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那年,文理科分班,我捧着3分的物理试卷,不顾爹妈反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理科。那时候,我脑子里没有装高考也没有想未来,只有那么一个念头——蒋云飞读理科。
蒋云飞是我们班的班草,模样长得有点儿像费翔年轻的时候,当然,身材么,差远了,就是一根电线杆子。即使如此,班上喜欢他的女生还是很多,但明目张胆追他追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只有我苏蓓蓓一个,即便他已经跟我说了无数次“我只把你当兄弟”,我依然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死缠不休。那时候,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我就是班上好学生颇为不耻的那种疯疯癫癫的贱女生,以一种极端任性、张扬的态度,挥霍我的青春。
我以为蒋云飞早晚会被我的锲而不舍打动,不过我没有想到,蒋云飞那个混蛋,竟然骗了我。他告诉我,他会读理科,当我选了理科班时,他却选了文科。
“还不是我妈……她觉得我读文科比较合适,蓓蓓,我不是故意……”
看着蒋云飞的笑脸,我知道,他说这番话不过是敷衍,即便他不喜欢我,正为了能摆脱掉我的纠缠洋洋得意,却依然要在我面前摆出一副无奈的脸嘴,想让我继续对他死心塌地。我还知道,他曾洋洋得意地对他的兄弟说:“苏蓓蓓那妞,缠得我烦死了,怎么都甩不掉。”
他用我来彰显自己魅力无边,而我,竟然还对他死心塌地。这确实是很让人费解的事儿。
那天,选理科留在三班的一群人,一起出去喝酒庆祝。我借此机会,吹瓶子狂饮。喝得昏昏乎乎的时候,我开始哭,然后不停拨打蒋云飞的手机。大概过了二十多分钟,我终于如愿听见了那混账的声音。
“喂?干嘛啊你?烦不烦?”
电话那头,带着酒吧的嘈杂,或许,在十班,他们也正在为了分班后认识新面孔而庆祝。我听到电话那端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大概是在说,哈哈,那女的还真能缠。
“蒋云飞,我恨你!”
我冲着手机吼出这句,挂掉电话,大哭起来。很多人在劝我,女生、男生。我知道,他们劝归劝,许多人心里却在说:苏蓓蓓,真够贱的,蒋云飞根本不喜欢她,她还死缠烂打,被甩也是活该,她在这又喝又哭,闹给谁看呀?
我推开他们,拿起酒瓶子疯喝,然后不停大笑。迷迷糊糊地,不知是谁抓住了我的手。接着,我听到那个声音。
“你别喝了,为蒋云飞,不值得的。”
这个声音的主人,叫齐飞。是蒋云飞之外,另一个在班上极受女生欢迎的人。他长得并不像蒋云飞那么帅,嘴也不像蒋云飞那么能说会道,懂得如何赢得女孩子的欢心。但他稳重老练、学习成绩优秀。许多成绩好、甚至自诩清高的女生喜欢他,却藏在心里不敢说。
可我讨厌这种人!他们自认为成熟、老练,什么事儿都不敢说出来。却暗暗瞧不起我,瞧不起蒋云飞这种人。在他们眼里,我们轻浮、幼稚,我们傻蛋,我们总是傻巴拉叽的拿着一点微不足道的伤痛大做文章。而劝慰我们,恰好能表现他们的成熟稳练。
我推开他的手,打了个酒嗝冲他笑了笑。
“你……你真想劝我?”
见他不语,我拿起桌上一瓶二锅头,拧开瓶盖递给他。
“你要真想劝我,就陪……陪我干掉这瓶……否则,啥都别说,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我听见他身后,有很多人都在说,“她喝高了,别管她,哭哭就没事了。”,“是啊是啊,别管她,她发酒疯呢……”
事实上,我的脑子十分清醒,或许,我从没那么清醒过。我垂眸笑了笑,知道,像他这种克己复礼的优等生,哪会跟我干掉一瓶二锅头呢?我没说话,白了他一眼,收手将瓶口往自己嘴边送。可下一秒,我手里却忽然空了。
诧异地抬眸。我看见齐飞,那个平时一本正经优等生,抢过我手中那瓶二锅头,二话没说,抬起瓶子就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四周一片惊嘘声,还有人吹口哨。而他,喝干了瓶子里的酒,皱了皱眉,抬眸看我。
“我喝了。”
他说着,站了起来。拉起我的手,淡淡道:
“我喝完了,走吧,我送你回家去。”
他的眼神很认真。一时之间,我竟有些想哭,不知为什么。可接着,我笑了。用力拽了拽他的手。
“哇,没想到,你挺行的啊齐飞,真是人不可貌相。来来来,再陪我干一杯!”
