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转身,一晃三个多月。
她从新闻道里猜测着他的去向、关切着他的安危。这样的挂念,仅仅是因为这个本该与她没有交集的人,十分偶然地闯入她的视野,在她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生中点上了看似无关紧要的一笔。她知道,这一笔之于他,或许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就像学生眼里,这辈子就只有那么几位老师,但老师却带过数不清的学生,桃李满天下。
隔着玻璃,她看见他躺在那里,身上插着粗粗细细的管子,连呼吸都要靠机器。脑子里不由地浮现出那****生擒毛一峰时的景象。身手敏捷,动作利落干净。即便肩上的枪伤未愈,对他并无丝毫影响。他对她笑,转身离去,那背影是那样可靠,就像单臂也能撑起一片天。她看他神色自诺地倚在指挥车上,一边喝水一边与人说话,压根不在乎肩上裂开的伤口。他似乎拥有钢筋铁骨,强大得就像希腊神话里的战神Ares。可现在,倘若撤掉那些仪器,这个人将永远不会再动、不再说话。
她看着,看着监护仪器上显示着他的心跳,那一瞬间,似乎再也忍不住,捂住嘴,失声痛哭。
齐飞站在任婷婷身后,默默看了一会儿,扭头转身走了出去。他不忍再看,怕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因为他很清楚,越是如此,他更要冷静,太多的事情需要由他来处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任婷婷终于调整好了情绪。扭头,却不见齐飞的身影,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不该哭的。齐飞才是齐放的亲人,这个时候,他比任何人都想哭。
她站在那儿看了他好一会儿,而他一动不动,静静躺着。听齐飞说,抢救的时候,他曾两度休克,最久的一次心脏停止跳动长达3分23秒。在医疗设备落后的济州岛卫生所,很多紧急处理的措施都无法展开。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来,或是情况恶化,突然离去。而3分多钟心脏停跳或许已经造成了颅脑损伤,即便醒来,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也许从此生活不能自理,也许变成植物人,一辈子都只能这么躺着,靠药物与机器维持生命。
任婷婷贴着玻璃站在那里不愿离开,直到齐飞再次走了进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出去吧。”
他指了指重症监护室旁边的医生办公室。同样隔着玻璃,医护人员时时刻刻监护着病人的情况。
“别站在这儿了。”他说着,疲倦地笑了笑:“我在这守了好几天,他都没有醒来。”
听他这么说,任婷婷点点头。其实对于齐家兄弟而言,她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在这样的时候,如果她还要齐飞来劝慰,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任婷婷随齐飞走了出去。俩人坐在七楼走廊上的一排座椅上坐下来。
“你是不是几天没休息了?”
任婷婷看齐飞面容疲倦。重症监护病房自然不允许家属陪护,而一路走来,她就看到走廊上这一排长椅是可供休息的地方。垃圾桶里有四五个矿泉水瓶,还有三个一次性饭盒,由此她不难猜测到,齐飞这几天是怎么过的。
他看了看她,大约已经从她的目光中读懂了她的猜测,笑着点点头。
“也就两、三天,没事。今晚队长会派人换我去休息。”
“队长?”
任婷婷愣了愣。她知道,齐飞齐放的老家应该都在林城,在滨海他们应该没有住处。而他提到部队,这让任婷婷有些惊讶。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论怎么说,大概都会惊动到家里人……难道说……
齐飞有一双很敏锐的眼睛,即便此时他已经非常疲倦,还是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任婷婷眼里的疑惑。
他冲她点点头。
“我俩……大概算是孤儿吧……”
“大概?”
