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年轻姑娘们大多怕生孩子。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接下来就是一辈子操不完的心。母亲为了孩子,付出的不仅仅是青春与自由,更是自我。她们会看见孩子越长大越像年轻时的自己,而自己却越来越像自己的父辈,变得顽固、古板、不讲道理。
“我不准”三个字,蛮横得根本就不需要理由。这是一个单身母亲最高的权威——是谁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的?是谁供你读书?你病了谁背你去医院?
任婷婷很想跟自己至亲的母亲分享她的喜悦,比如,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为什么会喜欢他……可每当她找准了机会提起,就会发现她妈根本听不进半句。除了一句“我不准”而外,任婷婷的妈妈一切表现与平常无异,也没有发脾气。就好像她说了这三个字,不论任婷婷听话也好不听也罢,结果都一样。
这是一个婚恋自由的社会,尤其是对于像任婷婷家这种平平常常的小家庭,家人支持或反对,根本就不足以动摇年轻人自己的决定。
春节过后,任婷婷回到滨海,天高皇帝远,即便她天天晚上跟齐放通电话,她妈也管不了。
齐放是2月中旬从新疆回到部队的。那场黑沙暴让他一下子失去了四名战友,也让国家多了四名烈士。其中一位,任婷婷也认识,就是在医院夸她菜做得好吃的徐一平、那个像猴子一样蹦来蹦去的小伙子。
齐放在电话里跟任婷婷说,徐一平是他那个组里年纪最小的,还未满21岁。去年,徐一平本来有一个探亲家,打算回去跟他的青梅竹马的情妹妹把婚结了。农村人结婚总是很早。徐一平对那个假期一直很期待,常跟齐放说,不知道成家是个什么滋味。可到了最后,他还是将回家的机会让给了另一名战友。原因是,他突然怕起来,怕耽误人家,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再等几年,等自己多立点功,升成干部,再风风光光回去娶媳妇。
或许,徐一平的考虑是正确的,倘若他去年回家完婚,如今他的新婚妻子就成了寡妇。而相比徐一平,他的另一个在黑沙暴中不幸去世的战友,儿子今年刚满3岁,妻子没有工作……
任婷婷从齐放几次来电的内容里听出了些异样,问他是不是后悔招惹了自己。齐放说,是。
那一声简简单单的“是”,吐得那么果断干脆没有半点犹豫,并且语调冷静平常。任婷婷听后气急败坏,真想直接把那混账的电话给挂断,却又舍不得挂断。
每次守他的电话总是守得那么苦。一旦听说他有任务,放下电话在他再次打来之前她总是担惊受怕的。而她这种担惊受怕珠珠、吴姐都能看出来,还经常跟她说,你根本就不适合做军嫂,心里素质这么差,他这还没什么,你就担心了,以后日子还怎么过?
这些话让任婷婷心烦意乱,而齐放接下来的话更是将她气个半死。
“你还记得把你从毛一峰手上解救出来的时候?等我下去之后,我们潘队就跟我说,那姑娘好像看上你了,机会难得啊,自己抓紧点。后来你在医院照顾我,我哥跟徐一平又跟我说,机会难得啊,自己抓紧点。
男人不像你们姑娘家,成天情情爱爱。咱想法很单纯,就是到了时候,想找个合适的老婆。可人在部队,平时根本就没有这个机会……”
“你的意思是,机会来了,不管那个人是任婷婷、张婷婷还是李婷婷,你都会拿出饿狼扑羊的本领抓紧搞定,最好直接拉去登记结婚,对吧?”
“也不是……但差不多。”
电话那头传来他低沉的声音,那语调老实得像头黄牛,她努力压下的火气无法控制地往头顶上冲,连语调也变得讥讽带刺。
“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啊齐放?内疚了?你那点仅存的良知、责任心冒出来了?忽然觉得招惹了温柔纯良的我是个天大的错误,是吧?你想说什么?你直说,我听着呢。”
他似完全不在乎她话中带刺,甚至还沉沉地笑出声来给她火上浇油。
“别生气,你别气。我又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咱这才刚开始,这是个坑呢,我不能不告诉你这是个坑就让你往下跳……
混蛋!