我说着,双手在桌上探寻,找到还未开启的酒。在四周的起哄声中打开。
“你说的,喝了这瓶就……”
他话未说完,就被我哈哈大笑着打断。
“我说了,你喝了那瓶,你就可以劝我。这样,你再喝一瓶,只要你喝了,你带我去哪我都去!”
我话音刚落,周遭的男生就起哄大叫起来。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还就真不信,在这种情况下,“君子齐”还肯喝?他是好学生,是成熟稳重的好学生。不可能做这种事的。
可我没想到,他认真地看着我。
“苏蓓蓓,说话算数?”
接着,他接过我手中的酒瓶子,毫不犹豫地抬起来喝了。
红星二锅头,五十多度。这是第二瓶。从前,我从不知道齐飞还会喝酒。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能喝。
他皱眉,抹了抹嘴。在我眼前示意酒喝干的酒瓶。
“走吧。”
四周的哄叫声更加响亮,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有多少暗恋齐飞的女孩子心碎的同时恨不得将我掐死。我再无狡辩的余地,只得呵呵笑着耍赖。
“我喝多了,走不动了。你背我?”
“行。”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趴在他背上,被他背着走出了那家酒吧。
我们的家乡林城,是座落在群山之间的一座小城市。在我们读高中那会儿,几乎每个人都有一辆自行车或摩托车作为交通工具。对于男生来说,有一辆好摩托车,那真是特别长脸的事儿。可齐飞却没有。我也曾听人说过,他是个孤儿。父母去世后,寄住在别人家里。
我捶了捶他的肩膀,在他回头的同时,将一串钥匙交到他手上。
“车……我的摩托车还在这……”
他一愣,接过我手上的钥匙。转身往酒吧旁的停车处走。
“你的车是哪辆?你还行么?能坐稳么?”
我点点头,趴在他背上,伸手指了指停在中间那辆显眼的雅马哈。接着,便听他说:
“你怎么会让家里给买这种车……”
在那时候,有一辆雅马哈是很拉风的事儿。只是这种车型太过彪悍,根本不适合女孩子。而我当初又哭又嚷,逼着爹妈给我买这辆车,其实是因为蒋云飞说他喜欢。
“因为……因为蒋云飞喜欢这辆车……”
我咯咯笑了起来。
“原本……原本我还想,让他每天载我。”
夜风徐徐地,打在我脸上。让我顿时清醒了不少。我呵呵笑,不停的笑。
“齐飞,别告诉我你不会开……”
他没说话,顿了顿步子,把我背好,一直向前走。
“会,可我没摩托车驾驶执照,而且刚才我还喝了酒。”过了一会儿,他如此说。
这话还真像齐飞能说出来的话。我听后哈哈大笑。
“得了吧,咱学校有几个是有牌照的?像我们这种小地方,交警查得没那么严格。再说,这么晚了……你开不开?你不会,我就自己来……”
他没说话,把我扶到车上,然后自己跨了上去,要我搂紧他,别摔下去。我没说话,照他的指示干了。
车子启动,风扑到我脸上。我俩都没戴安全帽,风把头发吹得乱飞。宁静的夜晚,道路两旁都是树木和草地,林城盘山的小道总是带着一种植物与泥土的香味让人舒服。我仰头看星空。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茫茫宇宙。哈哈哈大笑着,我搂紧他,逗他道:
“齐飞,你是不是喜欢我啊?你要是不喜欢我,你对我这么好做什么?我知道,你们这种好学生,都瞧不起我这样疯疯癫癫的女生,肯定觉得我特肤浅、特无聊吧?所以我喜欢蒋云飞。他跟我一样,又幼稚、又装逼。你肯定瞧不起我,觉得我很不懂事,是不是?”
