“你知道郑男去哪儿了吗？”我问小梅。
“你还有脸问我？”她却反问道。她已经没有了原来笑眉笑眼的模样，绷紧了脸仇恨地看着我。
我很纳闷，“小梅，你怎么这么说话？郑男是因为我惹上了麻烦，可他替我做那些事，我原来真的不知道，要不然我也不会让他去冒那个险。请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我去找他让他回来，你们过你们的生活，至于因为我惹下的那些事，我会解决好的，不会让他替我承担一丁点儿责任。”
小梅冷笑道：“编，再编。我看你这些谎话，能编到什么时候。”
“我说什么谎话了？”她阴阳怪气的样子让我很生气，“你不信可以问他，看看是不是我找他让他做的。”
小梅上前几步说道：“你是没有明着让他为你做什么，可你要是没存那个想法，为什么总在他面前装可怜？你不知道他心软吗？你对他好，给他点儿好处，然后再告诉他你很遭罪，好让他为你出头。你做得真高明，我们大家都被你骗了。”
这下我真的气坏了，“我和他说什么了？我骗你们什么了？他其实也不小了，他有自己的想法，我有意引导他什么了？”
小梅冷冷地说道：“真不要脸。和自己男人处不来，就找人家垫背……可是说他傻，我比他还傻，你利用他，他却为你利用我。”
“等等，你说什么利用不利用的，我不明白。”小梅今天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们原来不是准备订婚吗？订婚是两厢情愿的事，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利用不利用的？再说，你们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和郑男的姐姐关系不错，可我来这里消费，一分钱没少付，一定程度上我是在照顾郑男的业绩，我利用你们什么了？”
小梅跺着脚，怒道：“你别再提了，提了我的心堵得慌。说什么和我订婚，全是为你打的掩护。我后来全弄明白了，那天和你一起来的女人就是你男人派来的，你男人怀疑你在这儿有相好的，让那女人挖郑男出来。郑男那会儿倒机灵了，把我拉出去当挡箭牌。我还以为他是真的喜欢我，可过了那一会儿他就不承认了。我们店里哪个人不看我的笑话啊？可他那样对我，我还是替他打了掩护，要不然你男人派来的那些人，能把他打死。”
原来是这样。“真得谢谢你了小梅，郑男是好孩子，他心思重，不爱说话，但知恩图报，是好样的。他为我打掩护是迫不得已，可他对你也是真心的，等我找到他，一定让他回来，你们……”
“别假惺惺地说我们了。”小梅打断我，“应该说你们吧？他做的那些，都是为了你。如果你对他也是真心的，我也认了，可他死心塌地对你，你却只是想利用他。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听那些人说你都把你男人送到精神病院去了，郑男却无处容身了。你只是想利用他摆脱你男人，以后会怎样你有自己的打算，你从来没有想过郑男。你太坏了。我今天就是想告诉你，我们都不是傻子，人在做，天在看，做人不要太算计，你这样是会遭报应的……”
小梅的诅咒连成了串，她接下来说了什么，我一句也听不见了。最后她转身恨恨地走掉了。
我反复想着她突然说出的那句话：郑男死心塌地对我……
我终于打通了麦姣留下的电话。顾不上计较她刻薄的雇主家人对我的盘问，我只求她赶紧出来和我见一面。
和麦姣约在她雇主家附近的社区文化活动中心见面。我实在不明白，小梅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些话对我来说真的是太意外了，我需要向麦姣求证。
和麦姣絮絮地说着，我希望她给予否定，说那一切都只是小梅的猜测。可她的表情让我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小梅说的是真的？”
麦姣点点头。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
“我也是他要我去你家想办法拿陶德凯的身份证时，才知道的。”麦姣说，“他原先拐弯抹角总是问你的事，我还以为他是好奇，毕竟你是我们接触最近的城里人。后来，他看你的眼神不太一样，我还以为他是可怜你，再说你跟我好，对他也不错，我总以为他跟亲我一样亲你，根本没有多想，没有太在意，谁知道……”
“你没有告诉他这根本不可能吗？我和他……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他只是个孩子。”我都不知怎么责备麦姣了。
麦姣叹了一口气，“谁说不是呢？可他犯了傻，一门心思地在你身上，我有什么办法？你人不错，心眼儿好，这倒是不假，可你比他大。你都结婚那么长时间了，他还没谈过恋爱呢。我本来想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可他越来越当真了。早知道我就不让你天天去他那儿了。这孩子，有什么想法也不和我说，到最后我才知道他想偏了。你各方面条件都比他高得多，根本不是他够得着的，不知道他唱的是哪一出。”
我急了，“麦姣，他迷糊，你别迷糊就行，你告诉我他在哪儿，我找到他，和他说清楚，让他别再犯傻了，我们根本不可能的。本来今天我找他，就是想把我的事和他说说，让他抽空转告你，让你们别为我担心，谁知道……”
麦姣眨巴着眼睛，问道：“你的事，最后咋样了？”
看来之前很多事郑男已经和麦姣说过了，我就挑关键的说吧：“我迟早会离婚，但得过一段时间才行。最近我得在医院陪护，他做得再不对，我也不能太绝情。我还是别和郑男见面了，你啥时候见了他，把我的意思和他说清楚，你就说我感谢他为我做的那些事，以后我会报答他，在他和小梅结婚的时候，我会送他一份厚礼，让他们好好过吧。”
“我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麦姣说，“他是躲起来了，可躲哪儿了我真不知道。他前些天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他不在店里做了，也不打算找长期工作，他好像在哪儿打零工，说等你离了婚，你说去哪儿他就去哪儿，等稳定下来他再告诉我。我还以为你都知道，原来是他做主办的事啊。这孩子，唉！”
这一切都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我从来没想过在我和陶德凯的感情结束之前，再发展一段新的感情，更没想过把郑男列入我的感情计划。事情发展成这样，我该怎么办？
那天我在外面徘徊了很久。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隔着病房门上的窗户望进去，夜班医生在查房，孟樵和医生说着什么，陶德凯那会儿还没醒。
医生要走了，孟樵追上去说了句什么，医生点点头，示意他跟着去。他不放心地看看陶德凯，弯腰摸了摸他的额头。
我闪身躲进病房隔壁的公共卫生间内，看着他走向了护士办公室。
等他手里拿着温度计回来的时候，我在病房外截住了他，“借一步说话。”
孟樵发现是我，点点头说：“我知道你说话算话，你会回来的。”
“去找郑男的人，是你派去的吧？”我开门见山地问道。
孟樵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一言不发。
这真是个镇静的男人。从小梅和麦姣的话里不难知道，他一定早就知道那件事的始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