他笑了笑。
“这事说来话长。”
他说着顿了顿,抬眸,见任婷婷默不啃声地看着他,笑笑,埋头道:
“我跟齐放老家在林城。我爸是部队里的,94年去广东抗洪的时候牺牲了。我妈身体本来就不太好,我爸去世不到一年,她也没了。我跟我弟那时候还在读初中。家里本来就没什么亲戚,我俩是被我爸的战友秦叔收养。他是林城军区司令部通讯处的指导员。家里有两个闺女,大女儿跟我们差不多大,患有小儿麻痹症,残疾。家庭负担也很重。我跟齐放怕给他家增添太多负担,高中毕业就进了部队。这次齐放的事,我还没敢跟秦叔说,他有冠心病。”
任婷婷听他说完,埋头。这是她第一次知道齐放家里的事儿。没想到有这么多波折。一时之间,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晌,她抿了抿嘴:
“你们部队……应该也不在滨海吧?他们要怎么换你?换了你,你又去哪里休息?”
“这个你不用担心。”
他埋头,揉了揉眉间,淡淡地笑笑:
“部队驻扎地,这是机密,不能讲。不过目前的驻扎地点,确实离冰海市不是很远。坐几个小时的车就能到。你不用担心,我们当兵的,什么地方躺着不是睡?都习惯了。要想休息得好点儿,大不了找个旅店,公费,没事的。”
齐飞这么说,显然是怕给她带来麻烦。任婷婷听着,点点头。半晌,她皱了皱眉,抬眸,冲齐飞笑了笑。
“齐飞。”
“嗯?”
她站了起来。
“我现在回去一会儿。”
“啊?”齐飞听了她这话,似乎有些懵,但很快点头笑道:“你有事就先忙你的去。”
“嗯,我很快回来。”她说着,埋头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半。思索片刻,她抬眸道:
“我7点来。我回去炖鸡给你们吃。”
她说完,转身匆匆走向楼梯口。那时,齐飞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任婷婷已经走到了电梯口。
他起身,快步追了上去。电梯门刚好打开,任婷婷走了进去。
“等等!”
他喊住她。
“别麻烦,真的没事儿。”
任婷婷一愣,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看上去让人难过。她虽然是笑着,可那眼神却像快要哭出来。
“别跟我说麻烦。”
她咬着嘴皮,摇头。
“真的别对我说麻烦……”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话却哽在喉咙里。
“我知道我帮不上忙,但一点都好,就是别跟我说‘麻烦’。”
她说完,点点头。眼里含着泪,她忍住,埋头按下按钮,电梯门很快合了起来。
齐飞站在电梯口,扶着门框,怔怔地看着红色的数字,从7楼一直跳到1楼。半晌,他转过身,埋头,蹙眉而笑。
“齐放……这次你可千万要挺住,不然你肯定要后悔的……知道么?”
他正想着,走廊那头的办公室,忽然有护士探出头来。
“齐飞?齐飞?快,快过来一下!你弟弟有意识了!”
任婷婷拎着两袋湿答答的海鲜一路狂奔。她跑出医院,拦下出租。先去了菜场,买了新鲜蔬菜还有一只鸡。接着跑回宿舍,一进门衣服鞋都没有换,马不停蹄地直径冲进厨房。两个在家的同事觉得有些奇怪,凑过去一看,都惊叫起来。
“鲍鱼啊,哇,还有带子,还有鸡啊!今天开荤了,海鲜大餐!”
任婷婷笑笑,什么都没说。她将鲍鱼连壳倒进铁锅,放入清水,开小火,将脏东西煮出来。接着又将鲍鱼的肠子、粪便撕掉,再用清水煮一下,同时开火炖鸡,把清洗干净的鲍鱼连壳加进去。
等鸡炖得差不多,她又开始做油爆带子、蒜蓉小白菜。
下午六点多,鲍鱼炖鸡的香味引得宿舍里几个姑娘肚子里的馋虫兴奋不已。而始作俑者却将大半鲍鱼炖鸡打了包,其他两样菜也打包大半,拎着三个饭盒一个保温管匆匆出门。宿舍里面的姑娘们走到厨房,揭开锅一看:妈的这个死女人,精华全没了。倒是留下了小半锅汤、鸡头、一些鸡碎块,以及很多鲍鱼壳……
下午七点钟,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任婷婷从出租车上下来,左手饭盒右手保温壶,匆匆忙忙往外科大楼跑。搭电梯上七楼,她走进走廊,四处看了一眼,没见齐飞身影,于是急急忙忙拐进重症监护Ⅱ室。然而,当她走到重症监护Ⅱ病房门口,却发现里面是漆黑一片,连旁边办公室的门窗也紧闭着,里面没有灯光。
她急忙退了几步,确定自己没有走错,又快步走到镶壁的玻璃前,贴着玻璃往里面看。
仪器电源全关闭了,病床上空空的。连床单也像是换过,叠得十分整齐。
那一瞬间,任婷婷的心一下子就慌了。她觉得身子发软,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直灌脑门。她握紧了手里的东西,踉跄着退后几步。
为什么会这样?她连想都不敢想。
“喂,你干什么?”