她简直觉得齐放就是个无赖中的无赖,他以为她会作出什么判断?告诉她是个坑再看见她往下跳?
“你想让我说什么?我可没心里准备随时做寡妇所以咱两拉倒算了?还是说让我清楚明白大爷您在饥不择食的情况下有幸挑中了我,但我还是会死心塌地跟你好?”
他默不坑声,任婷婷干笑了几声,怒到了极点,语调反而柔了起来,几乎是轻言细语道:
“齐放,你太小看我了。真的太小看我了。你以为我就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绵羊?这半个月你欲言又止的是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你要真那么伟大这半个多月就一个电话也别给我打,你要打给我就是舍不得我、放不下我。叹气什么气?不管你那几个过世的战友让你有什么想法,别一厢情愿以为自己多伟大、一肩扛。亲了我的嘴就想这么算了?我告诉你,门都没有,你这辈子都得对我好。”
任大小姐说,我任婷婷就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然后“啪”地把电话给挂了。珠珠在一旁瞪眼,然后直鼓掌。
“你好有气势!以后谁说你没有存在感我跟谁急!”
任婷婷摇摇头,眼睛发涩。珠珠只听见了她假装趾高气昂的表白,却看不到她心里的不安。
齐放他们的驻地离滨海市区4小时车程,下车后还要走1个多小时的路。周末他们也在训练,虽然他不能出来,但俩人关系向组织上汇报之后,她休息的时候可以去看他。
他们每天早晚负重五公里,接着是各种训练,包括对练、射击、反劫机。训练有多么严苛,如果不是亲眼看过任婷婷根本无法想象。移动靶,能一枪命中凶嫌眉心在她看来已经神乎其技。但为了训练他们瞬间的反应协调能力,从上膛、接近目标到开枪,时间甚至规定精确到了零点几秒。
当然,作为家属,她只能远远地在一边看,然后等。但任婷婷并非一个人。比如五一的时候,跟她一样坐在旁边看的,就还有齐飞的未婚妻苏蓓蓓。
第一次看见苏蓓蓓的时候,尽管她极力的想抑制,但依然很难掩饰自己的惊讶。那真的是个长相很奇怪的人,整个人的五官给人感觉乖乖的。一张口说话,就会露出一口假牙,并且能清楚的看见她的牙龈都是用钢丝直接固定在肉里的,根本就没有牙龈。起初,任婷婷也很奇怪,齐飞的未婚妻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姑娘。可听了他们的事,却又无比感动唏嘘。
“他这么跟你求婚的?”
“嗯……”
苏蓓蓓颔首笑了笑,眼里尽是幸福。
“其实求婚不求婚都无所谓,我只是想好好跟他在一起。把证领了,赵参谋长考虑到我们的情况,也在帮我们安排,把我调到这边的武警总医院上班……这样就能近一点。”
任婷婷点点头。对于齐飞他们这对,她暗暗抱着点敬意。可能不单单是因为他们俩都比自己年长,情路坎坷。更因为他俩之间那种感觉、默契,都已经处变不惊,好像多年夫妻一样。完全不像她跟齐放一会儿甜甜蜜蜜、一会儿吵吵闹闹。
任婷婷有些羡慕他们,即便分隔两地多年,对他们似乎也没有一丝的影响。而且齐飞看上去虽然沉默寡语,但任婷婷觉得他是该出手时就出手,比齐放可强多了。而自己,却总觉得不安,甚至莫名的焦躁。
“你早点走吧,趁刘哥他们的车子要去滨海。”
不过下午四点多,齐放刚结束了对练,大口灌水,然后一身臭汗地搂着她亲一口就要她滚蛋。
她一早从滨海赶来,话都还没说上几句,他就要她走。说什么地方偏僻,晚了不好坐车,还吓唬她说附近有枪决死刑犯的刑场。
“潘队说了,晚上家属可以住宿舍的。”
她嘟着嘴指指已经散步到另一头的齐飞与苏蓓蓓,
“你看看人家,你看看我,你就这么对我!”