摩托车嗡嗡的声音和着风声将我的声音吹散。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说,“不是的。你很任性,也很率性。我挺羡慕你的。”
我一愣,笑得更厉害。
“对,就是这样,我就是要幼稚,就是要张扬!”我抱着他的腰,仰头对着天空大喊大叫。
“现在不幼稚不张扬,以后就没这种机会了。”
人就是,越长大,越身不由己。无法像现在这样,为一些大人们看起来荒唐的事情奋不顾身,不留余地。但那时的我,尚不知疯狂与张扬要付出怎样的代价,紧紧搂着他的腰,借着酒性放声高喊。
“开快点!”
“再快点!”
“嗷嗷嗷嗷!!”
17岁。我们俩那时候都才17岁。当齐飞在我的叫喊下越开越快的时候,我想他的情绪或许也激昂起来了。在别人眼里克己复礼的好学生,到底也是个青春热血的年轻人,喜欢风,追求刺激,追求速度。
我看夜幕下闪耀的几颗星,不知那是几万年前的星光。当我们在这个星球看见它调皮地闪耀着光芒时,或许它本身早已消失在茫茫宇宙。而相对于宇宙,人类更是微不足道的存在。我不知道自己疯狂追求的是什么,或许,我只是想要一次放肆的、不顾一切的青春,等老了坐在藤椅上回顾的时候,能为当时的疯狂、幼稚莞尔一笑。我曾如此活过,这么放肆、不懂事地活过。
轰地一声。我们撞向山壁。在那一瞬间,我飞了起来。当我再度醒过来的时候,浑身缠满纱布。家人围着我哭泣。
据闻那次事故,齐飞奇迹般的只受了点轻伤,而我,断了三、四根肋骨,左脚粉碎性骨折,双手也多处骨折、挫伤,下巴撞到山壁上,上下颌血肉模糊,牙齿全掉光,牙龈都粉碎了,别说长不出牙来,连假牙都装不上去。整张脸,也因此面目全非。像个怪物。
事后,经过多次整型手术,虽然无法挽回容颜,至少还能正常吃饭、说话。但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将自己关起来,几次试图自杀。我的母亲因此辞掉了工作,成天在家守着我。期间,班上的同学来探望过我,蒋云飞没来。据说听闻我出事后,他很郁闷,大概是怕我把这事扯到他身上。我不肯见任何来探望我的人,一眼都不见。曾经为之疯狂的爱情,变得微不足道。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在房间里,拿起镜子照我那张术后变得可怖的面孔,嚎啕大哭。
灾难能将人变得坚强。或许那根本不叫做坚强,只是事实摆在眼前,除了硬着头皮面对,我别无选择。
休学一年半后,我再度回到学校。但一切已经变得不同。
我总是低着头,匆匆来,匆匆去,不与任何人多作交谈。我看着那些小我几岁的姑娘,他们讥笑我,就像我从前那样,若无旁人地哈哈大笑、与男生疯打,追帅哥、打扮自己、喝酒、疯玩,失恋时,分明挤不出眼泪,可还是要放肆豪饮……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我不讨厌他们,也不羡慕他们,因为这些,我都懂。我诚心的希望他们能够平平安安地渡过这段青葱般的岁月,别像我一样,为了张扬的青春付出惨重代价。
再度遇见齐飞,是在大二的寒假。那天下午,天快黑的时候,我抱着厚厚的书本从图书馆回家。就在小区门口,我被他叫住。
“苏蓓蓓?”
我回头看,橘色的路灯下,一个身着军装身材高大的人笔直地站在那里。当时,我并没有听出他的声音,甚至,没有很快认出他来。
“我是齐飞,你还记得我吗?”
快四年了,他本来就挺高,似乎又长高了不少,原本还算白净的皮肤,变得黝黑,倒是多了几分男人味儿。他走上前,走到我身边。我愣愣地看了看他,半晌,点点头,诧异地道:
“齐飞?你怎么在这里?你去当兵了?”