一个听上去冷冰冰地陌生男人的声音就在这时候在走廊上响了起来。她缓缓扭头,看见一个穿白大褂带眼镜的男医生端着一个不锈钢饭盒站在那里。
“这里没人,你找谁?”
医生眯起眼,看她面色惨白,隐约意识到了什么。转身上前几步,走到她跟前,似乎想伸手拉她一把。但任婷婷挡开了。她伸手指着黑漆漆的重症监护Ⅱ病房,回眸看医生,那眼神小心翼翼,像是哀求一般。
“……今天……今天白天还住在里面……”
任婷婷语无伦次,挂了保温壶的手无意识地扯住大夫的白大褂。
“医生……他……到哪去了?是……是转病房了?转病房了是不是?”
这位医师的年纪还很轻,比任婷婷他们也大不了几岁。看她这样子,年轻医师心中多少有些动容。他愣了一下,接着笑了起来,冲她点头。
“如果你是说白天住在这里受枪伤的那位特警,他确实已经转病房了。”
医生顿了顿,看任婷婷依然怔怔地看着自己,好像不听他把话说清楚就不能安心似的。医生露出温和的笑容。
“别担心,你不用担心。患者今天下午恢复意识了,情况也稳定下来。大概五点多钟,转到普通病房了……没事,真的没事,我不骗你。他不是我负责,我听老师说,他的情况比想象中好,完全没有问题……我带你过去?”
医生说完又笑了笑。任婷婷愣愣,半晌,感激地连连点头。
年轻医师将她带到9楼的一间双人病房,推开病房门时,她看见病房里的人还不少。一个穿白大褂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的男医生跟一个护士围在靠里的病床前,齐飞站在他们后面。几个人将病床上的人挡得是严严实实。而靠门的病床上则坐了个高高大大皮肤黝黑脸瘦长的小伙子,穿着绿色的军装。
“周老师。”
年轻医师一进门轻轻唤了一声,正在与齐飞说话的那位大夫闻言扭头,而齐飞也跟着扭头,看到了任婷婷。
年轻医师笑了起来:
“是你们认识的吧?她到重症监护室,看见里面没人,吓得半死。”
被人这么一说,任婷婷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走了进去。她走到病床边,探头看了看齐放。他合着眼,鼻子上依然插着氧气管,心跳、血压等也还是有仪器监护,但呼吸机已经撤下了。
“没事了吗?我听那位大夫说,已经恢复意识了?”
齐飞颔首看了看弟弟,点头道:
“下午你刚走,他的手指动了,过了大概十来分钟,人醒来过一次。挺好的,医生说情况很好。”
齐飞的话语中难掩欣喜。任婷婷听了,扭头看看齐放,心里也放下一块大石头。
医生交代了一些事项后,带着护士跟那个年轻医生一起离开了病房。任婷婷见状,将手里的东西提到床头柜上,扭头对齐放笑道:“我做了点吃的。”
她说着看了看坐在病床上的那个穿军装的人:“这是……?”