他无赖地眯眼笑,“嫌我对你不够好啊?那好……嗯,再亲两口……”
这混账说着就来蹭她,一脸的汗啊,全是咸的,还有泥巴!
他那些战友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坐着笑,任婷婷万分窘迫,直觉得自己被人当猴子看了。可齐放到无所谓,还很得意的模样,不时跟他们挥挥手,笑呵呵道:
“你瞧,都我都被人看笑话了……对了,你上次弄的那个蛋饺,味道真不错呵,大家都说好吃,下次再带点来呗……”
齐飞知道跟苏蓓蓓散步到没人打搅的地方说话,这混蛋就不会,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含蓄。任婷婷推开他,想起前两天刚做过的头发,同事们都说好看,便美滋滋地笑着问他:
“齐放,你觉得我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没有?”
“不一样?”
他当然不笨,很快就从她那表情中看出了她的意图。目光落在她刚烫不久的卷发上,埋头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哦……我还当是什么呢,这卷毛吧?我刚才就想说了……你哪跟筋不对,想到弄个卷毛狗似的造型?”
他笑嘻嘻说着,一把将她圈入怀里,拉着她那几根卷毛玩,笑着说像弹簧。任婷婷气不过,从他怀里挣脱起来,如他所愿,哼哼着滚蛋了。
回到宿舍,任婷婷气呼呼地拉着珠珠说要去把头发拉直。珠珠莫名,说她这头发挺好,干嘛要拉直。问明原由之后,珠珠不禁气了起来。
“他凭什么那么说啊?根本不尊重人嘛!任婷婷你真是个大笨蛋,你理他做什么,自己喜欢就好了啊,为什么要为他把头发拉直?”
任婷婷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拉直头发,一想到齐放那脸嘴,她就气,一气,她就想哭。她知道他是无心的。可他这种无心伤她的事情干得太多。总把她当笨蛋,然后自己多了不起。惹火了她,他就来亲来抱,偏偏自己不争气,被哄两下子就心软了。
任婷婷又想到自己给他做的吃的。自己都舍不得吃,巴巴的跑去。结果他根本不当回事,一下子全分给战友。她不是说舍不得,但他好像根本就看不到她的心意、也不在乎。
“我说,婷婷,他真喜欢你吗?还是你单方面追他,然后他正好没对象,就答应了啊?”
珠珠无心的一问,恰好说中了任婷婷的痛处。
他俩这事,从头到尾,都是她先喜欢上、先表白。而他则总是在问“这样的我你也喜欢?”这种威胁性的问题。好像在说,如果你接受不了这样的我,那就算了。
有时候回头想想,她真觉得自己是犯贱。他总是拿出这样那样的问题迫使她继续犯贱,然后乐不可支地的看着她是如此的喜欢自己。
听了任婷婷倒苦水,恋爱专家珠珠说,“先爱上的就输了,你已经输了。唯一的补救方式就是偶尔闹闹脾气,让他知道你也会不开心。别什么都忍着,就你那生气了就哼哼几声,不需要人哄自己也会巴巴的贴过去,他根本就不会当真的。”
珠珠提供了几套“任性女人”的方案,任婷婷拜闻过后觉得太荒谬。什么蟑螂来了,我好怕;什么半个小时你不来找我我出门就被车撞死。这种玩意……好吧,如果她的对象是一般的男人,也许还无伤大雅吧。可他是一部队里的,你要他来就来?这么闹也太不识大体了。
任婷婷听珠珠说了许多,最终还是笑了笑道:
“就算有点点委屈吧,我不想违背自己的心跟他去闹什么别扭引起重视,也不想任性地去要求他为我做什么。他平时训练乎已经很累了,压力又那么大。我不想成他的负担。而且……这闹来闹去的,我还心疼呢。”
珠珠听了这话彻底无语,觉得这女人算是完完全全被那特警哥哥给制服了。于是叹气道:
“自找的啊,以后也别抱怨了。”