“嗯……”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也不知是感冒还是紧张。我能感觉到他的脸绷得紧紧的,双眸直直盯着我的脸看,目光里暗藏惊讶。他没有看见过毁容之后的我,大约还无法相信这个事实。于是我笑了笑道:
“你成绩那么好……怎么会去当兵?”
他抿了抿嘴,半晌才道:
“那个……我……我是专程来看你的。当时……当时你爸妈不准我去看你……我一直很担心……”
“不用担心。”
我说着顿了顿,双手暗暗抱紧了书本。其实,在认出他是齐飞之后,我原本已经完全平静的心,又一次被掀起了波澜。我想起出事的那天晚上,他在酒吧被我逼着喝下两瓶二锅头,还想起他背着我走出来,想起我搂着他的腰仰望星空。那段记忆,我几乎要忘却,如今,看见他,回想起来,才觉得,其实那一切并不可怕,甚至可以说是美好而值得回忆的。
“呵呵,我现在很好。你肯定想不到,我后来奋发向上了,考进了Y大医学院,连我爹妈都感动到烧香。”
他看着我的脸说,半晌,艰难地露出个笑容。
“苏蓓蓓……我……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
听见他这句话,我一愣,也不知为什么,似乎沉睡在体内多年的反叛因子一霎全都复活了。我挑眉一笑,或许,我这个动作,此刻在我脸上呈现出的,却是让人看了觉得恐怖的表情。
“你哪里对不起我?嗯?该对我说对不起的是蒋云飞!是他耍我,把我当作炫耀自己能耐的玩意儿!如果说还有谁对不起我,那就只有我自己。我不把自己当回事儿,我用我自己的愚蠢拿去给他彰显炫耀。可他呢?你也算是他哥们儿,你肯定听他说过些什么。他真会觉得对不起我?我出事,他只是害怕,怕牵连他!”
我说罢,合了合眼。想哭,却流不出泪。是的,这几年我哭过无数次,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齐飞愣了愣,过了好一会儿,才蹙眉道:“你还喜欢蒋云飞?”
我摇摇头。
“齐飞,你不用为我感到内疚。真的,你没有错。十七、八岁,谁不是疯疯癫癫的?那天,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不会开我的车,也不会开那么快。是我牵连了你,我跟我爸妈说过,让他们别为难你。他们应该了听我的话。”
齐飞点点头,他的眼眶有些泛红,这让我更觉得愧疚。如果要说,我苏蓓蓓这辈子亏欠了谁,除了我的父母,就只有他。
齐飞是一个好学生,不论在老师或同学眼里,他都十分优秀,是考北大清华的料。而且我也知道,他父母早逝,与弟弟寄人篱下。我的事,必然会给他带来不少麻烦。我并未告之他,当时我曾以死来挟要追究责任的父母。他们也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只想将自己心里的伤痛找一个人来发泄。可这件事,齐飞是受害者,这我比谁都清楚。
“我弟弟……我弟弟说,你在回学校之后,像变了个人……”
“人都会变的……”
“可我希望你没有变,也知道你没有变,听你刚才说话,我就知道,你没有变。”
他打断我,眼神忽然变得坚定起来,似乎暗暗下了什么决心。
“苏蓓蓓,可能我现在说这个不合适。可有句话,从那天我就想说,直到现在……”
“我喜欢你,在你还成天追在蒋云飞屁股后面跑的时候我就喜欢你。别人说你疯疯癫癫,我就是喜欢你那疯疯癫癫的模样,我喜欢你固执,喜欢你率性而为不矫揉造作,不在乎别人的眼神张扬、嚣张……”
他突如其来的这番话,让我惊慌失措,不由地退后了几步。可他步步紧逼,随之靠上来,扶住我的肩膀道:
“你知道吗?那时候我为什么发疯一样开那么快?因为你在身后抱着我。就这么简单。我脑子不清醒了……我……我很后悔,后悔我怎么没摔死……摔飞的怎么是你……我醒过来之后在病房外守了三天。你爸揪着我打,我宁可他把我打死,也好过他转身关上门死活不让我看你一眼,那时候我很难受……真的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