“徐一平,是齐放他们突击小队的队员。”
任婷婷嘲那人点头:“你好,还没吃晚饭吧?来来,我带了吃的。”
她边说边将饭盒打开。不得不说,这妞虽然脑不够使的情况很多,但在做菜方面,她确实有才华。盖子刚刚揭开,油爆带子的香味立刻飘了出来。坐在床上的徐一平像只猴子似的,笑呵呵地跳起来,凑上前一看,“哇”地感叹。
“是带子,早上去港口称的,还蛮新鲜。你们尝尝。”
她将装米饭的圆形大饭盒打开,把一半米饭倒在盖子上递给徐一平。那小子嘻嘻哈哈说了谢谢,迫不及待地接过米饭跟筷子,先夹了一块带子放到嘴里。美滋滋地笑了起来,连连赞叹。接着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齐放,叹气道:
“咱队长也是,早几天醒不就好了?这下可没口福啰。”
齐飞也接了任婷婷递去的饭盒,笑着道谢,问她吃过晚饭没有。任婷婷虽然还没吃,但宿舍饭盒不够用,她没带这么多,连忙点头道:
“吃了、吃了,我来之前就吃过。只是饭盒不够,带少了怕你们吃不饱。”
“没事!吃得饱。”
徐一平爽快地回答,筷子一伸,又去夹带子,谁知齐飞眼疾手快,同时出筷,充分发挥了狙击手眼利手稳的优点,一下子就将徐一平夹到的带子抢了去。
看那俩人大孩子似的逗乐,任婷婷知道,这几天为了齐放的事,他们也是一刻都没有放松过。如今好不容易他的情况稳定了,他们也松了口气。
她笑着,看了看齐放,扭头把蒜粒小白菜的盖子也打开,又指了指保温壶道:“里面有鲍鱼鸡汤,等饭吃完,记得喝汤。”
徐一平大约好久没吃到过这种“大餐”了,一听还有鲍鱼炖鸡,当即感叹道:“嫂子,你也太贤惠了……”当然,他话音还没落下,就被齐飞一个必死眼瞪得消音。
“他乱说的,你别理他。”
“没有……”
他们正说笑着,任婷婷眼角余光忽然捕捉到病床上、棉被边缘,齐放的手指似乎动了动。她扭头,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她见他的眼皮眨了眨,忙拉了拉身后的齐飞。
“齐放?”
她叫了一声,他没有回答。可他的眼,却慢慢地睁开,眼里似乎带着些迷茫,看着床边的人。
“他好像醒了。”
“我叫医生。”齐飞说着,连忙走到床头按铃。而徐一平也端着他那饭盒盖子凑到齐放面前直叫唤。
“队长,你醒了?知道我是谁不?我是一平,是一平。”
“喂,队长,你看我在吃什么?”
这小子实在太恶劣了,竟然夹起一块带子在齐放眼前晃了晃。
“带子,是海鲜。嘿嘿,想吃吧?想吃你就得赶快给我好起来……”
任婷婷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心头莫名的感动,但又觉得有些好笑。就在这时候,她竟然发现齐放眼睛往上翻了翻……倒像是个翻白眼的动作。那一瞬间,她“噗”地一声,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医生也推门进来了。他走到床前检查了一下,说没事,一切正常。医生走了没多久,齐飞、徐一平把饭菜扫完,开始吃鸡、喝汤。他们看见齐放刚合上的眼,不时地睁开。任婷婷站在床尾看着他。似乎他醒来,她又不太敢靠近。
齐飞放下碗,走到他床边,用棉签沾了点盐水擦在他干裂的嘴唇上。
“伤口还疼不?现在好些了?呵呵,没事了啊,这次,你快把我们吓死了……”
齐放眨了眨眼,看看病床上方的盐水瓶,嘴皮动了动,似乎在说话。齐飞侧脸凑上去,想听他说什么……半晌,他才终于听清了弟弟的话,抬眸看了看放在床头柜上的保温壶,抿嘴笑了起来。
“队长说什么?”
徐一平好奇地凑上来问。
齐飞笑着,白了徐一平一眼,重新端起碗道:“你就等着他伤好了揍你吧。”
任婷婷站在床尾,看着齐飞的笑脸,心里暗暗好奇。他究竟对齐飞说了些什么?当然,她一定没有想到,他醒来后说的头一句话,竟然是:
“吃什么,不能吃亏,我吃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